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二日天光乍亮,几骑健马于晨光中奔回,马背上驮着几十根新鲜砍伐的松木。
女真人自长白山发家,伐木砍树是种族天赋。一夜之间砍倒这么多,鲁智深都望尘莫及。
孟康板着脸,检查这些松木,挑剔的眼神逐渐消失,换成赞许。
“跟平海军官供的那些木料真是不一样啊。”
材质密,硬度高,又长又直,松脂丰富。是中原少有的优秀木材。
美中不足的是没时间进行阴干处理,时间长了容易变形。好在只是拿它补补漏,以孟康的技术,顺利过海应当不成问题,以后有条件再大修即可。
这算是给船队解决了一个最大的难题。众人真心诚意向完颜七将军、以及送来木材的女真武士们道谢。
完颜七哼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宋江马上反应过来:“咱们带的金银还有多少?”
哪能让这帮割人头如割麦草的祖宗给自己白干活。就算他们肯,也万万不能接受。
赶紧搜罗出几百两金银。那日风浪中抛压舱,好在没把这点命根子抛下。
也幸好赵良嗣谨慎,为了不让旁人发觉此行真实目的,打着买马的旗号出海。带的不是府库官银,都是普通银锭,符合商贾身份。
完颜七收了银子,立刻平均分发给所有属下,余下一锭分不尽,当场拿刀剁开。一片欢天喜地之声。
阮晓露等五人小队带了剩下的金银,随军开拔。
相比昨日的倨傲态度,今日的女真部队,举止中已经客气很多,想必夜里也紧急商议过,这几个“难民”奇货可居,又有资源,又有武力,还有萨满魔力加持,得跟他们处好关系,免得他们半路跑了。
但因着语言不通,也不跟他们多交流,只是催促快走。
女真骑兵行军,标准配置是一人二马,一匹作战,一匹闲乘。完颜七下令,让几个部下让出自己的闲马,给宋地来客每人分了一匹。
阮晓露仰望分给自己的高头大马咋舌。这马趾高气扬,喷了她一脸白气。
这跟汉地的马儿也差太多了吧?她从祝家庄得来的乖宝,已经算是十分魁梧的宝马,市面上极其罕见;而这些北地骏马跟它相比,一个个都是轰鸣咆哮的马莎拉蒂。
而且这还只是寻常战士的备用坐骑,是最最普通的品种,平时自己找草找水,偶尔舔一口盐砖,伙食水准比梁山的通用悍马还不如,可见其在女真人眼里,这些马匹何等平凡。
不敢想象,那些高层金国贵族将领,骑的都是些什么万里云烟兽。
她绷紧全身,马莎拉蒂跟着大部队撒丫子就跑。好在海边道路不平,马儿跑不出全速,没把她当场甩下来。就这么骑了一阵,全身近乎散架,想着不能给咱山东人丢面,咬牙坚持。
她还不是最差的。凌振的尖叫声随了一路。
北地荒凉,此时多数树木已经落光了叶,光秃秃的覆盖在山坡土地上,好像给大地铺上一层灰色的铠甲。偶尔却有大片枫林,红叶如海,或是金黄的银杏,色彩斑驳,在深秋艳阳下争辉,宛如一幅缓缓移动的油画。
白日里根本不停下吃饭,都是骑在马上,累了就坐着打个盹,饿了就嚼几口干粮,行军速度极其恐怖。
阮晓露不敢喝水,心里嘀咕:他们上厕所咋办?
不多想。
一路经过数个哨卡,十多座荒无人烟的村庄,无数被劫掠一空的盐场、矿场和铁器作坊,又劫了两个逃难的契丹人车队……
总算是到了天黑。照顾几位客人的体能,提前扎营休息。
这是个废弃的辽国兵营,里头还残留着破碎的旗帜和军器,还有一堆堆焚烧过的垃圾。仔细一看,却是弓、箭、甲胄、粮草、甚至抛石机的残骸。想必是辽军撤退慌乱,辎重粮食带不走,又不愿被女真人缴获,因此烧了干净。
阮晓露指指自己肚子:“本宫饿了,赶紧伺候用膳。”
但语气十分温柔和善。在完颜七将军听来,大概是:“奴家甚是肚饥,请郎君赐食。”
他点点头,让手下捡来几包没烧尽的辽军干粮。
李俊先忍不住笑,然后顾大嫂和凌振也偷乐。小六姑娘艺高人胆大,仗着没翻译,一路上没少占这位完颜将军的嘴上便宜。
只有宋江暗自叹气:“胡来,胡来。”
一众女真战士往马儿身上一靠,顷刻间打起呼噜。
只有外来客人穷讲究,讨来兽皮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七倒八歪。
李俊自告奋勇,先去巡了一圈外部,看好一条撤退路线,马匹栓过去。万一有不测,可以直接跑路。
宋江抹汗唏嘘:“当年刺配江州,路途辛苦,尤不及此。”
但大家都是混江湖的老手,累归累,抱怨两句,却又难掩兴奋。世上居然还有这种生活方式、这种作战组织。每日单单活着就是磨练人,难怪这些北虏如此骁勇善战。
阮晓露忽道:“谁有纸笔?咱得把沿途见闻记下来。”
宋江忙道:“我有。”
赶紧点根油绳,拿出随身纸笔,简略记下这两日所见所闻。
凌振在旁边不时补充。他武力平平,观察力倒强,记住了许多有趣细节。
最后,tz顾大嫂摸出几枚铜钱。
“来,妹子,卜一卦。”
阮晓露笑问:“我?”
顾大嫂:“若是浑成,上上大吉。”
阮晓露接过铜钱,闭眼一掷。
顾大嫂拍击地面。她睁眼,兽皮上果然三面一致,是个浑成。
大伙心情舒畅,倒头休息——
马莎拉蒂疾驰神速,穿过荒野,穿过密林,穿过湍急的河流,穿过无人的村庄……
八百里路程只走了三四日,就看到了辽阳府城垣。
一路照例人烟稀少,只偶尔看到逃难流民。见了女真马队,撒丫子没命价跑。跑得慢的,被随手抽一马鞭,或者被马儿撞得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
完颜七回头催促,大概在说:“走快点!又不是不会骑马,走快点!天要黑了!”
阮晓露朝他翻个白眼:“我们不像你们!我们遵守交规!我们不踩庄稼!我们也不撞小孩!”
趁着双方翻译缺失,先说个痛快。
完颜七又看她一脸理直气壮,料想辩不出个子丑寅卯,哼一声,叫开城门。
说是城门,其实已经打得七零八落,不过几排木头架子。门口空地上铺着几个巨大的火葬场,气味难以言说。
辽阳府是辽国五京之一的“东京”,原本也应是坊巷林立、人口密集的繁华重镇。据段景住说,此城去年被渤海叛将高永昌所据,辽国派人来平叛,高永昌一介小小叛将哪里打得过,灵机一动,向北方的女真求援。结果阿骨打带着大军前来,轻松打败辽军,顺便把那高永昌也收拾掉了,顺理成章接收了东京道五十余州。
可见“联金抗辽”在哪都行不通。借来的兵马,终究要用土地和鲜血来偿还。
经过几轮战乱,此时城内人口十不存一,半数房屋已经烧为白地,成为蓄养马匹的牧场。城内本有众多寺庙,矗立着高高低低的佛塔,有的已经倒塌毁坏,有的上面驻守着精兵,已被女真人当作望楼。诸般造像都被涂鸦破坏,菩萨脚下堆着干瘪的人头。
掠来的钱物装满一辆辆马车。车队有序出城,蜿蜒北上,运往上京府库。
至于运不走的大件,譬如木雕佛像、铜铁铸器,就地打碎熔化,以便制作军器。
街上不时见到捆成一串的男男女女,看装束是普通百姓,有契丹,有汉儿,还有一些其他少数民族,眼下都被掳为奴隶,哭哭啼啼地走着。女真武士持鞭驱赶,随意鞭笞,人人身上都有伤痕。
几个同伴对看一眼,都是一般想:俺们土匪跟他们一比,都算是斯文雅致。
宋江更是胆战心惊。任何稍有恻隐之心之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会油然而生这样的念头:辽国百姓实在太惨,作为负责任的大国,有必要帮他们抵御这群野人,捍卫文明世界。
哪怕保持中立,也不能跟野人肩并肩,一块欺负正常人。
那赵良嗣到底出的什么馊主意?
阮晓露则不免想到,平行历史中,十几年后的中原大地,每个曾经繁华的市肆村坊,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吧?
完颜七驱马赶回,看这几位南国来客似乎都面露不豫之色,忽然冷笑,义愤填膺地说了一串话。
语气甚是激烈,可惜对牛弹琴。几个宋人对他行注目礼。
完颜七急得抓耳挠腮,干脆撕开自己的貂皮大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指着背上无数陈旧鞭痕,愤怒大吼。
又指了指路边一队契丹奴隶,往地下啐一口,顺手拿马鞭一抽,抽倒好几个。
宋江明白了:“他们女真军民百姓,想必过去也曾受那辽国欺压不轻。一朝翻身做主,自然要虐待辽国子民,讨还公道。”
阮晓露微微冷笑。有仇必报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俺们宋人好像也没怎么虐待你们吧?怎么那历史书上却说,你们攻破东京城的时候,也没少干伤天害理之事呢?
——算了,还没发生的事儿,也不能赖在现在的女真人头上。最好那些惨事永远都别发生,大家不做好友,但也别做仇人。
又想到另一件事:完颜七完全可以不在乎宋人想法,趾高气扬地表示老子们爱怎样怎样,就算把契丹人全点天灯,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
而他至少花时间解释了一句,说明心底还是颇为看重宋人对自己的印象。
她指指前面一处大府邸:“你们皇帝住这?何时能见?”
辽阳府原有辽国官衙,几经战乱,房屋损毁大半,仅剩根基。即便如此。官衙还是规模巨大,广阔的地基矗立在一片荒草之中,显得十分突兀。
阮晓露盯着那府衙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它像什么:好像建在荒郊野外的一座高铁站。
一群奴工正在忙碌维修这“高铁站”的里里外外。其中“督工”大多是契丹人,因为站队正确,及时投诚,所以显得格外趾高气扬,鞭子挥得跟女真人一样高。
新砌的墙比原来的高一倍,建筑材料堆到大街上,其中不乏各处掳掠来的奇石珍木。
完颜七这次没按她预料的回应,而是吩咐手下,叫来个小老头。
这小老头穿着契丹服色,剃了女真髡发,张口是带口音的汉语官话,笑容满面。
“小人姓乌,渤海人。小人的祖父曾在高丽侍候过宋国使臣,见赐一幅字,如今还裱在家里。如今亲见南国贵客,小人三生有幸。”
看来这乌老汉就是他们的新翻译,对宋国天然友好,汉语水平至少是个四级。
阮晓露和同伴们表示感谢,心里遗憾:嘴上便宜到此结束。
再一擡头,完颜七唿哨一声,头也不回,纵马离去。
阮晓露:“哎……”
乌老汉忙道:“大皇帝率众出外围猎,归期未定。这位灰菜将军说了,让你们安心在此等候,不要乱走,外头危险。若有吩咐,就找小人,左近也有一些契丹奴仆,听候使唤……”
几位同伴面面相觑。
“灰菜?”凌振问,“不是七郎吗?”
“七郎”的真名叫乌烈,女真话的意思,就是辽东遍地都是的灰灰菜。乌老汉不辜负自己的汉语四级,翻译得十分卖力,甚至有些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