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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55章

    第155章

    风轻云淡,海水湛蓝。礁石和盐堿地中间,杂着一小片细白的沙滩。硕大的战船历经磨难,终于摇摇摆摆地冲到沙滩上。水手们喊着号子,背着缆绳,将倾斜的船体拉上数丈,免得被海潮冲走。

    海水完全不见方才的凶猛。温柔的浪尖来了又去,轻抚受伤的船体。几条小鱼从损坏的水密舱里游了出来,在陌生的海水里懵了一会儿,先后游走消失。

    众水手在海滩上呆坐半晌,确认自己安全,这才哭哭笑笑,一片哀声。

    然后不约而同地聚到李俊和盐帮众人前面:“义士救我等性命,我等听从吩咐,不敢有违!”

    这帮疑似海盗虽然杀人不眨眼,但毕竟冒着性命危险,以己方的福船为代价,拯救了即将触礁的大官船,是众水手亲眼所见。

    水手离得远,只道这舍己为人的决策是李俊所做。赶紧过来表达感谢,只怕怠慢半分,惹得这帮肌肉发达的悍匪不快。

    李俊体力耗尽,敞开衣襟,捋掉头发里的沙,靠着个礁石闭着眼,疲惫地挥挥手。

    “别找我。听她的。”

    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这官船原本有何使命,不知道孙立为何会无端上船,不知道宋江为何会在船上,不知道那赵大人是何来头,不知道小六为何要鼓动哗变……

    莫名其妙。他只想回去接着洗钱。

    梁红玉安抚歌女姐妹,给受伤之人包扎止血。

    顾大嫂叉着腰,数落孙立:“叫你请假别来,你非来!你们兄弟俩一个样!都不让我省心!……”

    孙立蔫蔫的,左耳进右耳出,假装自己是一尊虎背熊腰的沙雕。

    孟康捂着被撞青了的胳膊,检查战船内外,皱着眉,东张西望,不知该向谁汇报。

    阮晓露走到他跟前:“情况怎样?”

    孟康决定向她汇报,立刻进入工作模式:“抢救出一些淡水干粮,约莫能撑两日。一号、七号、八号水密舱破损,无法再次下海,但可以修补。以现在的人手,需要至少一个月工夫。船上有工具,但木料远远不足……本有一些备用木板,方才都已抛掉了……”

    阮晓露看向远方,地平线远端,连绵起伏的松林望不到边。

    东北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木材。但以己方团队的能力,如何能长途跋涉,深入密林,驱赶野兽,把这些木材伐为己用,却是难于登天。

    她转而道:“我方才看到海湾尽头似乎有个村子,可以去碰碰运气,买点东西——咱们船上还有多少金银?没都抛下吧?”

    “金银是有,可是,可是……”

    段景住搀着宋江,从甲板上跳下沙滩。宋江平日甚少乘船,此时尚且晕头转向,看着面前这堆烂摊子,满面愁云。

    “贤妹……这可如何是好哇?咱们还回得去吗?”

    阮晓露也有点头疼。赵良嗣已死,海上之盟实质上流产,她这破坏也算搞得圆满成功。

    可是代价太大。唯一的渡海工具损毁严重,至少要在沙滩上趴窝一个月。而现在大伙身处辽东半岛,据赵良嗣的说法,此地曾是辽国国土,但如今已经在女真人的控制下。

    当然,现在女真人口稀少,一个月内会不会碰上,全看运气。

    阮晓露轻咬嘴唇。事情的发展总是比她计划的快一步。

    她在沙滩上铺块木板,请宋江坐下,跟他商量:“那赵良嗣自承奸细……”

    “我们都听见了,”宋江忙道,“可是没有证据。据说这赵大人在朝堂上舌战群臣,高谈阔论,方才力排众议,请旨出海。倘若他居心叵测,朝堂上那些公卿大员,能一个都看不出来?圣上至圣至明,能丝毫不知?——就算他深藏不露,直到海上才露出真面目,这般不合常理之事,只凭咱们空口一说。朝廷也不是傻子,怎会轻易相信?若咱们能平安回去,如此辩解,定然也会被问罪审讯,直到有人扛不住,说出真相……”

    阮晓露想想也是,转而问:“宋大哥以德服人,船上人都敬重你。烦你去和水手军官统一口径,就说那赵大人是失足落水而死,这样可信多了吧?然后……”

    “那我等无功而返,照样治罪啊!”

    阮晓露觉得宋大哥心理状态也真是稳定。换了旁人,肩负重担的任务就这么让人搅黄了,搞得自己性命未卜,前途岌岌可危——大约早就哭天抢地,或是抄把刀跟她拼命。绝不会如此淡定,还在跟始作俑者讨论怎么收拾残局。

    她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玩着沙,半是和宋江商议,半是自己思索:“如果无功而返,朝廷不仅会治你的罪,而且多半会另择能人,再试一次。不把自己作死不罢休。”

    老赵君臣可谓人菜瘾大,更坐拥几乎无限的资源。只要认定“联金灭辽,捡漏燕云”这条康庄大道,这次没成功,还会有下次。派更多的船,更大的官,更多的礼物,更专业的团队……

    心累。毁灭算了。以后回到梁山打游击。

    不过她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马上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淳朴思维:

    来都来了!

    原本以为,世界大势难以更改,历史的车轮迟早降临,公平地碾过所有人的头顶。

    可现在看来,有些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竟然是由一个高阶的草台班子,一拍脑袋想出馊主意,再加上一连串的运气,生成的随机产物。

    自己来都来了,不横插一杠,岂非白来一趟!

    反正平行历史中的联金灭辽之举,已经是每步棋都走在最差的点位上。自己再怎么乱搞,也不太会更差吧?

    胆小鬼才满脑子想着如何平安回去。

    她扬起脸,眼中光泽闪亮,带了笑意。

    “宋大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想因祸得福吗?”

    宋江忙欠身:“贤妹有何良策?”

    虽然知道她思维跳脱,总喜欢胡闹一气。但情况太糟,凭他一人如何拨云见日,不如兼听则明。

    毕竟,上一次她发功胡闹,把他从江州tz死囚牢一举闹进了东京太师府。宋江回忆那天上地下的一日,尚且脊背发寒,如在梦中。

    他洗耳恭听。

    阮晓露也不客气,马上开始策划:“赵大人失足落水,而你也并非无功而返——你在悲痛之余,接过他的指挥棒,带领船队,不畏险阻,继续完成任务……”

    宋江小心指出:“可你刚才信誓旦旦,说赵大人是奸细,联金之策实为误国,我如何能‘继续他未竟之事业’?这不还是误国吗?”

    宋江虽看重功名前程,但也求之有道,有卖国求荣嫌疑之事,他坚决不做,免得遗臭万年。

    “当然不能按着赵良嗣的规划走。”阮晓露道,“女真人还是要找的,但不是以国家的名义搞什么结盟。咱们就以平民百姓的身份,假作海难漂流至此,先探探他们虚实,日后向朝廷汇报,也算是给国家做贡献。若他们果真是狼子野心,对我国土图谋不轨,咱们探得明白,也好让朝廷早日防备,不枉咱们辛苦这一场。”

    她声音朗朗,引得左近之人侧目。

    然后放轻声音,推心置腹:“要想立功报国,这是唯一的法子。咱们必须得给朝廷提供真正有价值的情报,让赵良嗣画的那些大饼,成为毫无意义的垃圾。如此一来,你就是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的英雄,满朝文武谁还敢轻看你?”

    宋江不语,心里嘀咕,你说那赵良嗣画大饼,我看你这饼比他画得还大。

    不过,这个饼,如果能烙出来,还真是吸引人啊……

    “要么宋大哥,你就叫人把我抓了,让我来担所有罪责,”阮晓露见宋江犹豫,话锋一转,收了笑容,“也许可以将功赎罪,让上头少责罚一点……”

    宋江忙站起来,道:“贤妹如何说得这种话!宋江岂是那等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

    他余光看着李俊、顾大嫂、段景住等一众亡命徒。虽然这些人现在对自己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大哥,但不难想象,如果他敢问阮姑娘的罪责,那几双拳头会落在谁的脸上。

    宋江无意识地摸摸脸上那不复存在的金印,犹豫数次,问出来:

    “贤妹对那金国如此防备,难道是知晓什么我等不知的情报么?”

    毕竟,朝廷君臣上下的设想,都是“无知蛮夷看到天`朝来客,如获至宝,奉为上宾,被孔孟之道折服,成为华夏文化的忠实粉丝”……

    只有她自始至终,要多悲观有多悲观。

    阮晓露想了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梦里有个仙女儿提醒我的。”

    说自己预知未来肯定没人信,天下神棍一大堆,人人比她会忽悠。

    也懒得编复杂理由,直接打灵异牌。

    宋江半信半疑。以前跟梁山兄弟交流之时,确实也曾听说,阮家六姑娘原本是个二楞,只因仙女梦中点化,开了灵窍,这才突飞猛进,成为跟自己三个兄弟齐名的梁山侠女。

    忽地顿悟:“石碣村外,有个九天玄女庙,难道是那位娘娘?”

    阮晓露乐得有人给她圆故事,忙道:“是是是对对对!我小时候天天去拜!”

    旁边几个水手肃然起敬,交头接耳。

    “怪道那个卖马的管她叫娘娘!”

    宋江悚然点头:“如此说来,必定不假。若任由那赵良嗣摆布我等,岂不坏了大事!”

    阮晓露又连忙附和。

    心里却微弱嘀咕:宋大哥真信了?这么好骗的?

    还是说,他也早觉得赵良嗣不靠谱,因此顺水推舟?

    抑或是,知道此时没有别的退路,只能跟她合作?

    不多想。能把宋江争取在自己这边,她以后天天去庙里拜娘娘。

    宋江思虑已定,站起身来,朝众船员水手喊了个话,大意是这位阮姑娘是好人,不是坏人。大家不要相疑,也不要多嘴多问。现在只有团结起来,和衷共济,听从命令,才能渡过难关云云。

    赵良嗣已死,宋江就是在场职权最高的官。他平日又亲和可敬,深受爱戴。听了宋大人一番话,众人才算士气稍振,忘记这位神秘“女侠”此前的种种可疑之处,真正对她放下戒心。又互相鼓励,表示全听宋大人安排。

    至此,不管是宋江带领的官方人员,还是李俊为首的匪帮,都默认阮姑娘的优先指挥权。

    阮晓露深吸口气,站起来,拍拍身上细沙。

    “诸位,”她高声问,“有谁会功夫?打过架的都算。现在正是用武之时。”

    水手坐在各处休息,茫然看着她。

    几个人笑嘻嘻举起手,随后又是几个。

    顾大嫂、梁红玉、孙立、段景住、凌振、李俊、盐帮众匪……

    基本都是她认识的那些人。

    孟康想了想,也举一只手。他虽是船匠,业余也喜欢打打拳,提神醒脑。

    宋江犹豫片刻,并没有举手,鼓励地看着她。

    “咱们身在异国,处境不明,食水即将耗尽,不能坐以待毙。”阮晓露简略道,“孟师傅,好意心领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带人尽快开始修船。其余会功夫的几位,收集兵刃利器,一会排个班,轮流守卫。我要带三五人,到那个村子里去探探情况,搞点物资。”

    一船人无二话,不少水手看着她,面带敬畏之色。

    在当时人心中,此地已在华夏疆域之外,是只出现在话本演义中的番邦异国。大家侥幸上岸,尚不敢胡乱走动,不知这片土地上会养着何种妖魔鬼怪。若是乱跑乱闯,又会不会惹怒陌生的神明。

    她却处之泰然,直接就要去探路,不知是真勇敢还是傻大胆。

    阮晓露当然不觉得这是异国。她心里推算,以这几日的航速,加上最后风暴推行的一段距离,估计最多行了两百多里路程。此地应该是辽东半岛的尖端,大连旅顺一带,离自己心目中的“国外”还远着呢。

    她目视众人,笑道:“老铁们,谁跟我走?没人去,我点名啦。”

    李俊长身而起,抖抖身上细沙,披上晾得半干的衣服,提了刀,叫两个手下,扛了几个扁担箩筐。

    “那村子我也看见了。有卤水池,是个盐村。”

    众人听了大奇:“这里还产盐?”

    看来离文明世界还没那么远,大伙忧愁略减。

    阮晓露倒是记起听李俊说过,辽东湾不仅产盐,而且质量上乘,价格便宜,经常走私到宋境,贩私盐的也都不好惹。

    她想了想,腰刀之外,又提了个木棍,系了柄匕首。

    “走,见识见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