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段景住听到一句“萨满”,忙不叠点头,脸色扭曲一瞬,想起辽国流行的各种恐怖传言:女真人笃信邪神,每场战后,必有血腥祭祀,补充自己的力量……
不管这传言有多少真实,至少说明,女真社会里,原始宗教氛围很浓厚。
段景住忽然一个哆嗦,金毛根根竖起:“娘娘,你不会真要冒充萨满女巫吧?我跟你讲,不可以的,这不是开玩笑……”
阮晓露想了想,遗憾摇头。她虽然敢整活儿,还不至于如此自不量力。
万一人家让她显个灵,求个雨,咋办?
不过……
她心里升起一个大胆的主意,拉拢数个同伴,低声商议几句。
“我有个想法……”
女真将军已经被狠狠打压锐气,估摸不会再对使团下杀手。大家心情也稍微轻松起来,谈笑几句。
李俊忍不住笑:“我跟。”
宋江:“这不好吧……”
凌振道:“已经糊弄到这份上了……”
大家看向顾大嫂。
顾大嫂一咬牙:“赌一把嘛。”
段景住深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近女真武士团,告诉完颜七:“将军猜得一半对。这个阮姑娘不是女巫,她只是女巫的保镖。真正的女巫,是那位……”
完颜七皱眉:“那个丰腴妇人?”
段景住:“是……是宋人的萨满,和贵邦的萨满可能工作方式不太一样。她可以赋予人好运气。方才您在水中落败,就是她暂时压制了您的气运,转移到那个阮姑娘身上……”
完颜七又是惊奇,又是欣喜。看来不是他技不如人!
“如何证明?”
顾大嫂拿腔拿调地扬起头,伸出右手,掌心两颗骰子。
“我可以赋予你想要的点数。”
当然,她经营的赌场里玩法多样,相比之下,直接掷点数算是很无聊,少有人玩。
但想来女真人也不懂宋人博戏的种种规则,还是掷点数比大小最直观。
众女真武士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几个人当即撇下刀,抹出一片平整沙地,搭块木板,再铺层兽皮,众人围在周边。
完颜七也忘记溺水之辱,挤一挤,给自己扒拉出一块最佳观赏位置。
“七!”
滴溜溜,骰子掷出三和四。
“十!”
哗啦啦,骰子掷出五和五。
“二!”
顾大嫂心里暗骂,什么难来什么。
刷的一声,骰子在兽皮上滚来滚去,落出一个一点。另一个骰子还在旋转。众人屏住呼吸。
顾大嫂的右脚轻轻踏进沙滩,脚趾用力,用作桌子的木板略微倾斜,第二个骰子骨碌碌滚进沙里,尘埃落定,也是个一点。tz
几声不同语言的骂娘。这宋国萨满比女真萨满灵多了!
顾大嫂擦擦额角的汗,收了骰子。
神通不能多用,否则总有失手之时。
忽然有女真人道:“我听说狡猾南人会在骰子上作弊,灌注泥沙,使之重量不均,掷出想要的点数。”
段景住将这话译了。顾大嫂大怒:“小瞧我?”
完颜七命令:“不是有缴获的契丹人骰子?找一对出来。”
赌博令人上瘾。随着女真人攻城略地,见识到市镇赌坊,体会到其中乐趣,自是学得飞快。有不少人随身带着骰子,纾解行军无聊。
有人贡献出一对鹿角骰子。顾大嫂接过,掂一掂,摩挲上面的纹路。
“来两个人对赌。我能提前告诉你们谁输谁赢。”
当即有七八人毛遂自荐。顾大嫂挑了两个顺眼的,让他们对坐,确保自己能看到骰子的运动轨迹。
一对临时赌徒各自瞪眼,开始发功——
顾大嫂目不转睛。骰子刚掷到空中,就不假思索地下结论。
“黑脸大。”
黑脸武士掷出大数。
“独眼大。”
独眼武士掷出大数。
……………………
女真众武士欢喜赞叹,完全折服。
如果是骰子即将落地,旋转之时,也许可以提前估计落地的点数。
但像她这样,一眼瞥过,骰子一升空就能够预判,不是未卜先知是什么?
——他们谁都没有二十年赌场坐庄经验,不知道此事秘诀无他,唯手熟眼熟耳。
顾大嫂见这群番人还真捧场,呵呵大笑。
“黑脸大!”
黑脸武士再一次掷出骰子,兴奋地盯着,大气不敢出,最后看到——
“一点??”
顾大嫂微微变色。神通不能多用,否则总有看走眼之时。
女真武士正哗然,突然,阮晓露提气大喝:
“喂!你们往哪走!住手!不许骚扰女眷!”
一边说一边拼命使眼色。
凌振和李俊双双冲上,推推搡搡,推出来一个女真大胡子。
原来这人发现船舱里藏着另外几个歌伎,一时兴起,偷摸跑去瞧新鲜,几个歌伎吓得尖叫。
宋江腆着肚子,对完颜七郎指指点点:“你等对我方女眷不礼貌,触怒神明,以致预言失效,神明不悦。还不快道歉!”
当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机时刻,大家脑子也转得飞快,嘴皮子超常发挥,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完美配合。
完颜七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训了那大胡子两句。
那宋国不是礼仪之邦吗?怎的神明这般小气!看个女人都不许!
…………………………
忽然,完颜七冲到顾大嫂面前,微微欠身,神色恭谨,问了一大串话。
“有什么话跟我讲。”阮晓露不满地插到他前头,“不许唐突我们家女巫。”
其实是因为顾大嫂鲁莽率直,不会扯谎,怕她现出什么引人怀疑的神色。
顾大嫂炫技失手,正懊糟,也不愿跟这些身体散发兽皮味的野人多交流,乐得退后不管。
段景住用心聆听,忽然浑身一哆嗦,小声译给阮晓露:“这位大郎将军请问女巫,女真部队何时能击败大辽,把那大辽皇帝的头颅挂在上京城门口……”
阮晓露静默片刻,故作不满。
“这么大事儿,哪能随随便便就算出来。”她道,“再说,你们方才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砍砍杀杀,把我们的人唬的不轻,船也损了,工事也毁了一半。这般态度,神明会对你有求必应才怪。”
完颜七一怔。
不知何时,他的心态已经从“耀武扬威”变成了“有求于人”。而看看身后兄弟,还大多提着刀,挽着弓,飞扬跋扈地围着这群宋人“难民”。
他瞪着这个矫健果敢的宋国姑娘,也不敢再起旁的心思。
算了算了,一挥手,让众武士离远点,马也牵远点,原地坐下休息。
够意思了吧?
阮晓露不置可否。
“带我去见你们大王。”她说,“占卜国运这么重要的事,哪能只你一个人听,你不怕人猜忌?”
完颜七听了段景住翻译,忽然圆睁怪眼,冲她一阵暴怒输出。
“我们是谁?”阮晓露立刻脆声回,“早跟你说了,商贩而已,被风暴冲到此处,来都来了,寻点做生意的门路,大家互惠互利,哪有什么坏心?你瞧我们这狼狈样,像是有备而来么?”
段景住在旁边都呆了!这娘娘已经用不着他翻译,就能跟女真人无缝沟通!
一群宋人也又惊又喜。阮姑娘难道天赋异禀,这么快就听懂番话了?
阮晓露拢拢衣襟。她当然没那么天才,但完颜七这神色她在绿林中见得多了,无非是觉得自己的武力或智商受到了威胁,开始炸毛吓唬人:
“你们到底是谁?来干什么?从实招来,否则我就……”
完颜七看她那理直气壮的神色,也用不着翻译,就明白她八分意思:俺们行得正立得直,你休要无端怀疑,不是好汉做派。
一个商船船队,几十人,男男女女,有几个健壮保镖,有个随船萨满祈风求福,确实是个挺正常的配置。
他眉头轻皱,问一句话。
段景住生怕自己失业,抢着道:“他问,既是商队,你们贩售何物?”
阮晓露扬头:“李大哥。”
两人早在第一天就商量好了。要闯北国,最好的敲门砖在李俊手里。
李俊从怀里摸出个层层折叠的油纸包,抽出个拇指粗的小布袋,往前一丢。
完颜七一把接住,嘟囔两句,大约是抱怨搞什么破名堂,用力一扯。
李俊待要提醒,又转念,一言不发,眼看他将那布袋粗暴扯开。
布袋破一个口,一束细白如雪的物什倾泻出来。
完颜七脱口问:“这是什么?”
怔了片时,才意识到:“盐!盐!这么细的盐!”
慌忙用手指去堵那破口,然而袋中盐粒已洒出一半,落在他的皮甲和地面木板上。他赶紧用手去刮甲片,捏起一点点,放嘴里尝一尝,眼睛发直。
还有几粒盐落进甲片缝隙里。他迅速把皮甲整个一脱,翻面,找到已经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盐粒,用手刮下,又从随身皮袋里抽出一条熏肉,把那混了汗水的盐往上一抹,几口嚼下,长出口气。
身边几个女真亲随早就趴下,七手八脚,拾那落在木板上的一层盐粒。每人沾到一两指头,有的抹在干粮上,有的搅在装水皮袋里,有的直接嘬进嘴,片刻间,收拾得一干二净。
一群宋人看到他们毫无形象地抢救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盐,都忍不住笑。
阮晓露惊喜不已,眼睛发亮,看以看李俊,忍不住轻轻蹦跳。
从那日误入荒废盐村,见到种种迹象,她就立刻意识到,女真部队缺盐——否则也不会杀鸡取卵式地劫掠沿海盐场,搜刮得一粒不剩,宁可屠杀灶户,问出最后一袋盐的下落。
但却不知缺到这个地步!
也难怪。不仅人要吃盐,马匹食盐量数十倍于人。女真没有自己的盐业,不管是高价购买辽国官盐,还是冒着风险收购私盐,总归是成本高昂;眼下与辽开战,就只能靠抢。这么多战士,这么多骑兵,食盐缺口定然巨大,只能抢到一点吃一点。
李俊习惯使然,日常随身带点食盐样品,方便跟各路江湖人马互换互利。他送给完颜七的这一小袋,是他的大本营、淮北海沙村所产。因为官府岁额轻,又没人剥削监管,当地灶户身上负担少,有充分的时间和动机精研技艺。经过一年多的改进,质量绝对属于全国上乘,是黑市里的抢手货。
至于第二基地蓬莱盐场,因夺取未久,还未完全投入生产。存盐不如淮北之盐精细,样品就没拿出来。
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要想保己方船队平安,就得给地头蛇提供一点甜头。
几个尝到盐的女真战士咂摸舌头。有人从自己腰间扯下一块巴掌大的盐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
每次打下辽人盐场,那里头的存盐——虽然不如这宋国商人提供的那么雪白美丽,但也十分不错——马上就被瓜分殆尽,多数送给贵族享用,寻常战士只有立了功,才能分到半斤八两。
而大多数平凡的日子里,和战士们作伴的,就只有这种随身携带的土制盐砖。
那盐砖的颜色黄黑相间,充满肉眼可见的杂质,而且是人马共食,时刻带着一股马骚味。
这就是他们日常食用的盐。平时人舍不得多吃,宁可让马儿多舔一口。
这盐砖,平日是战士们的命,长途穿越林海雪原,丢什tz么也不能丢它。
可是转瞬之间,不知为何,这金贵的盐砖就显得那么丑陋,那么苦涩,那么臭气熏天,让人心生嫌弃。
完颜七呼吸急促,问:“你有多少?”
与此同时,李俊笑问:“你要多少?”
段景住:“……”
该退休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