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多处前线已经停战,这一路不会走得太难。
答里孛坐在毡车里,掀帘一角向外看,tz依旧是金面佛妆,令围观百姓惊艳不已,跪拜在地,口称菩萨。
“滚开!休要惊扰公主!”
萧奉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肥胖的肚子几乎要掉下马鞍,趾高气扬地驱赶平民。
阮晓露跨上一匹马,回首北望,看着城内此起彼伏的佛塔塔尖。
乌老汉挥泪和她告别。
“娘子以后常来,小的专望,服侍娘子左右。”再赚娘子的钱。
阮晓露一笑,心说谢谢,以后不来啦。
女真人不讲排场,也不会搞什么“外国来宾欢送仪式”,人走了就走了,打声招呼就行。还是皇后吩咐下去,让人送点土产纪念品,打了一包大麻袋,系袋口的绳子还是从辽军甲胄上拆下来的。
阮晓露跟同伴互相看看,只怕里头装的是狗血泡饭生猪肉,谁也不敢打开。
最后顾大嫂上手,小心捏捏,然后一把扯开那袋子——
“貂!”
几人一齐惊呼。
一张张褐色的紫貂皮,毛绒丰厚,色泽光润,一捆捆扎在一起,足有几十张。
卷在貂皮里面的,还有几十根野山参,用红绳捆在一起,个个超过拇指粗,表皮皱纹繁多,都是极品。
宋江先吸口凉气。这些玩意在东京价值堪比黄金。
凌振笑道:“这女真人可真奇怪,宴席上不给吃点好的,临走却给这么多好东西。”
阮晓露看一眼前方的公主车驾,低声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对女真人来说,也未必是好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过去百年间,辽国向女真部族大量征敛人参、貂皮、鹰鹞、东珠等名贵特产,弄得女真民众苦不堪言,不得不随时囤积大量土货,以备上缴。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却占用了女真人大量的的时间和人力,使他们疲于奔命。眼下跟辽国撕破脸,土产当然不用再便宜敌人。想卖呢,辽东战火遍地,道路全毁,无人来收,卖不出去。
因此送一袋土特产,既是给自己“去库存”,客人若识货,也必然会感激。
一路匆匆。前几日,虽然在金国控制范围,但走的都是故旧辽国官道,宽阔平直,路边种着大树。只是近几个月疏于维护,路上积了灰黑的泥浆雪水。
有时路途过于湿滑,契丹侍卫便会提前清道,将发黑的积雪铲走,道路中间铺上防滑的枯枝、泥沙,再用车轮压平。
铲雪的时候,偶尔地面上会露出腐烂冻僵的尸体——兵勇、战马、平民老幼,什么样的都有。答里孛见状肃然,令手下军士将这些尸首拉到路边埋了。车队行程时常因此而耽搁。
灰菜和手下护卫只是冷笑旁观。双方即便已经停战,但几乎毫无交流。
答里孛合上帐帘,唇边也微微带着冷笑。
现在求和只是权宜之计。等她买来新式火炮,看他们还得意到几时。
当然,也有很小的可能,那个宋国工匠只是个满嘴跑马的骗子。但答里孛已经押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万一被骗,也不过是回到原点,以身报国而已,不会再坏到哪去。
过了辽河,便是辽国实际控制区。此时辽河两岸硝烟散尽,荒无人烟。河面结着厚厚的冰,被来往难民踏出一条滑溜小路。道旁积雪及膝。
灰菜带着队伍护送到河中心,例行公事地嘱咐一句小心盗匪,便即转身离去。
纵马经过李俊跟前时,忍不住低声提醒:“三个月后,要见你的运货船。要是不来……”
他咬牙切齿说到一半,才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威胁的。
“……要是不来,我叫萨满做法诅咒你们!”
李俊微笑,朝他挥手道别。
你们的萨满又没我们的灵,拽什么拽。
小心踏过冰封的辽河,对岸寻到一个小小官驿。积雪压着瓦片屋顶,房檐下一个旧佛龛。
答里孛这才出了马车,让人将几个宋国客人请到跟前。
“由此向西,便是显州。再往南,过大定府、析津府,界河以南,便是大宋信安军。”踏上自己的国土,她的脸色终于略有松弛,唇边也出现了笑容,“我已签发手令,令各路守军自由放行。到了信安军榷场,去向你们的地方官报道陈情便可。”
大家忙称谢。在女真控制区,答里孛和宋人团队一句话未讲,表面上双方互不相识。此时到了辽国地界,才开始正常交流。
答里孛目光在凌振脸上逡巡良久,最后低低的道:“三个月后,等我消息。”
凌振立得笔直,朝她狠狠一抱拳。目送公主离开。契丹驿官将她迎到大厅里歇息。
宋人小队刚走两步,忽然宋江捂着肚子,扶住一棵树。
几人忙问:“怎么了?”
宋江有气无力:“许是上一顿的肉没烤熟,有些闹肠胃。无妨,几位等我片刻。那驿馆外头就有茅厕,待我回去请公主开恩,进去解个手。”
跟江湖朋友在一块同吃同住这么久,也没什么可扭捏的。
“还好没走远。”凌振笑道,“待会到了市镇,给大哥赎一剂止泻六和汤来。”
宋江一溜烟去了。
等待的时候,大伙也干脆回到驿官外面的耳房,坐下休息。
“呼,”顾大嫂狠狠出口气,墙边倚了朴刀,就地找个凳子坐下抖腿,“终于就剩咱们几个了——来来!先歇会,分貂。”
其余人无不如释重负。从踏上辽东土地开始,大伙就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不敢放开。如今虽然仍在异国他乡,总算身边没有了异族人,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在耳房里坐着歇了那么一盏茶工夫,宋江推门进来,满脸笑容,步态轻松。
“久等。可以走了……”
与此同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答里孛的喊声。
大家跟公主车队行了多日,也听熟了一些常用契丹话。公主似乎在叫:“你们是谁?”
话音未落,就听见马蹄声疾。门缝里一张,只见官道上奔来数十契丹骑兵,个个甲胄锃亮,弓刀在手,俨然战斗突击队形。马蹄扬起稀薄的雪,顷刻间包围了驿馆!
为首的契丹军官方面大耳,只有一只独眼,全身杀气腾腾。
“东北路副统军使萧乙薛,奉命前来迎接公主。请公主出来!”
这人语气极其不善。答里孛一拍桌子,她的两个侍从当即大步上前,横眉立目地道:“公主旅途劳顿,有你这么讲话的吗!你们东北路统军不专心边防,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说着,狐假虎威的上前去赶人。
嗖嗖几声响,萧乙薛后面的辽兵弯弓搭箭,顷刻间把这两个侍从射成刺猬!
答里孛大惊,立刻拔出宝剑,甩掉毛皮大氅。
“反了!你们要干什么!”
萧乙薛一声令下,契丹骑兵弯弓搭箭,刷刷几声,答里孛身前侍卫尽皆倒下。几个侍女见状惊呼,簇拥着挡在公主前面,顷刻间也被射死两个。
“天寿公主,”萧乙薛睁着一只独眼,挥舞长枪,朗声开口,“你哥哥晋王在上京密谋作乱,意图废帝自立,已被东路都统诛灭。我等奉命将你押送上京。你实话说,有没有参与此事?”
答里孛如遭雷劈,呆立好一会儿,才道:“国难当头,我哥哥不可能作乱!”
萧乙薛道:“晋王已经伏诛,文妃也畏罪自裁,事实确凿,有什么可狡辩的?卑职奉皇帝令,专门等在辽河岸边,护送公主回京。事出紧急,公主莫怪我等无礼。”
说话间,一队契丹精兵又围拢了些,将答里孛逼到大厅门口。
答里孛双目贮泪,颤声道:“我哥哥、我母亲,都死了?”
没人回话。一众辽军尽皆冷漠。
狂风呼啸,钻进砖木房屋的缝隙,吹出一阵阵哀鸣。
答里孛强忍悲痛,望着萧乙薛,厉声道:“我出使女真,签署和议,于国有功!你们若明白是非,就立刻下马领罪!”
“咳咳。”那肥胖的萧奉先忽然插话,“公主此言差矣。我在辽阳府亲眼所见,你擅自修改国书用语,又对那女真酋长极尽谄媚奉承,置我大辽国格于何处?单这一条,就是罪过!萧都统,把她拿下。”
答里孛蓦地转头,“萧枢密?”
萧奉先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一群辽兵后面,满是肥肉的脸上,现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答里孛总算明白过来,大怒,指着萧奉先道:“是你!是你害了我母亲,害了我哥哥!——你几次三番抹黑他,为了扶他你秦王外甥当太子,朝廷谁人不知!你们光tz明正大的竞争不过,却使出恁般阴毒手段!——我、我去见圣上,让他杀你的头……”
“是圣上下令,杀你的头。”萧奉先被她叫破阴谋诡计,毫无惭愧之色,冷冷道,“圣命难违。公主请莫要逼我们动手。”
答里孛眼角泪水滑落,胸口起伏许久,慢慢举剑护身,叫道:“好啊!原来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向圣上举荐我出使女真,以此孤立我的兄长,再诬陷他谋逆叛国,逼死他和我母文妃,好给你妹妹元妃的儿子扫清当太子的障碍!国家有难,你还在为着一己之私弄权生事,陷害国之肱骨,以致士无斗志,将无战心!还有你,萧将军,你也是将门之后,与女真征战有功,满门荣华富贵,我天家不曾负你!你今日跟萧奉先沆瀣一气,谋害于我,你心里可有江山社稷?可有军民百姓?你们这些国之蛀虫——”
萧奉先冷冷笑着,听她长篇大论拖延时间。
却突然意识到:“你、你为什么……你住嘴!”
先前一串变故,答里孛和两个萧家人都是讲的契丹话。唯独最后这一场段,突然换成汉话,把她刚刚理清的前因后果,又声音洪亮地复述了一遍。
驿馆那头,阮晓露几个人躲在门后,又惊又疑,围观这场莫名其妙的变故。
直到答里孛忽然讲起汉语,几个人才恍然大悟:“奶奶的,这个独眼将军要置公主于死地!那国舅跟她不是一条心,趁她出使辽东,指使党羽,把她老娘和哥哥都杀了!也早就安排好,等公主一回国,把她连带解决!这皇帝也任从他倒行逆施,杀自己骨肉!”
也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跟女真人议事时,这萧奉先全权放手,完全没担起枢密使的职责,放任答里孛自降身段,几乎是卑微地谈成了和约——敢情他压根就不在乎这和议能不能成,压根就没打算让公主平安回京!
都快国破家亡了还忙着自相残杀,玩宫斗政斗那一套,这辽国真真要完,活该被女真按地摩擦。
萧乙薛发令:“给我上!拿下她!”
答里孛和侍女举剑相迎。
但契丹精兵人数众多,对面不过几个弱女子,何足为惧?当即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两个侍女寡不敌众,当即身首异处。
答里孛持剑叫道:“我契丹族人如何能自相残杀,岂不为敌人所笑!你们住手,我跟你们走。叫萧枢密跟我一起回京。皇上至圣至明,会听我分辩。”
萧乙薛回头。萧奉先给了他一个晦暗的眼色。
“公主识大体,免了我等干戈……”
说时迟,那时快,萧乙薛照着公主的脑袋,一刀斩下!
答里孛已准备投降,这一刀躲闪不急,眼看刀刃划开发髻,珠玉急坠——
铮的一声,两杆朴刀一左一右,横空插入,迸出火星两点。那独眼萧乙薛被震得倒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