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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53章

    第153章

    阮晓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那船张着一顶小小侧帆,在大风中艰难穿梭。船上的人她全都认得,都顶着风,冒着雨,有的在操帆,有的在掌舵,有的抽刀备战,有的取出挠钩绳索,一把搭上她脚下的船舷。

    阮晓露高声大呼:“是我!是我!我在这!”

    巨浪上的船只颠簸不已,几次从浪头冲下,重重砸在浑浊的黑水里,发出的声音让人疑心这船已经粉身碎骨。片刻后,船首却又顽强地从水墙中冒头,高高翘起,又重重压下,和风浪完成又一回合的周旋。

    李俊跃上船头,大开大合地打着作战手势,朝她喊话。雨中听不清喊的什么。但那手势看得清楚:

    “跳船!撤退!”

    李俊指挥船上小弟,尝试数次,终于对准两船船舷。在瞬息万变的风浪当中,凑出那么昙花一现的机会。

    战船高,福船低。不到一人的高差,五七尺窄缝,可以让她轻松跃下。

    阮晓露抓着缆绳,狼狈稳住身子,摇摇头,沉重的雨点中擡起双手,回了一个手势。

    “需要增援”。

    梁红玉一个人,留在那滚筒洗衣机似的舱房里,已经被一群亲兵逼到墙角。底舱里还有水手官军,还有几个跟她饮茶盟誓的朋友,此时大概在慢慢渗水的舱房里发慌。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自己要是跳船遁走,跟十年以后的老赵有何区别?

    李俊看懂她手势,略略皱眉,但也无法细问,叫过手下,吩咐几句。

    一个赤须大汉咬着柄刀,爬上桅杆,抓着个长长的缆绳,劈开风雨,一把荡了过来。

    “敌人在哪?”费保跳上甲板,晃了晃,左右四顾,“要杀哪个?”

    紧接着,又是几个盐帮恶匪跳上甲板。随后李俊推着个圆滚滚的人影,丢了过来。

    那人舒展手脚。阮晓露又惊又喜:“顾大嫂!你也来了!”

    “啐!”顾大嫂甩掉刀面上海水,粗声道,“原本以为点个卯,谁知道你们竟随船走了!李俊兄弟眼看着这船出港!我俩一合计,得把你们接回来,谁知道会去什么鬼地方……”

    她一边喊,一边往舱房跑,当即迎上一个闻讯而来的亲兵。

    顾大嫂暴怒挥刀,一刀将他斩落两段。

    “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谗佞走狗,就知道折腾人!”

    梁红玉已经被几个亲兵拿住,正在缚她双手。顾大嫂单刀直入,立时扭转局势。梁红玉捡起死人的刀,两人一句话没交流,tz已成战友,一齐杀将出来。

    李俊最后跃上甲板,高声问道:“留哪个?”

    “只要拿住那个赵大人!穿绿色官服的!和亲兵!”阮晓露接过他抛来的一把新刀,边跑边喊,“不抵抗的不要管!”

    躲在下面的水手众人本都在念佛求神,听到海面上的变故,只道遭了海盗,慌乱更甚。加上底舱进水,更是人心惶惶。终于有大胆的爬上来探头一瞧,当场被几个悍勇“海盗”拿刀指着,慌忙又趴下,一动不敢动。

    阮晓露余光一瞥,趁着风雨稍弱,赵良嗣从窗户跳出主舱,跌跌撞撞地朝另一扇甲板门奔去。

    她扶着舱房栏杆,迅速追上。

    几十双惊惧的眼睛从板壁缝隙里围观。一个轻捷的身影,踩着密密的雨点。仿佛跳舞。

    赵良嗣腿脚快不过她,眼看被逼到船尾。他怒吼一声,撕开官服,须发戟张,反朝她扑来。

    虽然他以身为汉人为荣,对故国有恨无爱,恨不得灭之而后快——但在生死攸关之际,本能的求生欲望使然,出手还是自幼练熟的“拔里速”——契丹角抵。

    阮晓露陡见陌生招数,也不惧,辨明对方的出手方向,微微向后一仰,人已跃到对方身。

    断金亭那么多场擂台不是白打的。此时她已经不需要靠一招“衙内愁”来应万变。仗着自己身体轻捷,爆发力强,四两拨千斤地绞住那只粗壮的胳膊,用力一扭——

    此时福船和战船互相剐蹭,双双剧烈一晃。

    阮晓露被赵良嗣的重量带摔,一瞬间出溜了两丈半。这次她有所准备,在水手的惊呼声中,迅速拉住左近缆绳,双脚勾住栓绳的木桩,稳稳伏在甲板之上。

    而赵良嗣跌落甲板,咣当一声拍在船舷上,整个人挂在外面,只有阮晓露抓着他一只胳膊。

    一个高大肥胖的汉子,好似伶仃将落的一枚绿叶,在风中飘飘摇摇。

    船舷被雨水冲得滑溜无比,他用另一只手拼命抓挠,抓不到着力点,绝望地擡起头。

    狂风吹在他脸上,他须发尽湿,黏在脸上,张了张口,出不得声。拼命喘息几次,才断断续续的吼出来:

    “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国家的罪人!大金国兵强马壮,灭辽是迟早之事。如果不提前和他们交好,等辽国国灭,下一个就是大宋!不听我之言,到时候你们全都要后悔……”

    阮晓露紧抿着嘴,不答话。她稳稳抓着这小二百斤的重量,小臂上绷出道道青筋。

    赵良嗣哆嗦一下,眼里现出乞求之色。

    “好,好,拉我上来……我这就下令返航,既往不咎,绝、绝不追究……马上返、返航……”

    阮晓露突然喊:“现在你承不承认,你根本不是真心投宋,其实意在乱我国家,缔结兵祸,趁机牟利?”

    喊得声嘶力竭,确保离得近的几个水手都能听见。

    “我……”

    狂乱的风雨吹散她的头发。阮晓露稍微一松手。赵良嗣登时掉下去半尺,脸色白如纸。

    他咬牙,“我是真心为国,你误会……”

    气力用尽,声音微弱,但语调依旧坚决得很。

    阮晓露大声道:“你承认了?好,是条汉子!”

    阮晓露张开手掌,赵良嗣轰然跌落,一身绿袍在水中翻滚片刻,被水波一口吞噬,再也不见。

    *

    大雨渐歇,狂风不止。阮晓露慢慢爬起来,攥出头发里的海水,头重脚轻地寻回主舱,靠着板壁坐下,拿块毯子披了,喘匀气,闭目良久,觉得四周空落落。偌大的汹涌世界,一时间只剩自己一人。

    隐约听到四周人声。赵良嗣的几个亲随都被除掉。李俊持刀带人,叫出躲在底舱的诸般人等,一个个询问姓名身份,找到几个熟人。

    “孙提辖,凌统制,你们都平安,万幸……咦,这、这位是……宋大哥?”

    宋江瞥一眼墙角那个“贤妹”,颤巍巍道:“兄弟救我!”

    李俊和宋江大约谁也没有想到,江州一别,本来认定此生再也不见。今日久别重逢,各吃一吓。

    甲板摇晃得厉害,站稳都困难,更无法“纳头便拜”,只得各自拱手尬笑,假装早已料到对方在此。

    李俊:“给宋大哥引荐一下,这位顾家大姐,诨名母大虫,是登州有名的豪杰……”

    顾大嫂当然对宋江久闻大名,此时见到真人,第一反应是不信:“李俊兄弟,你莫诓我,这黑汉子真是郓城宋公明?”

    宋江:“在下正是。”

    顾大嫂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久仰……”

    可惜她不识水性,风雨中一路航来,早就晕船晕得要死,此时打过一架,血脉活动,肚子里翻江倒海。一个“仰”字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宋江一身。

    赶紧告罪:“大兄弟,俺不是故意的啊!”

    宋江苦着脸,赶紧说不怪不怪,跑回去换衣裳。回头看着这群新登船的妖魔鬼怪,绝望不已:好好的一艘官船,现在成贼船了!

    李俊来到阮晓露跟前,半跪下,打量她这一脸颓态。

    “我问了船上几个人,人人一问三不知,说不清这船上变故。”他低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打起来了?是那个赵大人发现你们身份了么?”

    阮晓露轻微摇头,不愿意说话。

    “受伤了?”

    阮晓露皱皱眉,依旧摇头。方才被赵良嗣险些暗算,摔出舱门,在甲板上一路滚过,确实磕磕碰碰不轻。但她也算身经百战,这点小伤小痛也都不在话下。她就是莫名的情绪低落。

    脑海里总是徘徊着赵良嗣死前那对她恨之入骨的眼神。

    她武功越练越熟,干架不少,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以前都是自卫杀敌,死在她刀下的不是人渣暴徒就是无良官兵,可谓生得恶劣,死得活该。

    可是今日,她取人性命之余,给他留了个洗不清的恶名。这种杀人诛心之计,梁山大多人是不屑于使的,大约只有吴用会投个赞同票。

    当然,她也有充足的理由。既已决定抢这个历史的方向盘,就必须让赵良嗣信誉扫地,把联金这条路彻底堵死。否则,东京城里那个好大喜功的草台班子还是会孜孜不倦地作死,让她一通白忙。

    再说,历史上的赵良嗣,在北宋把自己作完蛋以后,身受千夫所指,照样身败名裂。让他少活几年,吃亏他一个,造福千万人。

    理是这个理,但这人杀得总归不太光明磊落,不符合她做人的风格。

    糟心。

    李俊拍拍她脸颊,见她迟迟没反应,慌起来,把顾大嫂叫来一起看,把手在她面前晃。

    “许是磕傻了?妹子,这是几?”

    “你才磕傻了!”阮晓露一举回神,跳起来笑道,“多谢援手!——怎么找到我们的?”

    顾大嫂道:“李俊兄弟瞅到你们开船,立刻飞马回去,点人上船去追,前后也就差了两个时辰。谁知海里转来转去,愣是寻了三四天,闷死我也。哼,看来水军统领也就这般能耐,我也能当……”

    说着说着,又觉腹内翻涌,一个“当“字一张嘴,冲头跑到船舷边狂吐。

    李俊瞟一眼那位宣称要抢他饭碗的“水军统领”,给个同情的眼神。

    “她跟你投缘,怕你不明不白的丢了,定要跟来出把力。”他道,“我好说歹说,本不想带个旱鸭子,结果赌输了。”

    阮晓露来了兴致,“赌的啥?不会是俯卧撑吧?”

    梁山的人不在,剩下的赌博毫无心理压力。

    李俊一副“你瞧不起我”的神色,“当然是骰子。不过我觉得她作弊了。”

    阮晓露叹口气:“你跟入行二十年的庄家赌骰子。”

    好一株顶天立地的韭菜。

    她拉着李俊的手腕,把自己拽起来,抖抖身上筋肉,忽觉脚下平稳,原来雨已彻底停了,风力也降了大半,只吹得桅杆顶上旗帜飘摇。

    天空依旧阴沉,乌云堆积半日,释放了巨量的水汽,依旧不依不饶地罩在这一片海域上空,好像在寻找下一艘受害的船。

    四面八方灰蒙蒙,晦明不定,看不清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