第151章
第三日,天晴无风。
船行龟速。
几个军官军校无所事事,聚在一起打叶子牌。不由得聊起今次任务。
有人道:“那宋大人说了,咱们就是大宋的张骞,功在千秋!——哈哈,我不指望立多大功,能平安回去就好。俺媳妇在家里快生了!”
凌振披着个军校衣裳,手里拿着牌,听了这话,却面色一变,呸呸几声。
众人不悦:“怎么了?”
凌振忙告罪,挨了几句埋怨,才道:“你们都不知道吗?张骞是出使西域的功臣不假,但实际上,他被匈奴军队俘虏囚禁,在西域滞留了十几年,最后是逃回去的!唉唉,你们都不读史书的吗?”
众军校笑道:“大字不识几个,还读什么书?哪像你,读了几天书,不也跟俺们一般出息。”
但笑归笑,听了凌振的历史小科普,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么一瞧,那宋大人把自己比作张骞,有点太不吉利了。
难道……难道他早有预料,这一趟出差,会像张骞一样,没十几年回不去?
什么女真、匈奴,在小军校心里也没什么区别。不免有那心眼多的,悄悄琢磨:匈奴能扣留汉使,女真人凭什么不能扣留宋使?
凌振叹口气,撚着自己手里的牌:“唉,虽说咱们长官体恤下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把咱们留在北国。但万一摊上了呢,国家有召,咱也不能退缩。想想就难啊,一去十几年,回家后头发都白了,爹娘过世,老婆改嫁,孩子不认爹……唉唉,不敢想,不敢想。大伙都别乱想了,及时行乐,打牌,打牌。”
众军校捏着手里的牌,哪还有心情娱乐。心里都想着,万一到时候金国戎狄非要扣留宋使,先把这乌鸦嘴给举荐过去——
甲板上,水手们闲得发慌,开始钓鱼。
段景住闲来无事,也讨个鱼竿,粗布缠了手,像模像样地坐在甲板上。
只是他一次溺水,十年怕浪,不敢离船舷边缘太近。
段景住跨国走私,走南闯北,胸中不少奇闻异事,跟水手们聊得火热。
两三刻钟以后,钓鱼的开始传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咱们和那大金国人结盟,必定要有来有往,以后便会有金使前去东京,面见咱们圣上。可那金人都是狄夷,定然不会造船。没有船,如何渡海?怕是只能把这艘船送给他们,方便他们往来中国——光有船还不够,他们那儿肯定也没人会操船,只怕……只怕……哎呀呀,不会把咱们也一块儿留下吧?!”
自古水手跟船走。这些水手都是各处选来的熟练高手。换了别人,还未必能驾驭得了这艘定制豪华跨海大游轮。
万一官老爷摆阔,真把这船赠送出去,他们这些水手也必定是要随船赠送,没的商量。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人心惶惶,钓鱼的兴致也没了。
“走走走,休息等风。”
“哎哎,别走哇!”段景住连忙叫住众人,“就刚才讲的锦州城外那邪性的黄皮子祠,我想起来了,故事还没完。自那新媳妇失踪,后来那萧家一门老小,都没逃过……”
水手们打个激灵,嘴上叫着“都是瞎编谁信谁傻”,身体不由自主凑回来听——
与此同时,空荡荡的底舱里,一队歌伎悄然出发。
“给,”阮晓露攥着一把小匕首,都是她从兵器库里顺出来的,挨个分发,“别伤着自己。”
歌伎们小心翼翼地捏着匕首柄。唯有梁红玉从容接过,还撤下刀鞘,试了试刀刃的锋利度。
“三年没摸刀,”她叹息自语,“手感都没了。”
“肌肉记忆,恢复起来也不难。”阮晓露安慰一句,问,“谁眼力好?”
指定一个伶俐的歌伎在走廊尽头望风,其余人聚到一间舱房门口。
大船底部密不透风,被分隔成两排八个舱。其中一侧四间住着水手,另一侧,一间是歌伎宿舍,两间是储tz藏室,存着粮食柴炭等生活物资,一间上锁,存放预备带给金国的布匹茶叶等礼品。
舱房之间隔着厚厚木板,缝隙用麻绳撚密加桐油灰,填得滴水不漏。
这是千百年来造水手匠摸索出的水密隔舱技术。在传奇工匠孟康手里,这项技术更是登峰造极,大大增加船舶的强度和安全性能:船底被分隔成数个独立空间,就算一处破损进水,海水也不会流到其它区域,船只整体依旧保有浮力,可以从容回港维修。
一个歌伎捧着匕首,忐忑不安地问:“你能保证,撬开一个舱,别的舱不会进水?”
阮晓露:“放心。”
梁山水寨也造过几艘水密隔舱的船。不过这种结构还是主要应用在海船之上。
另一个歌伎摸出一串钥匙,神色微有得意。
“昨日那赵大人醉了,身上东西掉一地,都是我们拾的。他应该还睡着。”
谁会防备身边这些只会服侍人的纤弱女子呢?这钥匙偷得毫无技术含量。
拿钥匙开了那存储礼物的舱门。十几个大皮箱安安稳稳地摞着。
阮晓露半跪在底板上,耳朵贴地,敲一敲,确定了一处薄弱所在。
“这块板,四个人同时撬四个钉,应该可以松动。”
她也想过独自行动,但孟康的水密技艺精湛,如果只是一处连接受力破损,膨胀的桐油麻绳会施展弹性,马上把裂缝堵上。
凿得太用力呢,又会发出声音,随着船骨传到各处。马上就会有人来查看。
只能想办法支走闲人,多人同时动手,釜底抽薪,一蹴而就,直接拆卸。
阮晓露先用自己的匕首,把四个钉子撬出个头儿,然后低声交待用力诀窍。
“成不成功,就这一次。动静一大,马上回舱。咱再怎么搞事,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几个人互相鼓劲,慢慢撬那钉子。
又怕让别人发现,又怕这船会毁在自己手里。归根结底还是更怕被人发现。但看这阮姑娘成竹在胸的神色,大家又觉得不必过分慌张。
歌伎们身为贱籍女子,没有官位俸禄,没有家小拖累,生活困苦,没有半分自由。是整条船上最输得起的一群人。
反正情况再坏,能坏到哪去?能坏过当年她们家破人亡,由良入贱,人生跌落地狱的那一刻么?
铁钉坚固,木板柔韧,又涂了油。经过数日海浪冲撞,没半点伤痕。
但也禁不住人力的故意破坏。
“一、二、三!”
说时迟,那时快。一注海水喷出老高。几个歌伎吓得丢下匕首就跑。
梁红玉迅速捡起几枚匕首,“撤!”
船底当然不止一层。顺利卸掉的一条木板,只是在水密隔舱的一侧开了个极小的缝。但水压够高。海水很快湿了地板,薄薄一层水渍,慢慢扩大。
歌伎们慌慌张张的退了出去。梁红玉不忘用钥匙重新锁门。
挑染哥孟康这水密技术简直能拿诺贝尔奖。房门一关,海水也被锁在舱里,一滴也没漏出来。
小舱内水势升高,浸没墙根一个小小的机关。一个小木球被海水顶得浮起,掉进相邻的铜管道。片刻后,甲板上铃声大作。
还在听鬼故事的水手们纷纷跳起来:“有船舱漏水了!”
底舱里奔出几个惊慌失措的歌伎,尖声叫道:“我们听到有大鱼撞船,好像把船底撞漏了!”
一个水手嗤之以鼻:“妇人家懂什么?哪个鱼能把咱们这船撞破?龙宫里跑出来的?”
“别说风凉话了,快去修!”几个同伴把他们拽走,“甭管是不是鱼,铃铛响了,肯定是有问题!”
孟康大步流星赶来,听众人说了情况,一言不发,赶往出事地点。
赵良嗣被吵醒,听随从说了情况,当即大怒,让人把孟康叫回来,劈头就训:“你不是号称江南第一船匠,造的什么玩意儿?你知道这趟任务有多要紧吗!”
孟康低头道:“大人放心,就算一舱漏水,船也能走。”
言语中毫无歉意,说着匆匆一揖,去处理事故现场。赵良嗣憋了一肚子怒气。
军官维持秩序。几个歌伎紧张地伏在船舱附近。
“这下会返航吧?”梁红玉嘴唇几乎不动,极轻声地问。
阮晓露盯着孟康背影:“再看看。”
本以为凿漏一个水密隔舱,造成船舶故障,虽不至于沉没,但也要立刻返港维修。
可是看这孟康的一举一动,好像成竹在胸,并不慌张。
她不敢离太近,远远的只见孟康叫来几个领头水手,吩咐几句。水手领了工具,跑到上层舱房,地毯下揭开一个盖板,从上方跳进淹没一半的水密舱,一个猛子扎下去,开始维修。
过不多时,就有人来传话,说漏洞补好了。
“是几个铁钉突然崩裂。钉子已被水冲走,不知是否用了次品。”孟康四平八稳地汇报,“小人督造船只,各样工序皆有记录。等返航后,去处罚那造铁钉的工匠便可。”
此时两个水手吭哧吭哧,擡来个大物件,却是个竹制的人工抽水泵。十几个水手轮流作业,没一盏茶工夫,水密舱里的海水就被一点点抽了出来,一桶一桶的倾入海中。
众人欢呼。
唯有阮晓露傻眼,先是恼怒,却又有点艳羡。
官方的造船技术先进到这份上了?
孟康在这船上备了抽水泵,说明他对此类故障早有准备。
一时间她无比理解宋江。孟康这种高科技稀缺人才,要是能在梁山发光发热,该多好啊!
此时若是有个草头军师在旁边进谗言,说我有一计,可以让他死心踏地入伙……
她说不定真的会听一听。
“不急,”她怀着一线希望,对几个歌伎道,“船修好了,货没了。”
当初选定那个装礼物的舱房下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搞破坏的同时,把大宋准备送给金国的“国礼”顺便给泡了,看他还怎么拿得出手。
果然,赵良嗣也迅速想到这一点,赶紧差人去查看,不禁叫苦:只见那精美布帛湿了一半,茶叶全毁,香药也湿了好几盒……
大半的礼物都泡了汤。别说赏赐金国,拿到当铺人家都不收。
赵良嗣急得团团转。宋江上来劝,他反倒毫不领情:“我知道,你们都嫌北地困苦,变着法儿想打道回府!哼,等我回头上奏朝廷,你们给我等着!”
他跟别人不一样。此行失败,别人顶多是挨个罚,降降级;他是叛辽投宋,沉没成本巨大。如果“联金灭辽”这项事业不成,他的一生都变成笑话。
宋江无端挨喷,也叹口气,不去管他。他身后是蔡京蔡太师,何必瞧他一个宦官门人的脸色。
赵良嗣把孟康叫来,又劈头盖脸训了半个时辰。众水手也蔫头耷脑,在一旁聆听训斥。
“……若非现在用人之际,迟早将你们都议罪发配!……”
一时间,整艘船乌烟瘴气,人人都敢怒不敢言。
有人心里禁不住想:听说这赵大人以前还做过大辽的官。他在辽国当官时,也这么暴躁无常、苛责下人么?
难怪在辽国混不下去。
赵良嗣骂累了,总算坐下来,要盏茶润嗓子。
“就这样吧。”他疲惫地道,“礼物少点没什么,礼轻情意重。反正若是盟约谈成,以后还会给他们送岁币呢。”
众人:“……”
还岁币。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呗?
宋人提起岁币,哪怕是最没文化的老百姓,都知道是个丢脸的玩意儿,是交给流氓的保护费,花钱买平安。
如果没有岁币,咱老百姓头顶的赋税还能少一两分。
偏偏这赵大人来自征收保护费的那一方。听他轻飘飘地提岁币,好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尽管知道这必定是朝廷的授意,但大家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一阵海风吹过,船身微晃。
赵良嗣转怒为喜:“起风了,快走!今天已经耽搁了半日,赶紧补上行程!”
孟康禀道:“水手们修补舱房、抽吸海水,已经疲惫不堪。况且这风也未必持久。不如今日抛锚,让大伙得一日休息。”
赵良嗣冷着脸,“麻烦是你们自己弄出来的。别想趁机偷懒。”
众水手无精打采,上岗干活。
远处围观的几个歌伎也被赶回底舱。
梁红玉难掩失望:“至少试过了。”
她把那几柄匕首递去,“还给你。”
“你们拿着吧,或许有用。”阮晓露气鼓鼓的,没接,“我夜里再来。我就不信拿这姓赵的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