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阮晓露坐在围墙缺口,开阔的辽阳府尽收眼底。
冰封的东梁河切开城市废墟,好像一条安静的大蛇,蜿蜒向辽河而去。
当地人传说,从前燕国太子丹刺秦失败,逃亡经过此处,因此又管这条河叫太子河。
河边小庙的泥墙上,甚至还有民间艺术家所绘、关于此事的连环画。画中的太子丹穿着契丹风格的汉人古装,戴个毡帽,后头的将军武士个个髡发胡服,背着硬弓,骑着骏马——连仿古都懒得仿了。
也难怪。大辽国主力部队都是契丹人,百姓压根没见过精锐汉军。没见过的东西,自然画不出。
但,不管政权如何更叠,民族如何迁徙,史书里也许写得波澜壮阔,扎根于此的百姓却没那么在乎。他们日日所念,不过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徭役赋税……至于这徭役给谁服,赋税给谁交,也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
高大的白塔矗立在太子河一侧。佛塔下面,僧人在倒塌的经堂里超度战争亡魂。大街上行着几辆手推车,上头堆着破旧家什。百姓们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重建家园。
阮晓露收回目光。近处围墙外侧,一边看到几个奴仆把史文恭那顶空帐子收了起来,打扫空荡荡的院落。
史文恭心高气傲,投奔大金不是为了寻常功名利禄,而是一心想当女真人的韩信诸葛亮,让自己青史留名。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辽阳府的路还没认熟,就卷进一场莫名其妙的误会,跟未来老板有了隔阂,成了个脚踏两船的笑话。
以史文恭的自尊心,定然不会忍气吞声的解释自辩。眼下他已忿忿离开,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阮晓露心情舒畅,一回头,见李俊远远走来。
“咋样,李总,恭喜发财啊。”
她笑逐颜开,顺手团个大雪球,照他面门招呼。
李俊侧头躲过,也抓把雪,朝她丢了个天女散花。阮晓露轻声一笑,一个背抛筋斗,稳稳跃下地。
“他们没欺负你吧?”
看李俊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就知道谈了个大单子。一心躺平的李帮主,这下又得爬起来干活。
总算没空手而归。这一趟罪没白受。
“这些人贪心不足,”李俊微笑:“蓬莱盐场海边,可能真的要修个船坞码头了。”
“我就说嘛!”阮晓露觉得自己简直是大预言家,“悄悄的搞,给官府塞点钱,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修个大的,能停大船的那种,还能租给别的强盗用……”
李俊看她兴奋,略有惊异,“我还以为你挺提防女真人呢。”
所以留个心眼,出来跟她通个气,免得让她怨恨。
阮晓露笑道:“提防归提防,钱先赚来。”
放在平行历史的二十年后,跟大金国做食盐买卖,这是妥妥的谋反叛国,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不过李俊入行多年,早就欠了朝廷几十个脑袋,也不在乎多这点案底。更何况,如今两国反正还没交恶,连正式建交都没有,民间做点买卖天经地义。没有李帮主,以后tz还会来别人。
阮晓露想,最好大家一直和和气气做买卖,维持一个肤浅的金钱关系,不要有再深入的交流。
再者,她心中还有个微弱的想法:有了现成的优质细盐,女真人在辽东夺取的大量盐场,还有心思去开发经营吗?
食盐这么重要的战略物资,女真人没有自己生产的能力,以前一直依赖购买,最好以后也始终如此。
否则,要是女真人能自己产盐,又霸着大量盐场资源,那不得跑步进入封建社会,成为一个更大的定时炸弹,她以后如何睡得安稳。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后要操心的事。而且她一人操心也没用。
她兴致勃勃问:“卖了多少钱?”
“他们没那么多钱。”李俊摊手,“我只能入乡随俗,以物易物……”
他翻过围墙豁口。不远处一片空场,柱子上拴着十几匹战马,空气中一股马骚味。几个契丹马奴正在整理草料——养马是苦差,正好契丹人也精于牧马,正好丢给他们干。
“……我让他们以战马付账。”
阮晓露不过脑子道:“可是你要战马也没用啊……”
说到一半,抽口气,马上意识到什么,欢天喜地改口:“……俺们梁山都要!多少钱一匹?”
李俊忍不住一笑:“你能做主?”
“我要是不做这主,回去领导饶不了我!”阮晓露一路踩雪,跑到那群战马旁边,心里痒痒。
却又忽然想到:“……不过这种马老贵了吧,我们估计买不起多少……”
宋地缺马,一匹拉车劣马就能卖到十几贯,属于高端奢侈代步工具。至于高大的战马,价格更是翻倍,而且有价无市,一般人根本买不到。
而且马匹这东西,无法自给自足。纵然高价从外国引进种马,由于水土迥异,以及饲养方法的差别,过不几代就退化得厉害。因此良马全靠进口,每年给邻国输送不少外汇。
梁山军队里的战马,一开始是与官兵作战缴获而来。后来缴获的马匹不够,便定期派人去黑市买马——一般是边市贸易中的走私马匹,或是各地牧监管事的监守自盗,或者干脆就是盗窃赃物,总之来路十分不正,一匹价值百贯是家常便饭。所以山寨也舍不得多买,眼下步军占多数,马军只是少数精锐。
她在梁山骑过的最雄壮的悍马,肩高也不过四尺五六寸,她能轻松跃上。
而女真人以养马见长,马匹品种远远胜于西夏马、契丹马,更别提宋朝国产、跟毛驴差不多的西南马。她面前这些随便放牧的女真战马,目测肩高超过五尺,个个需要仰视。人骑在上头,什么都不用干,都比大宋官军高上不少,气势上压人一头。
更重要的是,马匹吨位大,负重就强。像大宋境内寻常劣马,上头乘客稍微超重一点,就无法走长路;而女真马可以轻松载一个壮汉,再加上全身护甲,再加上弓箭长枪,依旧能全速奔驰,好像一辆会呼吸的坦克。
这种马莎拉蒂级别的高端战马,拉到山东黑市,不夸张地说,一匹能换一个大别墅!
当然,她相信女真人也不会把自己最好的马种卖给外人。但就算是女真马里的“二等公民”,那也是低配马莎拉蒂,比起大宋官军骑着耀武扬威的马自达,也是天上地下。
“我跟女真人谈好了。食盐和马匹对等交换。”李俊等她兴奋劲儿过了,才冷静地说,“运多少斤盐,就能换回多少斤的马。至于数量,没有上限。这里到处都是牧场,马比人多,现在与大辽休了战,正好闲着用不上。”
阮晓露听得两眼发直:“一斤盐换一斤马?”他们卖马都是论斤卖的?——我能上去骑一下吗?”
她艳羡地围着这群女真马,左看右看。马奴知道她是金国大皇帝的客人,恭谨让开,指着其中一匹巧克力色骏马,大意是这匹比较乖,您可以上去试试。
李俊托她腋下,把她送上马背,笑道,“我也想不到,他们买盐居然也是论斤买。”
阮晓露松松牵着缰绳。那马压根没觉得背上有东西,轻快地绕场小跑。
她弯腰摸一摸胸围,估计体重超过六百斤,比大宋马自达重一倍有余。
运到边市,保守估计市价一百五十贯,平均下来每斤两百文。黑市价格更贵。
这就是李俊谈出的食盐卖价。
而反过来算,六百斤盐,成本可能不超过六贯钱。加上跨海“运费”,也超不过二十贯,也就是每斤不到三十文。
这是李俊“进口”马匹的成本价。
当然,还得算进其中的风险——官军收缴、海难沉船、海盗土匪、折损人手——但贩私盐本身就是提着脑袋的活计,这点额外风险不算什么。
“既然你点头,那我就跟他们定了。”李俊道,“三个月后运抵第一批盐,当场换成战马带回来。他们还觉得是占了便宜。”
阮晓露一拍大腿,比他还高兴,在马背上手舞足蹈。那马嫌弃地回头看她一眼。
这不得使劲开发生产,把渤海给他填平、晒干!
以后梁山大小兵寨,从金沙滩到黑风口,漫山遍野跑着野性的马莎拉蒂,那画面想想就美。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那,俺们梁山收买你的战马,不许漫天要价!”
李俊不假思索,道:“反正肯定比你们黑市上买的便宜。”
阮晓露右手一扬,怀里居然还藏了个雪球。李俊不防备,被她居高临下的一丢,肩膀狠狠挨了一球。
“黑市一百贯一匹,你卖九十九贯,”阮晓露道,“显你能耐啊?”
巧克力马狐假虎威地一喷鼻。
这暴利不能光归他,必须让梁山也分一杯羹啊!否则大家白当好兄弟了!
她笑道:“三十贯一匹,相信我,退休养老足够了。你也别嫌少,没俺们梁山,你去哪销赃?”
李俊气笑:“我把底价直接告诉你,你反手敲我竹杠,礼貌吗你?”
阮晓露:“哟,学会倒装句了。”
再用力一扬手。李俊这回有防备,闪身一躲,却没见到雪球袭来。她手里压根是空的。
“谈钱伤感情。不跟你啰嗦。”阮晓露心情舒畅,跳下巧克力马,跟它挥挥手,吹着口哨往营帐走,“等回了梁山,你自己去跟寨主军师吵去。哦,别忘了,你还有兄弟在俺们手里呢。”
李俊:“……”
还“谈钱伤感情”,她就是懒得干脏活!——
地上积雪未化,又是一场鹅毛大雪落下,把萧索的辽阳府盖了一层又一层。等层层叠叠的积雪开始缩小,露出树根、井栏和坟冢,就到了适合远行的时间。
阿骨打带领众将,北上休整;答里孛公主此前已派人飞马将和议送回上京,此时收拾仪仗,拔营启程;而误入辽东的一群宋国“难民”,也总算能收拾收拾回家。
算算日子,趴窝在旅顺口的大战船早就启航,带着大部分水手同伴回到山东。而且前往辽东半岛的小路已被积雪堵塞。五人小队决定走官道陆路。冬日道路难行,契丹公主特许开恩,可以让这几位平民跟随她的车队,取道辽国回乡。
宋江高声称谢:“公主与我等萍水相逢,如此仁义,无以为报。”
其他几个人也配合地表示受宠若惊。凌振大声道:“俺们跟这公主都没说过话,她却给俺们行了这样的方便。真是好人哪……”
阮晓露扯扯他袖子。差不多得了。再装就属于欲盖弥彰。
答里孛已经完成了阮晓露提的三个条件。按照约定,凌振此时就是她的御用军火商。答里孛曾出大言,只要凌振敢造,她就敢买。有多少要多少,钱不是问题。
凌振此时人逢喜事精神爽,从头到脚都飘得不行,恨不得立刻飞回梁山宿舍开始发明创造。
相比之下,李俊就十分低调。同样是谈出一个大单子,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是一件件检查行李盘缠,按照己方同伴人数,平均分配干粮和银子。
宋江怀里鼓鼓囊囊,揣了厚厚一本“北行漫记”,将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事无巨细,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己方队友瞒着他跟契丹公主接触,这事宋江不知道,也就没记下来)
完颜灰菜带一队人马,护送一行人至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