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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39章

    第239章

    “呜呜呜……今天、今天真是……”

    晚间席上,宋江端着一杯酒,未语泪先流。

    燕青、阮晓露、孙立等人齐劝:“哥哥且饮酒,慢慢再说话。“

    宋江如众星捧月,坐在左边主位上,惶惶然不知所处。

    他今日头一次入朝,第一次见了天子圣颜,紧张得无以复加。如今终于回到江湖朋友周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好似劫后余生,整个人都飘飘忽忽,半天才缓过状态。

    阮晓露忽然发现什么,伸手往宋江头上一薅,揪下一朵富贵秀丽的芙蓉花,啧啧称赞。

    “哇,没见过这么鲜艳的……”

    宋江脸色一变,劈手夺过。

    “这是圣上亲赐的花!你不要乱tz动!小心弄坏了!”

    说着,讨来镜子,又将那花小心插回帽子里。众人看了都笑。

    三轮酒过,宋江才打开话匣子。几人好奇地伸长耳朵听。

    今日百官上朝,朝中照例吵了起来,顺着这几日的政治风气,声讨蔡京童贯的联金之策。听得皇帝无比烦躁,随口道:都说女真这不好,那不好,也没人亲眼见过。去年派去联络女真的一众船员尚未归来,何不等他们有了音讯,再行判断?

    这时候宿元景宿太尉站出来,说去年出海的船员已经回来几个,就等在殿外,何不传来问问?

    一石激起千层浪。宿太尉手握重磅炸弹,沉得住气,到了此时,才出手撂牌,让人措手不及。

    此时宋江方才进殿,见了这般威仪,早就晕头转向。好在前一日突击练习过礼仪,拜舞起居,山呼万岁,没出丑。然后低着头,按照此前多次排练好的说辞,细数自己此前在北国的见闻。

    赵良嗣是奸细,不足为信;女真人贪婪凶恶,早有南牧之意,丝毫不把咱们大宋放在眼里;幽云十六州的汉人早就胡化,一心忠于契丹主子,绝无可能一心向宋……

    虽然许多说辞都有扭曲夸大,但宋江毕竟亲身在辽东旅居数月,亲身经历作不得伪,让他说出话来自然言之有物,比那些只靠在史料典籍中认识外国的老学究们,自然是天壤之别。

    加之庭上有宿太尉相熟的宦官,暗地里对他鼓励照顾,使眼色,打手势,全程引导,让他的发言更加纯熟可信。

    至于孙立,身为低阶武官,尚无资格直接面圣。宿太尉指点他写了一篇长长的奏文,重点分析了辽金两国的军事实力和武备策略,一举碾压此前数年的谍报工作成果。

    张教头听得心潮澎湃,道:“那北国如此苍茫诡谲,听得我都想去见识见识。”

    阮晓露则暗地里想,平行历史中的徽宗君臣,连这些最基本的情报都没弄清楚,就一厢情愿地押上了国运前途,说是个草台班子都擡举他们了。

    她道:“这下可算一语定乾坤了吧?”

    宋江笑道:“哪那么简单。庭上众人,利益盘根错节,立场并非说变就变。说来好笑,我此前枉费口舌,列举了女真人的诸多不可深交之处,例如残忍嗜杀、觊觎王道、反复无常……都没能点醒一些人。唯独说到他们的君臣关系形同主奴,贵族对待臣子如同奴婢,就连地位最高的谋臣大将,也动辄被当众鞭笞叱骂……这个细节,却似激起无数愤怒,许多人当场气得失态,跪奏圣人绝不可与这等蛮夷共事……”

    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地位斐然,自视甚高,认为君臣平起平坐,“三公坐而论道”才是最理想的政治氛围。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对读书人有不敬之意。

    所以,听说女真人多野蛮多粗鲁,大家尚且触动不深;但听说在他们的文化里,臣子地位居然如此卑微,官阶再高,依然形同奴婢,随时都能被践踏尊严——马上是可忍孰不可忍,绝对要跟这种野蛮人划清界限,万万不可让这等歪风邪气污染过来。

    此外,今日朝堂上还发生了几件事:童贯此前在西线监军,指挥与西夏战事。近来战事不利,边关将士死伤惨重。他却隐瞒失败,频频报捷,百官多有知情者,却敢怒不敢言。今日不知何故,真相冲破重重阻碍,传到京城,戳穿了童贯的谎言。天子震怒,大骂童贯是误国之辈,让他于泰乙宫听罪。

    此外,蔡京的长子蔡攸,同样位高权重,和父亲权势倾轧,形如仇敌。今日突然跳出来站到宿太尉这边,痛斥自己父亲年老糊涂,根本没资格主理国家大事。蔡京当场气的吐血,让太医擡下救治,没能为自己辩驳。

    如果说这两件事,明显是宿太尉一党暗中安排的奇袭之策,那么第三件事,纯出偶然,却是个意外的助力。

    开封街北有都亭驿,有大辽使臣常驻,相当于辽国大使馆。近日,都亭驿的辽使借送立秋节礼的名义进宫赴宴,带了无数珍奇礼品,悄悄塞给各个朝廷大员。席间,辽使忆苦思甜,细数宋辽百年友谊,左一句“自古以来”,右一句“兄弟之邦”,说得一众老臣泪水滂沱。觐见道君皇帝时,更是赠送了多种产自北国的奇石美玉——长白山的松花石、靺鞨的火山石、燕山的轩辕石……让喜爱风雅的道君皇帝欣喜若狂,当即吟诗作画,命令把这些石头运到皇家园林“艮岳”,长久观赏。

    高兴的同时,皇帝也不免心虚:自己策划许久的“联金灭辽”之事,虽然在朝堂上公开讨论了几次,但一直严令百官守密,更是瞒着辽国使臣,不露丝毫口风。难道他们竟然有所察觉,因而开始打友谊牌?还是有人通敌泄密?如果真的有人在向辽使通风报讯,自己还如何能顺利地背刺友邦?

    其实政府的保密工作并没有出问题。是段景住成为辽国大将军后,答里孛细细询问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段景住虽然百般隐瞒,但如何瞒得过答里孛的犀利判断,没几句就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个干净。答里孛听说他被宋朝短暂收买、欲做通译之事,方才惊觉大宋似乎有意背盟。答里孛自然又惊又怒,但冷静思忖之下,认为以眼下的辽国实力,尚且无法向宋国翻脸质问。于是授意在开封的辽国使臣,赶紧贿赂宋朝君臣,高举道义和历史大旗,先稳住这帮文人,帮他们冷静一下脑袋。

    这一招,对付女真之类的虏寇未必奏效;他们前脚和你称兄道弟,后脚就能翻脸不认人,往你身上捅刀子。可是,对付宋朝这些好面子的“仁人君子”,却还颇为管用。不少原本摇摆不定的文官,收了辽国的贿赂,被人家戴了一堆高帽,酒也一起喝了,诗也一起作了,妓也一起狎了,转头讨论起“联金灭辽”时,就忽然想起了一堆大道理:“辽为兄弟之国,存之可以安边;金为虎狼之国,不可交也!”

    ……

    这一盘大棋,多方参与,博弈了许久,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

    宋江作为棋盘上的一枚关键棋子,有幸得到各方瞩目。在朝如此,下了朝依旧如此。他眉飞色舞,从日头西沉讲到天色昏黑,讲得口干舌燥,晕头转向,尚不能复述朝堂风云之全貌。

    旁边几个没见识的平民听众早就听得如痴如醉,只晓得无脑点头。

    联金之策彻底破产。作为始作俑者的道君皇帝当然不能自承失误,只能让身边的大红人——蔡京童贯背下全部的锅。两个权倾一时的显贵,一个被迫退休,一个等待议罪。至于最初献策的赵良嗣,人虽然已死,也不能免罪。当初他带着全家老小、以及一众心腹叛辽投宋,尽享荣华富贵。如今,皇帝下令彻底清算,家产充公,家人立刻遣送回辽,算是回应一下辽国的示好。按照辽国律法,叛逃之人一经发现,一律处死。这些人一个也活不成。

    阮晓露揉揉太阳穴,问道:“那,有没有提到进一步的政策措施?改革强军什么的……”

    不管辽金那边战况如何,大宋这里武备松弛的现状必须改善一下。否则,北边两个虎狼越打越猛,南边的老百姓不能总活在虚幻的和平当中。

    宋江轻轻叹口气:“当然有。但此事也不能一蹴而就。圣人当时已经疲倦,于是退朝,下次再议。”

    阮晓露无语。你们还真不着急啊?

    不过至少,当前最大的威胁已经解除。原本直勾勾往坑里驶去的马车,总算稍微拨转了方向,重新回到坑坑洼洼的大路上,至于这路以后会不会走岔,会不会掉进其他的坑,以后再操心。

    燕青笑问:“宋大哥此番为国建功,封赏定然不少吧?”

    “为国尽忠之人,国家自然会有所回报。”宋江冠冕堂皇地道,“宿太尉不必说,加官三师正一品,知枢密院事,赏赐金珠宝贝无数;济州太守张叔夜,收留使团,力排众议,协助查清外夷真相,升迁礼部侍郎,掌管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登州兵马提辖孙立,北行期间临危不惧,不畏tz夷狄强`暴,并且记录了敌国之军备细节。圣上恩宠,授武义大夫、登州防御使,依旧回登州任用,防备北虏进犯。当时船上人众,除赵良嗣党羽已死之外,都因锄奸有功,豁免迟归之罪,着回各司听用。此外……”

    阮晓露刚想问“那教坊司的姐妹有没有赦免”,转而一想,以官伎的地位之低,说不定官方根本不在乎她们的去向死活。对她们绝口不提,等于已经默认她们流落民间,不追究了。

    那自己也不必再提这茬。

    宋江忽然推给阮晓露一盏酒,眼里颇有邀功请赏之色,“既已言明北国之行的真相细节,阮姑娘,你身为平民女子,却深明大义,协助保护使团安全,事迹上达天听,也有封赏……”

    阮晓露张大嘴:“不会吧?那么大方?”

    难怪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帝一高兴,上至宿太尉,下至平民百姓,来了个封赏一条龙,任何沾亲带故的角色都能沾光。

    随后又好奇:“女子也能封官?”

    宋江回她一副“想什么呢”的表情。

    “其实本朝惯例,封赏命妇不少,但一般都是夫贵妻荣,跟在丈夫后头封的诰命。要么就是母凭子贵,得养出一个出息的儿子。那礼部官员得知你尚无夫家,倒是颇有为难……”

    阮晓露连忙干一杯酒压惊:“可别为了赏我,现给我拉郎配一个吧?”

    众人大笑。燕青道:“以娘子人品才貌,纵观京城王孙公子,无有匹配之人。”

    这话得反着听:以渔家女阮六姑娘的出身地位,哪个王孙公子她都配不上,他们才不会吃这亏呢。

    她笑道:“那就别封了,多赏点钱就行。”

    “那怎么行。”宋江道,“后来得知姑娘有一老母,守寡多年,辛苦抚养几个儿女,德行可嘉……”

    阮晓露复又兴奋:“这个可以有!”

    “将令堂封为太宁郡君。传令之人不日出发,你尽快递信回山,让他们有个准备。”

    阮晓露连声答应,喜笑颜开。她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老娘被封了头衔,比她自己受封还高兴。

    当年她和老娘逃出石碣村,大约已经被地方官府销了户;如今等于重新给老娘授予身份,官方承认她一生的劳苦。

    封一个女子诰命,又不是当官当爪牙,不违山寨义气。大家肯定跟着高兴。

    她喜滋滋地问:“命妇有俸禄吗?是不是地位特高?到哪儿都横着走?”

    张教头笑道:“凡有德行的女子,守寡多年的,修桥捐路的、儿女当官的、持家有方的……每个州县大约都有那么几百个吧。”

    有点通货膨胀。但总归是个虚名儿。

    其实当初在船上搞事的,除了阮晓露一个,尚有不少其他平民。李俊、顾大嫂、段景住……但他们都是身份可疑之人,压根没出现在官方报告里,自然也谈不上事后表彰。

    大家乐了一会儿,阮晓露忽道:“那你呢?宋大哥,没说你自己呢。”

    宋江忽然微有扭捏,黝黑的脸膛上显出一抹红。

    “小可自然也有微末之功,蒙圣上恩眷,加授武德大夫。正好济州太守张叔夜升官进京,职位空缺……”

    阮晓露笑容凝固,表情有点绷不住。

    “……日后便能与梁山兄弟们朝夕相见,岂非幸事?阮姑娘,你放心,宋江不会让你们长久的屈居水泊,定然会为兄弟们谋个好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