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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156章

    第156章

    那村子看着近,走着远。海滩往北五里地,才见到一条土路,再行半个时辰,看到几片茅草糊泥的破屋顶。

    沿路无人,却有一些荒废的菜地农田,野狗在石头缝里乱窜。

    到了那村口,探险小队四个成员都吃了一惊。

    “没人?”

    阮晓露揉揉眼。

    栅栏门大开,空地上搭着竹蓬,布局颇为眼熟,分布着卤池卤溜子,结构略微粗陋,看来是个传统的煎盐作坊。可是煎盐的铁盘、以及其他金属工具却都不见。破烂的民宅都开着门,里面无人居住,地面蒙灰。几个用作仓库的小屋也空空荡荡,只留一些破袋破筐,尚有匆忙搬运的痕迹。

    再往远处走,一排盐田早就淹了海水,看起来无人耕作久矣。整个村子全无人迹,只有规律的海潮涨落之声。

    费保纳闷:“逃荒去了?”

    倒是有个水井,无人维护,水面上漂满落叶。但海边淡水难得,几人找个桶打水,先把随身水壶灌满。

    河道口搁浅了几艘小渔船。阮晓露扒拉船内杂物,喜道:“有帆布,还可以拆下几块好木板,修咱们的船——啊,还有把斧头,虽然锈,也能用……”

    正高兴,有人拍拍她肩膀。

    “六妹,”李俊敛容正色,“可否问一件事。”

    她专心捆毛竹,随口道:“嗯?”

    李俊一字一字问:“我究竟为何在此?”

    阮晓露愣神半天,忍不住笑出声来。

    也真难为他,带着无数问号,跨了个渤海,一路追这么远。

    跟那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四周嘈杂,也不好细问。

    “嗯,是这样的。先从那个盛气凌人的赵大人说起……”

    从跟着孙立误上贼船开始,到发现这艘船的真实目的,决心横插一手,做了几日的准备,到最后图穷匕见……她尽量简略地说了一遍。

    “……来都来了,总得放手一搏。”阮晓露搜罗完一条船上的杂物,又去扒拉另一条船,轻松言道,“成功了没人赏我,失败了也无愧于心……”

    李俊终于头一次完整tz听到了所谓“联金灭辽”之举措,和自己前几个时辰听到的言语碎片相印证,总算补全了课,蹙眉不语。

    “你觉得闹不好会改朝换代?”

    “皇帝姓什么,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她说,“但是,朝廷那帮酒囊饭袋胡搞一通,最后还是咱乡亲百姓遭罪,你我都没好日子过。”

    李俊微一挑眉。梁山那帮人虽然无法无天,但至少表面上还讲个忠义。阮小五没事唱渔歌,唱的都是什么“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当然五郎没文化,这歌也未必是他自己编的。

    而这小六姑娘随口一言,好像连赵官家也无关痛痒,不如“你我”要紧。

    如此“忠义”法,可别让宋大哥知道。

    “仙女那事是真的?”他突然问。

    “你说呢?”她直起身,笑问。

    “你心意已决?”他微微眯了眼,又问,“真要闯荡辽东,可能很久回不去。”

    “人又不是庄稼,挪个地儿不会死。”阮晓露伸个懒腰,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呢,我也知道这事儿前途难料,凭我一人,也许连个水花儿也砸不出来。要是有那么些个本事高强的帮手,我心里更有底……”

    李俊笑了:“行行好,我还有一堆事情要料理,然后我就洗手不干……”

    阮晓露叹口气,面带歉意,“你们一路追踪而来,叫我跳船,我没跳,已经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在这破地方久留。”

    江湖上太多身不由己之事。走不到的远方,回不去的家乡,还有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无数迫不得已的瞬间,都可以归结为“造化弄人”。

    但是,“造化”也总有那么几个疏忽大意的瞬间,让她有机会挑肥拣瘦,拣选一下前面的路。

    她自己做出了选择,也总得让别人有的选。

    她蹲下,敲敲渔船船舷,擡头道:“你看这几艘渔船虽破,但绑在一起,浮力不小。以你和你兄弟们的能耐,回去不成问题。”

    李俊抱着双手,目光浮光掠影地在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回到她身上。

    他确是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不明白她为何该跳不跳,该走不走,该撤退的时候往前冲。

    但是回想当初,她数次不顾安危,为了超出她责任之外的东西战斗到底的时候,也没见她深思熟虑,想得多远多细致。

    江湖儿女,本就该自由自在,无法无天,哪能被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束手束脚。

    李俊抽出她手里的破斧子,几下将那旧渔船劈开,折出几块完好的木板,三下五除二捆上。

    “拿这破船糊弄人。”他大笑,眉眼刚毅,指着来处,“我要那艘。等完了事,就归我。”

    他问:“打算怎么办?”

    阮晓露喜出望外,立刻道:“往北,找城镇落脚。遇上有人盘问,就说是做生意的,海难漂流至此……也不能算说瞎话嘛,随机应变……”

    李俊觉得不够带劲,半开玩笑:“你那么担心,不如干脆去把那女真酋长刺杀算了,费那事。”

    江湖人讲究快意恩仇。杀个看不惯的陌生人不需要理由。

    “方案备选。”阮晓露虚心纳谏,“不过我觉得没那么容易。”

    ……

    没商量几句,脚步声匆匆而来,“大哥!”

    倪云脸色肃重,一头卷毛根根立起,好像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你们快来!我找到这村里灶户了!”

    远处一排盐田之外,有一处新翻动的土堆,隐约飘出异味。

    费保捏着鼻子,拿跟木棍,正在里头扒拉东西。

    阮晓露停住脚步,不敢相信。

    “……死多久了?”

    “十天半个月吧。”几个盐匪从容不迫地检查土里的人体残骸,“唔,砍头、中箭、剖腹,应当是集中杀的。多是老弱病残,看手上老茧位置,都是灶户……他娘的,这么点小孩。”

    阮晓露手臂平白一股粟粒。白云缱绻,海浪翻涌,顿时都显得无比诡谲。她抽出刀。

    难怪一路上好几条野狗。埋得浅的早就面目全非。

    李俊沉思:“不过看这里人数,应当只有村里居民的一半左右……”

    几个盐匪身经百战,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此时也不免皱眉,觉得这事做得有点过分。

    “谁干的?青壮年都去哪了?”

    阮晓露微微偏头,眼中仿佛已经有画面:女真铁蹄攻陷辽东半岛,挨个盐场劫掠食盐和铁器。边民灶户闻风而逃。没逃走的,壮年男女都被掳掠入军,其余不管抵抗没抵抗,通通就地屠杀,尸体被草草掩埋,这盐场就此荒废。

    食盐是国之根本。如果是一个成熟政权用兵打仗,攻下盐场,等于攻下金矿,肯定要立刻安抚整顿,重兵守卫,让盐场尽快重新投入生产。

    但女真建国没两年,还停留在雁过拔毛式的劫掠作战方式。现成的盐、铁、粮、奴隶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农业生产,没那功夫等。

    阮晓露愤怒之余,觉得有点好笑。就这么个野蛮落后的军队——也许以后能文明开化一点,但那是以后——东京老赵还幻想他们一边屠杀辽国百姓,一边和大宋军民称兄道弟……

    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当造梦师。

    几人都不愿在死尸旁边多耽,念两句佛,让冤魂别跟着,带着村里搜刮来的物资,转身而回。

    *

    回到战船边,一切如旧。阮晓露和众人说知村里惨状,大家都胆战心惊,为那村民唏嘘之余,都道:“好在女真人已经走了,要是我等早来几日,怕也是灭顶之灾。”

    又说到村里有水井,众人大喜,马上安排人轮流取水。

    孟康依旧在船上忙来忙去。几个人从村里带回的那点物资虽然有用,但也是杯水车薪。要想将这艘大战船彻底修好,还有颇大的缺口。

    孟康检查她带来那把破斧子,又眺望一下远方林海,神色不甚乐观。

    他一辈子只知造船修船。至于银钱材料从何而来,那都是官府的事,他只管出力出技术。

    要如何将那森林里的参天大树,变成修补水密舱的合规板材,孟康两眼一抹黑,完全没主意。

    就想去请教阮姑娘。谁知阮晓露奔波一日,几番性命之忧,绷到现在,终于眼皮打架,什么都不想管。

    顾大嫂把她扶到船下休息。

    隐约听到李俊还精神着,跟孟康聊天:“老兄,船桅损了,莫要原样修复。……这样改一下,你看如何?……”

    入冬之际,日头早落,也不急于这一时。几十难民寻找干衣被褥,蜷缩回船,嚼着干粮,度过辽东第一晚。

    *

    第二日,阮晓露请宋江牵头,让水手们搬石取沙,在趴窝的战船旁边修筑了简单的围墙工事,既可防御野兽,也能阻止海水漫涌。

    “等围墙筑好,”宋江给大家鼓劲,“就可以兵分两路。一部分人住到那荒村民房,好好将息,寻找木材;另一拨人留下修船,定期换岗,强似大伙一齐在此艰苦度日……”

    水手们欢呼,皆道宋大人仁爱。

    *

    第三日上,轮到阮晓露去荒废盐村担水。一来一回,花费半日。

    饶是她体格健壮,担着百斤清水,到最后,也走得举步维艰。眼看沙滩近在眼前,寻个树桩,放下担子坐一会儿。

    刚闭了几秒钟的眼,就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声。

    她蓦地睁眼,水桶不要了,抽出扁担就往战船的方向跑。

    只见前两日堆砌的简陋石墙边,不知何时围了数十骑马。石滩崎岖,马上骑手都下地步战,皆髡发结辫,着左衽皮袄,背着弓,挺着枪,正在和己方的留守队员恶斗!

    恶斗显然已持续不少时候。宋江、凌振已带着不会武功的水手、歌伎等人藏到船舱里。外面梁红玉、顾大嫂、李俊、还有八九个盐帮悍匪,每人身边围着三五个,打得难解难分。

    就连受伤的孙立也勉强站立,凭借一片礁石掩护,一次次击退髡发武士的进攻。

    几个受伤的髡发武士横躺在沙滩上,血水顺着海水流走。

    阮晓露全身巨震,握紧手里的扁担。

    这绝对是女真人。她在登州海港见过契丹人,发型不一样。

    虽然他们的体型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巨大,武艺也不算十分高深,但人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的悍勇之气,十分的力气,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

    梁红玉久不挥刀,招式有些生疏,慢慢落入下风。顾大嫂和她背靠背,一步步向后退。

    只有李俊带着一tz帮盐匪,仗着群架经验丰富,还在顽强支撑。

    顾大嫂远远看到阮晓露,大叫:“妹子!顶不住了!快想办法!”

    李俊在另一侧,令众小弟边打边喊:“暂且罢手!我等不是军兵!……”

    可惜对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无意弄懂,口中嗬嗬大叫,嚷嚷着短促的字词,反倒越攻越凌厉。

    寻常人打架,要么是谋财,要么是害命,抑或是自保,总归有个缘由。但从这些人的举止来看,他们挥刀杀人,已经成为纯粹乐趣,越见血,越兴奋。

    阮晓露抄起扁担疾奔,余光看到船舷后面探出个惊恐的脑袋,一头金毛随风飘摇。

    “段景住!”她边跑边大叫,“喊话呀!不是商量好了吗!跟他们说,我们是商贾,做生意的,有财宝,不要打!”

    段景住在辽国之时,听惯了女真人的恐怖传说。此时见到真人,虽无三头六臂,也没有喷火吐焰,他依然吓得发懵,哆哆嗦嗦道:“喊、喊了……不管用……”

    在阮晓露如刀的目光催促下,又大着胆子,叽里咕噜喊了几声。

    果然石沉大海,没人理他。

    阮晓露皱眉。女真话这么简单的吗?就两三个音节来回变?而且舌头都僵着,说着说着就抽筋?

    ——奶奶的,这金毛虚报简历,女真话估计是个不及格,就几个词左右糊弄!人家能回应他才怪!

    “讲契丹话!”她和一个女真武士交上手,被对方的力气震退七八步,喘息着道,“他们应该都懂!”

    毕竟是曾经的辽国臣属,辽国的“普通话“总能听吧?

    段景住如醍醐灌顶,赶紧调整舌头,又是一大段。

    不知道是否传达了她的意思,反正比上一句复杂点,说得抑扬顿挫。

    阮晓露一瞬间后悔杀了赵良嗣。要是赵大人还在,肯定是个金牌契丹语翻译。

    为首那个围着貂皮的女真武将耳朵一动,朝段景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枪尖朝天一指。

    其余武将吼一声,齐齐停手,向后跃出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