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咣当一声,史文恭摔门而去。
阿骨打摆摆手,示意底下人莫要在意。
阮晓露酒杯挡脸,做好表情管理,不能显得太得意。转头一看,凌振顾大嫂,也都假装事不关己,埋头挑瘦肉。
只有宋江不明真相,叹息着跟旁边的士绅议论:“女真人果然质朴,看不得急功近利之徒。其实以此人的能耐,在哪里都能崭露头角,又何必三心二意?唉,唉。”
皇后给个眼色。乐工重新奏起欢快的小调,屋里氛围活跃,总算回到了宴会主tz题——
祭冬神的过程,阮晓露并未十分看懂,其实在座各族宾客也都对此一知半解,只能不住向通译询问。
只见皇后起身祝祷,然后请来一排身着艳装、脸上涂着丹粉的萨满,围着那石圈“作法”,带领女真众人拜祭日、月、冬、雪等自然神祇。接着,萨满起舞,双手持镜,配合乐声上下摇动,镜光闪烁,反射到外间雪地,更是无比晃眼。其中的萨满如同电母,人人不敢直视。
乌老汉悄声告诉阮晓露等人:“现在,大皇帝要排出来年的要紧之事,请萨满占卜吉凶。同时已向神明请示,今有南国萨满来访,请同样赐予神力,一同进行神判,利我大金国运。”
北方少数民族之民俗极重萨满,萨满之神圣,已经超越了氏族部落的界限,各民族之间互请萨满是家常便饭。如同中原百姓逢红白事,经常和尚道士一块请,不同教派欢聚一堂,是一个道理。
所以今日“南国萨满”列席,请她露一手,未必是真的对她多么盲信,只是习俗和礼节使然。
顾大嫂挺起胸,跟阮晓露互看一眼,都做好了准备。
皇后提高声音,对为首的女真萨满唱出她关心的占卜命题。
“明年的牲畜会不会兴旺?”
萨满虔诚地捧出一根长绳,上面交错涂着黑白之色。萨满一边唱跳,一边将绳子拉出各种花样,最后折成短短一束,观察其外露之颜色。白色越多,表明神明给出越是肯定的答案。如果黑白两色一致,则需要萨满观察颜色的分布,用她自己多年的通灵经验,解释神明的意图。
众皇族伸着脖子等待。
答里孛虽然笃信佛教,但萨满活动也是契丹宫廷不可或缺的日常。她敛眉垂目,虔诚观看。
萨满出示绳子,白色约占八成。
但大家的并没有太高兴。皇后再次问道:“明年的牲畜会不会有灾?”
原来,占卜一个问题,要正反各问一次,来个“验算”,以防神明打瞌睡。
萨满又翻了一次绳子,这次白色却占了六成。
观众都有点傻眼。
反着问一遍,占卜结果也应该反着,应该黑色居多呀。
萨满不慌不忙,口中念念有词,分析了一大通。就连乌老汉也听不明白那些专业词汇,译得七零八落。但最后总算是自圆其说,说服了炕上众人。大伙一齐点头赞同。
顾大嫂看得目不暇接,喃喃道:“回头俺的赌坊里,也加这么一项玩法。”
轮到她上场献艺。顾大嫂不玩花活,咔咔咔,排出九枚大钱。
“制钱卜”也是各族通用的一种卜法。在辽阳府这一个多月,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街上扔钱占卜。
而且扔的都是宋钱,因其铸造精良、形制规整、密度均匀、重量统一,是各族人民喜闻乐见的卜器。
乌老汉刚要翻译卜辞,一个年轻子侄忽然叫了一句:“通译不要讲话!”
阮晓露擡眼一看,这人额方头大,叫什么来着?
“——哦哦,兀术。完颜大头。”
大头跟史文恭认识得早,潜移默化之下,对这几个南国商人始终不太客气,觉得他们是来骗吃骗喝的。
他早就想好了,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倒要看看这个南国女巫的真本事——在听不懂女真话的情况下,能不能卜出合适的结果?
否则,就总有操纵作弊的嫌疑。
灰菜先不干:“我亲眼见她法力……”
质疑她就是质疑我的眼力!
可惜大多数子侄都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阿骨打盲目偏爱南国,觉得文明之邦啥啥都好。他们小辈可没那么傻。反正南国萨满要是不灵,只会是个笑话,不会给他们造成信仰危机。
顾大嫂一愣,随后乐呵呵道:“没事,没事!你们只管唱,我就算听不懂,照样能给你们算吉凶!”
这大话放出来,大头冷笑一声,抱着手臂坐回去,饶有兴致地看着顾大嫂手里的制钱。
宋江浑身一哆嗦,悄悄朝顾大嫂使眼色:糊弄不过去就别硬糊弄,否则可是欺君之罪呀!
李俊打手势,叫他稍安勿躁,看热闹就行。
皇后又念了一遍关于牲畜会不会兴旺的问题。顾大嫂目光如炬,扫一眼席下,单手一抛,九个制钱一排落地。大头抢先凑上去一看,七个正面朝上。
表示神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但只有七成肯定。
完颜壮壮们尽皆肃然,面露喜色。
然后“验算”,反着问一遍。顾大嫂又抛一遍制钱,这回,正面朝上的有两枚。
有人忍不住出声喝彩。阿骨打面容微动,兴奋地对皇后道:“南国有句俗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他们的萨满果然灵验!”
问题相反,卜出的卦象也正相反。至少在自洽程度上,比他们自己的萨满高多了。
皇后微微一笑,继续询问:“斡里衍的伤势会痊愈吗?”
完颜斡里衍是此次攻打辽阳府的主力,作战中受伤严重,眼下在后方休养。女真部族医学落后,受伤生病基本只靠巫医做法,因此伤病亡率很高。人们热衷于占卜病情,以求心理慰藉。
正问一次,再行反问:“斡里衍的伤势会恶化吗?”
对于这个问题,女真萨满换了个翻绳的花样,连卜出两个自相矛盾的“凶”。
她依旧不慌,沙哑着嗓音,高谈阔论地解释了半天,大意是这要看斡里衍的命格如何,天机不可泄露。
顾大嫂听不懂皇后说的啥,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脸色,思虑半晌,小心抛出制钱。
第一次正问,抛出八个正面,大吉。第二次反问,全是反面,大凶。
全场“哇”的一声。有人忍不住跳起来欢呼:“斡里衍能活!”
虽然知道南国萨满也未必能知晓多少天机,但吉兆总比凶兆好。更何况她这一卜,依旧十分自洽,等于是个双重认证,更加可信。女真人怎能不喜?
顾大嫂收起制钱,愣愣地看着皇后,问:“卜的啥东西,咋大家这么高兴?”
饶是皇后矜持聪慧,此事也忍不住喜上眉梢,示意顾大嫂近前,拿起她手中制钱,认认真真看了一看,又恭恭敬敬地还了回去。
皇后一个接一个的抛出待定的议题。
——该不该早种稗子和舂米?
——该不该晚种稗子和舂米?
——今年冬日会不会雪水丰沛?
——今年冬日会不会雪水枯竭?
——阿骨打的第九个妻子怀的是男孩吗?
——阿骨打的第九个妻子怀的是女孩吗?
——该不该让兀鲁嫁给她亡夫的弟弟?
——该不该让兀鲁继续守寡?
……………………………………
诸如此类。
顾大嫂每次都是环顾全场,入定片刻,然后抛出制钱,卜出结果——未必每次都是人们期望的答案,但都在女真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最难得的是,每次正反两问,“卦象”也差不多相反。除了神迹,无从解释。
几个等着看笑话的完颜子侄,开始笑不出来。
女真萨满翻了几次花绳,又开始烧狍子胛骨,又丢羊粪看方向,但占卜方法换了又换,依旧比不上顾大嫂的精准熨帖。最后她也只好躺平,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略过所有不明之处。
远远的公主席位上,答里孛看着女真萨满那颠倒痴狂的模样,忍不住微微冷笑。
同时暗自佩服,这帮宋国商贾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们自称是江湖客。南国的江湖,也真是挺精彩。
答应阮晓露的第三个条件,就是帮她们在占卜仪式上作弊。答里孛熟知各种萨满仪式,阮晓露那日夜访,就要求答里孛和她一起,参照女真文化习俗,提前想出了百来个女真人可能关心的议题,请答里孛用女真话一一念出,把发音记在纸上。
然后拿回去死记硬背。
顾大嫂一个人,当然记不住这么多复杂的句子。于是把凌振、李俊请来(宋江不能对此知情,因此瞒过),四个人熬夜突击,日夜背诵,各自记熟三五十句,组成了一个人肉试题库。
四个小伙伴都是江湖散人,文化程度加起来不及一个萧秀才;如此点灯夜读,突击背诵,是大家生命中最用功的一次温习。
然后,根据自己的判断,给出符合女真人利益的吉凶建议。每当押中一题,便会有一个同伴在台下做不同手势——饮酒、吃肉、拿箸、tz擦手——向顾大嫂传达卦象建议。
如此一来,顾大嫂每次抛丢制钱以前,眼光在全场一扫,已经大致知晓六七分,此次出手该吉还是该凶。
最后,顾大嫂会再根据女真萨满和炕上众完颜子弟的表情反应,做出微调,决定正面向上的制钱数量。她经营赌场二十年,对各色赌客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当然,顾大嫂也不是神仙,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地控制九枚制钱。偶尔或有误差,有时多一枚向上,有时少一枚向下……但那也无伤大雅。有一点模糊的空间,才有人为解释的余地,才能体现出宗教的神秘性。如果每次都精准无误,那不像是神明旨意,反倒像妖孽。
偶尔也会出现“题库”以外的问题。每当这时,顾大嫂就会卜个模棱两可,把正面朝上的制钱数量控制在四到五枚。
至于解释——她连题干都听不懂,谈何解释?让阿骨打他们自己理解去吧。
如此再三,就连此前对宋朝萨满多有怀疑的完颜子弟,也不得不承认,她身上确实有些本事。
但也有人暗暗的道:“他们异族萨满虽然卜得漂亮,到底是奇技淫巧,表面功夫。我女真萨满得白山黑水之神力,千年正统,源远流长,虽然卜筮上略为逊色,但若无她们护佑,千百年来我们老祖宗如何得活?自然是我们的萨满更加神通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