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完颜七简直难以置信。这宋商手里到底有多少货,难道能“要多少有多少”?
这他不敢私自定夺,而且也不懂,必须呈报给勃极烈——女真贵族常委会。
如果将这批商贾介绍给大皇帝,那功劳简直不可想象。
他越来越心动,沿着沙滩快速踱步,搓着手。
完颜家族人口众多,猛将如云。别的兄弟打仗归来,无非是带回金银、骏马、一颗颗人头,数量再多,也不足为奇。
而他,带回一群能制造精盐、能占卜气运的宋国狠人……
别人谁也比不上他!
他呵呵一笑,指着一群围观的水手船工,说了句什么。
段景住抢着道:“他说,最近的市镇是辽阳府,离此处八百里脚程,也许能见到皇帝御驾。但这么多人的沿途饮食,他可供不起。”
“当然不会全都去。带我们几个骨干就行了。”阮晓露接过话茬,“不过你也看见了,我们的船遭海难,所带货物全都丢失。要想跟我们做生意,就得容留我们修船,然后许我们归国补货。我们会将大部分船员水手留在此处,你要承诺保障他们的安全。最好让他们住进附近的村子,方便饮食休息,再派人驻扎保护……”
完颜七听完她的意思,沉吟半晌,不由自主地嘬手指,咂摸那一点盐的余味。
“还有,”阮晓露见他似有许意,试探着得寸进尺,又道,“我们的船要修好,还缺些上好木料……”
赶紧拉过孟康,低声问两句技术细节。
“……最好是长直的松木、楸木、榆木,三十根打底。没有木材,船修不好,我们回不去,只能留在这白吃白喝,什么买卖都只能免谈。”
完颜七矗立许久,转身叫过部下,低声下达几句命令。
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要想得到这仙品一般的细盐,就得帮异族人跑跑腿,办点事。
好在这一片只有他一队兵马,不会有旁人质疑他心慈手软、太好说话。
然后他从随身箭囊里抽出一支箭,丢进人群当中。
“木材好说。”完颜七令段景住翻译,粗声道,“这箭杆上有我部族的标志,留给那些船匠。若有军马前来劫掠,以此箭相示,便不会遭受灾厄。我会再留两个人在左近巡逻,驱赶无干平民野兽。你们几个经商的,还有萨满娘娘,明日一早,随军启程。”——
天幕暗淡,一众女真兵马退到数里之外,搭帐过夜。
一众船员围着篝火,再看看远处那团更大的篝火,紧绷的弦终于松下,人人长出一口气。
“那位完颜将军说,他们见到异族人,没杀没抢,平安放过,今日还是头一回。”
段景住咬着个饼,饼的一角泡了海水,他舍不得撕掉,还是皱着眉头往下咽,一边嚼一边补充,“我觉得这话是个夸奖的意思。”
众人百感交集,心想若是赵良嗣不死,没有阮姑娘和几位土匪朋友随机应变,大家以宋国使团的身份上岸,信心满满地抖开官腔,大约说不了三句,就得被这帮人开膛破肚。
孙立因为带伤,没有出舱,全程旁观这场交流,此时忍不住发表意见:“区区一点盐都抢成这样,要是让他们见识到咱大宋繁华,他们还肯走吗?”
“拿多少饷办多大事”的混日子军官,终于头一次表露出对国家政策的怀疑。
这哪是引狼入室,这得是引一帮饕餮进自家厨房,绝对赶不出去。
还是让他们继续在东北这嘎达转悠,每天骑马砍杀吃盐砖吧。俺们大宋招待不起这样的客人。
阮晓露问:“孙提辖,你的伤估计多久能养好?”
“最多再有五七日。”孙立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放心,我负责守着大船和水手,拼着一条命,也要保大家安全。”
宋江忙道:“提辖心怀高义,当真是国之栋梁。”
梁红玉拨弄火堆,欲言又止。
“这一去,前途难料……”
“有什么难料的,去串个门而已,苗头不对就跑嘛。”阮晓露轻松笑道,“我知道你想跟来,但是你得留下。这里还有数位姐妹,她们更需要你。”
梁红玉点头接受安排。此言正合她意。
否则,另外几个歌伎手无缚鸡之力,和几十个人品参差的水手一起风餐露宿。虽有孙立维持,但他毕竟伤还没好——万一出点事,后悔都来不及。
如此一来,此处有孙立、梁红玉两个武力担当——梁红玉打了几场热身赛,武功进步奇快,已经完全不输顾大嫂——再加上几个训练精良的盐帮悍匪,留守大部队的安全应该有保障。
虽然那完颜七郎留了几个兵、一支令箭,但万事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常备不懈,有备无患。
四个人决定北上:阮晓露、李俊、宋江、顾大嫂。阮晓露本来想让宋江也留守,省得折腾他那四体不勤的身子。但宋江坚持要亲自去金国腹地探听虚实,以便给国家呈报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不图立功封赏,至少能为国分忧,发光发热。
至于顾大嫂,在登州弹丸之地蜗居三十多年,一朝决定出去闯荡,干脆就闯个大的,以后在江湖上也好吹牛。女真人又把她当成萨满女巫,言语中甚为恭敬,必要的时候,也能借她的手段救救急。
阮晓露看向凌振:“你……”
凌振一直在篝火旁边兜圈子,烦躁了一晚上。此时仿佛突然做出什么决定,一跃跳到阮晓露身边。
“我、我跟你走!”
大家都有点惊讶。宋江道:“无人强求你……”
凌振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朝孙立和梁红玉各作一揖。
“不是俺信不过你们哈,但是俺觉得,跟着他们更安全……”
说着指一指阮晓露、李俊、顾大嫂。
这是他从数月的冒险生涯中,得出的肺腑之言、经验之谈。
阮晓露不由得微笑,忽然想起初遇凌振之时,她和童威童猛把他压在大炮下面,刀子顶喉咙,问他要炮还是要命。
凌振抖抖索索,翻来覆去都是:“……要炮。”
虽然他武功近似没有,肌肉几近于无,但这个炮手头铁起来,也是肝胆过人,心中就没有“怕死”两个字。
不愧为我辈中人。
“欢迎欢迎,”李俊笑道,“多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免得我老弄不清自己在干什么。”
阮晓露横他一眼。不就是个延迟退休么,瞧把你愁的。
她看着灵活怎,叹口气,故作遗憾地开玩笑:“可惜你没带火器样品,否则这次约莫也能赚他一笔。”
当然啦,最高精尖的火器技术肯定不能外流。但是看今日这帮女真骑兵的装备配置,全员冷兵器,刀弓材料也都颇为粗陋。随便给他们配点能喷火、够炫酷的低级玩意儿,他们定会如获至宝,花大价钱买。
可惜了,错过了给梁山创收的好机会。
阮晓露最后看向段景住。
段景住回避她那双漆黑的眼珠,发憷:“娘娘,小人……”
“那完颜将军不是说,辽阳府是大市镇,不缺通译人才。你就不用跟去了。”阮晓露拿过完颜七的那枝箭,郑重递到段景住手里,“你得留下,万一碰见当地人,你要负责沟通,不能让咱们的人平白吃亏。”
段景住如获大赦,一个劲朝她作揖:“是,是!”
他本来就对女真人有心理阴影,今日赶鸭子上架,担任一天口译,和残忍嗜杀的女真悍将面对面互吼,从脑子到胆子都基本掏空,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十个手指甲都啃秃了。
要是再跟去辽阳府,满街跑着女真人,他估计吓也吓死。
阮姑娘开恩,让他留守旅顺口海滨,他肚里直念阿弥陀佛,赌咒发誓,保证不辱使命。
“孟师傅,”阮晓露最后说,“你……”
“不用多言。”孟康难得的咧嘴笑了一下,“只要材料齐全,最多一个月,保证能修好。只要你们准时回来……”
“我们回不来也没关系。”阮晓露忽道,“这里终究是虎狼之地,夜长梦多。船修好后,只要能下水,你立刻带着大家返航。我们tz其他人可以另寻归路。”
孟康微微惊讶。
但见宋江、李俊等人都点头表示赞同。不能为了等几个人,让数十人多担风险。
孟康于是不多啰嗦,道:“好。”
阮晓露放低声音,又道:“你们如果能提前回国,不要直接去府衙报道,否则上头可能会以为你们畏难而返,不分青红皂白治罪……”
众水手发愁:“那怎么办?”
“可以泊在蓬莱盐场,就在登州平海军官码头以东三十里,那里有李大哥的一队手下。”她看一眼李俊,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上岸之后,如果不想让官府寻到,也可以去济州梁山泊,那里驻扎着一群江湖好汉,你们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路线……”
宋江听着听着,脸色有点灰。
“贤妹三思。梁山上确实诸多江湖义士,可……可……”
他不介意把绿林弟兄都介绍去梁山,维持一下自己的江湖人脉。可这船水手都是官府招募,跟□□八竿子打不着,也不会武功,也不曾杀人,就算过去投奔,跟梁山兄弟“意气不合”,兄弟们必然不喜,进而影响他宋江在山上的形象。
“哦对了,宋大哥,”阮晓露嬉皮笑脸,补充一句,“要是咱们这一去,搞砸了事,或者一事无成,回去你也得受罚挨整,枉费你一腔忠义。不如干脆也去落草。兄弟们都思念你得紧,聚义厅一直给你留着把交椅……”
“这,”宋江一个哆嗦,僵着脸笑道:“这么多年了,还蒙弟兄们错爱,真是惭愧啊。”
阮姑娘这话也是提醒他,在朝廷眼里你也就是个耗材炮灰,更别提这些水手。该躲就躲,没必要上赶着揽责任。
众人从船舱里抢救出仅剩的半缸酒,珍惜地倒出一人一碗,既是盟誓,也是告别。
“山东见,”两拨人眼泪汪汪,互相嘱咐,“各自珍重。回国再见。一定能再见。”
夜色深重。女真部队的篝火旺盛如初。人和马相互倚靠休息,如雷的鼾声传遍四周。
四周毫无人踪,连野兽都不敢靠近这帮杀戮成性的人形怪物。
宋国难民团里,大家也先后休息,但如何能像女真人一样舒适自若。半夜了,还有人在海滩上踱步。
阮晓露和己方小队更是无法入眠,围在一起,密密的商议了半夜。
段景住躺在个木板上,刚刚勉强合眼,忽觉有人靠近,吓得一个打挺,月光下一看,以手抚膺坐长叹。
“娘娘?”
“哟,”阮晓露笑着瞥一眼旁边,“不怕水了?”
船舱里虽然暖和,但却气闷,金毛选择露天而睡,海浪就在两丈之外。
段景住不好意思地一笑,挠挠头,想起自己差点淹死的那一日。
这个强韧而机敏的平民姑娘,当时还不知他是谁,不知他要干什么,纯凭一瞬间善念,义无反顾冲进海浪,把他的小命给捞了回来。
段景住意识到什么,忙道:“你还有甚事,但有用得上小人之处,我定然全力以赴,以报救命之恩。”
“客气什么。不过确有一件事要麻烦你。”阮晓露等他坐直,严肃地说,“如果你能平安回山东,我需要你帮忙做点事,经费去梁山领,务必要按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