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大家慌忙起身道谢。心里嘀咕,原以为官夫人都是高高在上、仗势欺人的娇娘们,遇见平民百姓没好嘴脸,嫌他们脏,嫌他们俗,唯恐脏了自己的眼耳。
可今日这个李夫人,言辞文雅,衣着光鲜,不像是假扮官眷;言辞却不失豪爽,不仅不嫌弃他们粗鄙,反倒像是同道中人,居然也想去参加武林大会!
那就不好意思再泼冷水,只能含含糊糊地道:“这个嘛,梁山既然自称遍迎天下英雄,女英雄也是英雄,想来是肯定不会将您拒之门外的。但俺们不是梁山上人,没法保证……”
“罢了罢了!”郁保四粗声粗气地道,“不就是入场券么!不瞒夫人说,小人手里攥着还有两张富余,都是底下小弟孝敬的。寻思着拿到山寨门口,卖给那无票之人,赚几个零花钱。但今日得遇夫人,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也没什么可回报的。这几张券,送给你了!”
李夫人忙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听说这票在民间颇值几钱,我买你的。”
一个坚持买,一个坚持送,旁边一群人添乱起哄,酒保小二不明所以,都来劝。
刚请来的曲班子颇有眼力,那歌女扯起嗓子开始唱。两个琴师咿咿呀呀的伴奏。众人且都听唱,好歹结束了混乱的局面。
唱到一半,那官夫人忽然叫停。
“这唱的是什么曲儿,谁的词?”
那卖唱女道:“回夫人,是本州太守征集本地文人,新作的一组词曲,令州内教坊乐师都学着唱。”
济州游人涌入,除了趁机搞活经济,太守张叔夜更在乎文化输出。于是设宴召集文人雅士,来个命题作文,让他们写词作曲,宣传济州的好山好水好人,并且在街头巷尾传唱。
一时间,满城新歌,老百姓喜闻乐见。
但具体唱的什么意思,用了什么典,寻常百姓是听不出来的,只知道无脑叫好。
几个乐师听到有人叫停,第一反应是自己演奏不当,连忙起来告罪:“小人再换个曲子……”
“不不,”那官夫人在雅间里道,“写词的是谁,考过秀才没有?”
那乐师一缩脖,眼看边桌上几个客人。
“这是tz俺们济州城北有名的郑举人。这一首《西江月·巨野怀古》,正是他亲自提笔写就。小人给您解释一下……”
那郑举人腆着个大肚,微笑着左顾右盼,正接受旁人的膜拜。山野村店里唱响自己的作品,传到文人圈里是个佳话。
猛然听到有人问他“考过秀才没有”,笑容凝固,随后恼羞成怒。
“一介女流之辈,也来附庸风雅。”他对同桌客人抱怨,“她要是懂,太守怎么没请她呢?”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酒店本来就小,这句话还是不偏不倚地传了出去。
雅间里的李夫人笑了几声。
“此处无纸笔,随便改改罢。”那官夫人随口道,“第二句的‘残’,不妨换成‘瘦’;‘山明水秀’太过滥俗,改为‘山轻水快’,勉强有点意境……”
一连说了四五样可改进之处。雅间外头,郁保四听得直发愣。这是什么武林秘籍口诀吗?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环顾四周,众客大多不明所以。只有柴进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妙啊妙啊,这样一来,凡品成了仙品。来来,照着这位夫人的改法,唱一个!”
歌女乐师其实也无甚文化水平,不知道这几个改动的价值。但客人给钱,唱就是了。
于是重新唱了一遍。说也奇怪,尽管不理解词句中所有的意思,但经过那夫人一改,整首词曲更加朗朗上口,唱起来更顺了。只几个字的变动,开口之际,胸腔全然打开,一首平庸词曲,唱出了悠悠苍茫之意。
全场喝彩。
那作词的郑举人面红耳赤,张口就想斥责,凭什么乱改我的词!
还有这帮来历不明的江湖草莽,凭什么说俺的大作是“凡品”!
可他也是寒窗十载的读书人。摸着良心想想,这位夫人给他改了几个字,可谓化腐朽为神奇,是他一辈子难以达到的境界。
同桌客人也都是文化人,也没法昧着良心护短,只能尴尬一笑,拽着郑举人结账走人。
那几个乐师歌女笑得合不拢嘴,悄悄道:“把这几个字记着,以后按新的唱。”
……
酒店里开着演唱会,也就没人注意门口来了一个新客人,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出来招待,怒火中烧,大吼:
“兀那店家,你黑爷爷在此,为何不拿酒肉来?!莫不是欺我孤身一人,付不起饭钱?”
众人一惊,忙回头,只见一个黑凛凛大汉闯将进来,左一拳,右一腿,把挡路的几个凳子踢飞。又忽然看到一个唱曲儿的女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仍在愣愣的拨弦弄琴。这黑大汉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女娘只一推,推得人仰椅翻,倒在地上啼哭。
一屋子临时旅伴竞相失色。李应大喝:“你是谁?缘何来撒野?”
那黑大汉叉腰笑道:“俺是你黑旋风黑爷爷!哈哈哈!识相的就赶紧滚蛋,否则爷爷的板斧可不认识人!”
柴进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叫道:“莫不是宋公明提到的那个黑旋风李逵!喂,你不好好在江州做牢子,来这里捣什么乱?”
李逵瞪眼:“爷爷要去梁山争交,揍遍天下狗熊!怎么,你们也是要去的?正好!来来来,先陪你爷爷打三场!”
郁保四当了一辈子强人,都是别人对他闻风丧胆,何尝被如此挑衅,当即头脑发热,抡起拳头道:“打就打!”
李逵撕扯掉衫子,包袱一抖,抖出两把大板斧!
“来来,怕的不是好汉!”
这下众人尽皆失色。打架斗殴是一回事,习武之人谁没有点脾气;但只因跟陌生人口角几句,就直接上杀人兵器,这可有点太过分了!
一个小厮不自量力,上去拉架:“都别冲动!我家官人是在外地做官的,这里是他的眷属……”
原以为擡出官位来,这黑大汉能收敛些许;没想到李逵一听到“官”字,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眉毛一竖,吼道:“那就不是好人!该杀!”
嘭的一声,那小厮被扔到墙角,捂着流血的脑袋哀号。
雅间里,几个使女纷纷尖叫。那个李夫人吓得花容失色,刚刚建立起的、对江湖任侠的好感碎了一地。
“救……救命……”
柴进拉住郁保四:“这人恐是个失心疯,莫要和他理论。”
那病汉也劝:“跟这种莽人争闹,万一做出人命,忒不值当。”
郁保四思量片刻,点点头。若在平时自己的地盘上,早就叫来几十个小弟,把这黑大汉教训一番;叵耐今日人在异乡,处处都要忍气吞声,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遂跟着柴进,匆匆收拾一下行李,撤出酒店。不忘护着那李夫人狼狈上车。
李逵哈哈大笑:“你们都怕了老爷,老爷自在吃酒!”
就着桌上吃到一半的酒肉,左右开弓,大吃大嚼,又去厨房端来好酒,自己对坛而饮。店内小二谁敢拦他!
郁保四这边,几个江湖同伴带着李夫人的车队,大路上行出三五里,方才喘定,大家面面相觑。
“那种人不算江湖豪侠。”柴进给自己挽尊,“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杜兴苦着脸道:“他说他也是去梁山比赛的。”
朱仝给他宽心:“照他这么个招摇法,还没走到梁山,就吃官兵捉了。咱们不用管他。”
郁保四苦笑:“李夫人,那全运会的入场券,你还要吗?”——
经此一难,几位临时组队的旅客成了患难之交,一路紧赶慢赶,赶在日落前进了济州府城。
四方豪客聚集于此,城里像过节一样热闹。街道两边都是小贩,摆摊摆到路中间,宽点的马车都难以通过,造成各处交通堵塞;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坐着个算命的先生神婆,讲得口干舌燥,生意好得不得了;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还有那杂耍的、变戏法的、使枪棒卖药的……都从四邻八乡赶到城里,打算借着这几日热闹,狠狠赚他一笔。
太守并没有对这些违法商贩多做管控。盛事三年一次,就让老百姓贪婪这么几天。官府不与民争利。
李夫人从骡车里探出头,看着地摊上的古董古书,看得目不转睛,吩咐小厮停车,她要尽情买买买。
郁保四跟几位旅伴纷纷和她道别:“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人家是官夫人,自有驿馆照料住宿。他们这些江湖草莽,还是赶紧找个客店,抢几间房。
柴进道:“有一家‘李小二客店’,在城里城外开了四五家分号,服务周到,兼卖饮食茶水。那店主人和梁山颇有渊源,咱们去了,说不定能打探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有柴进背书,众人浩浩荡荡来到李小二客店。八成的房都已住了人。几人当机立断,要了两间带窗户的。刚把行囊搬进屋,就听见门口有人抱怨。房间满了。
热情的老板娘刘四巧端来茶水,给那迟到的客人指路:“这条街一直往东,还有三五家住宿。城内民房,有多余屋子的,多半能临时接待几位客人。还有城外的几个大户人家庄子,此时也开放投宿,兼做客馆生意……客官莫要发愁,一定能找到宿处的……”
在李小二夫妇的喋喋碎嘴声中,郁保四往炕上一躺,憧憬着明日的梁山之行,慢慢进入梦乡——
翌日,旅行小队里又多了不少新成员,都是李小二店里的住客。大家晚上一聊天,发现殊途同归,都是去梁山的。有些人甚至还没弄到入场券。好在有些好汉身上带了不止一张。李小二也收到不少赠票。客店里立刻形成了一个临时的二手市场。到了天黑时分,每个人兜里都揣上了入场券。大家干脆约定,明晨一齐出发。
到了第二天天不亮,一群客人浩浩荡荡从客店开拔,好像一个旅游团。
郁保四个子最高,理所当然成了旅行团里的导游旗。他干脆从道旁摘了朵小红花,往自己脑袋上一插,让大家容易看见。
日头爬到芦苇尖上,晃得水面金光闪闪,水泊那头,隐约可见高山一座,姿态秀丽,松柏森然。
众人朝圣一般,尽皆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