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梁山人马走后,童大壮、庞万春、以及其余前来增援的盐帮头目也分别回到自己地盘。受战火波及的灶户先后回到自己村落。李俊忙于重建盐区,带着童威童猛,几百里内来回奔波,但每隔三两日总会回到大本营,给光荣负伤的阮姑娘做顿饭,按个腿,讲讲重建进度。
其实这重建的重任也有一大半落在她身上。盖因她率领众人一步步退防之时,将沿海的地势情况摸了个透,一场场仗都是她带着打的。哪里有地基,哪里有敌人丢下的辎重,哪里掘开引了海水,哪里的井下了什么毒……反倒比一些多年帮众还了解。李俊还需要时时征求她的意见。李俊不在时,帮众但有疑问,也一股脑地向她求教。
梁山那边,派人探望过几次,送了不少金银,大概是怕阮姑娘缺钱花,让人看扁。但这点钱根本没处使用。灶户乡亲把她当贵客供着。在李俊的授意下,最好的屋子让出来,最精的米、最新鲜的菜肉、最纯的炭,都优先供着她,生生把个渔村破屋整成了小姐闺房。天气转凉,要做厚衣,村子里没有像样的布料,最奢侈的也不过是麻布絮芦花。不知他们用的什么染料,阮晓露穿了一天,浑身起疹,赶紧除下,寻思改日过过水再穿。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待自己解决,不知被哪个多口的上报帮主。第二天,一群大汉肩挑手提,送来满满一屋子锦缎和皮草,散发着浓浓的樟木味道,不知附近哪个大户人家遭殃。
阮晓露却之不恭,拣舒服暖和的料子,让人给自己做了两身冬衣,其余的一律散给乡亲。灶户们人人穿上新衣,家家提前过年,高兴得合不拢嘴,更把阮姑娘当成自己的大福星。
帮内每天轮几个妇女,协助她康复训练。但阮晓露还是觉得太无聊。等到脚尖能沾地了,就让人给她做了个拐杖,盐场外头到处溜达,活动血脉。唬得灶户们都不敢全心劳动,跟在她身后围个半圆,防她摔跤倒地。
她只好离开盐场,去看船坞——大宋优秀的船舶工程师孟康,自打“海上之盟”失利后,就被盐帮软禁,专心造船——说软禁也不太合适,因为李俊给他开的工钱足有以前的三倍,又派人把他家小接了来,让他完全无心跳槽。此时孟康回归,一眼就看到自己造到一半的大战船尸骨无存,都让阮晓露拆了,气得他差点心梗,黑白相间的脑袋怒发冲冠,朝她挥拳怒视,还好保有一丝理智,不敢真打。
阮晓露赶紧安抚:“那边几艘战船都是我们缴获的,不过我觉得颇有可以改进之处……”
孟康看到那几艘金兵战船,稍微展颜,也不问是从哪里缴获的,当即评估出无数缺点,开始改造。不几日,将一艘船由单桅改成双桅,调试之后,龙行虎步地开出港口,去守御远处的盐场。
阮晓露看得心痒手痒,苦于无法自如行走,只能旁观。
这么吃吃玩玩的闲了十来日,觉得肚子长膘,肌肉掉光,浑身没劲。阮晓露又没事琢磨,让小的们给自己量身做了几副杠铃,每天举它几组。
然后,按计划一步步开始增强训练:主动伸展、步行、蹲下站起、上下台阶、平衡和阻力训练、心肺功能恢复……
一开始当然艰难无比,撕裂的肌肉需要愈合、生长、重新获得强度和韧性,非一日之功。养伤多时,体能也大幅下降。以前轻松做到的动作,经常练到满眼是泪,尚未完成十分之一。又不能急于求成,只能低强度枯燥重复。一旦觉得不对劲,就只能放弃已有的进度,从tz头再来……
大本营内,诸帮众看到她一个“脚筋断裂”之人,原本下半辈子大约要以拐杖为伴,却凭着自己努力,也没得高人相助,也没有藏在屋里练什么神功,只凭日复一日的训练,一步步站起来,走起来,重新恢复活力……均是叹为观止。有人开始跟在她后面偷偷练,颇有当年梁山“巡山队”的风采。
不觉霜重天寒,朔风搅海。盐场落了洁白的雪,雪花和盐花融为一体,美不胜收。
训练的间隙,余光看到不远处白得荒芜的山坡上,李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朝他看了一眼,按照自己的节奏训练完毕,才招手叫他过来,接过擦汗的巾子和拐杖。
“这次住几日?”她笑盈盈道,“晚上随便。”
李俊脸色一沉,不满看着她。
才想起来,做饭的最讨厌别人说随便。
“好吧好吧,我认真想想。”她盘算,“羊肉?天冷了。”
李俊伸手揽她。她摇摇头,自己拿拐杖慢慢行走。虽然坐在他胳膊上视野高又舒服,但周围有人看着,她不想显得弱不禁风。
几个灶户埋头在盐池中清除杂物,根本没注意身边走过了人。倒是几个来帮忙的盐场头目赶紧立正,朝帮主拱手行礼。
“大哥!”几个人立得笔杆条直,“嘿嘿,嫂子。”
阮晓露没应。李俊马上斥道:“吃喜酒了吗就乱叫?”
阮晓露惊讶:“咱土匪还讲究这个呐?”
看着那帮众,正色道:“别叫我嫂子。”
那帮众愣了:“啊?”
脑补出几场大戏。
阮晓露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水浒世界里的“嫂子”,运气都不太好的样子。
“在梁山,小的们都管俺叫声姐。”她笑道,“叫声我听听。”
那帮众年纪四十往上,脸上的褶子里藏着三斤盐,眼睛在这年轻姑娘脸上瞟了又瞟,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
李俊笑道:“要你叫你就叫。人家带你打了一仗,救了你们小命,叫声奶奶都不亏。”
那帮众不太买账,心想,要是管她叫奶奶,帮主还是大哥,这不乱套了吗?
折中之下,还是毕恭毕敬地叫道:“姐,大姐,您早哇。”
阮晓露眉花眼笑:“哎!忙去吧。”
那帮众一溜烟去了,回去抢过一个灶户老妪的锄头。
“大姐,这么重的东西,还是我来……”
这句话说得声音格外大,仿佛是要昭告天下,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叫“姐”。
李俊忽道:“你来之前,他们可没跟灶户如此亲近。”
盐帮做的是隐秘买卖,帮众虽然也把灶户当成衣食父母,也会想方设法保护他们安全,但两个群体泾渭分明,可不像现在这样打成一片。灶户也根本不敢和这些满手鲜血的“保护伞”多做接触。
究其原因,大概是在阮晓露的带领下,共同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甚至还果断处死了一个轻视灶户、背叛乡亲的帮众——从那以后,这两群人慢慢少了隔阂,灶户也敢在会议中讲话了,得闲的帮众甚至主动去帮忙干活,唯恐又被人说“忘本”。
阮晓露坦然答道:“这不挺好?在俺们梁山就这样。”
李俊想了想:“是挺好。”
跨入她的小院,脚底踏入雪下松软的土包,微微一个踉跄。李俊怕她再伤,立刻扶住她。她也不敢逞强,放心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眯着眼,看着一望无垠的大片盐场。如今是淡季,人们正趁着晴暖天气,在盐池中清除杂草、疏通水渠、护坡加固、修筑堤岸……
白色的日光把一切都变得荒芜而安静,身上暖融融的,心中的一个角落,却还存着惬意的阴凉,好像还停留在很久以前。
她忽然想,要是自己当初应了李俊的邀请,从梁山跳槽来盐帮,假以时日,日子过得应该和今日差不多吧?
李俊忽然低声道:“辛苦了。”
蓬莱海战,她在几乎必败的时刻,依旧鼓舞着人心,带领队伍豁出性命,守住了娘娘岛,以致受伤,到现在还未能彻底痊愈。他的抱歉和感激之情无法言说,只能简单地概括为几个字,辛苦了。
阮晓露微微一笑。心里想,可不光是为了你。为了信赖她的灶户乡亲们,为了自己在这片盐场上倾注的心血,为了跟宗朝出一口气……就算是纯粹的路见不平,她也会选择拔刀相助,也会全力以赴。
不过她想了想,仰起头,注视他眼睛,拣好听的说:“士为知己者死,总得对得起你对我的信任。”
李俊眼中光泽一闪,沉默片时,一把将她环抱胸前。天气冷,他披着皮袍,又嫌隔阂,一把扯开两襟,把她拉进火热的胸膛,裹得紧紧的。又吻她耳边头发,吻到腮边和嘴唇……
她脑袋里麻麻痒痒的,向上环抱住他脖子,脚尖却不敢踮地,顺势让他一把抱起,拐杖落地,砰的一声推开房门,把她放到榻上。屋内炭盆火热,她隔衣触到那强劲慓悍的血肉,细声的道:“小心……”
李俊忽然背过身去,忍不住低声笑了,捋捋她腿上自制的护膝和压力绷带。
“你看你这个样子,”他无奈道,“显得我好像在用强似的。”
阮晓露也觉得滑稽,哈哈大笑,用好的那条腿踢他一下,“才发现啊?”
李俊起身,拾起她的拐杖,墙边竖好。大约是为了补正突然的失态,又把她那散落一地的杠铃片一个个捡起,摞到角落里。再拉她坐起,自己坐她身边,让她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捏肩膀。
屋檐外积雪落地,簌簌有声。
“等伤好,你打算何时回去?”他忽然问。
阮晓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问得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大约希望她答:我不回去啦!
她故意犹豫不答。李俊又道:“费保四个兄弟和我商量,还是想回到太湖地方,接管以前方腊地盘上的盐场。如今蓬莱这里,沈铁盘已死,剩下的几个头目,能干归能干,离出类拔萃还差点儿。”
阮晓露助人为乐地道:“那我可以帮你培训一下……”
说到一半,方才明白李俊的弦外之音,慢慢睁大眼,笑道:“我代管那么几天,就逼得我出手杀自己人。这帮子英雄豪杰,我可伺候不起。”
李俊道:“你若是人见人爱,永远别想他们死心塌地。要做真首脑,便不能一味讨好下属,最好手里攥着点儿人命,才是稳妥。”
阮晓露看一眼他那认真的面庞,嗤笑:“这哪门子歪理。”
想了想,又觉得不够意思:“那我还得受你节制,事事听指挥。”
“你要篡我位,求之不得。”李俊莞尔,脸上笑意漾开,“不过,也得从分部统领做起,累积人脉,培植心腹……至少三五年内,还是得唯你李大哥马首是瞻。”
阮晓露沉思:“差点儿意思。”
“想得美,我这又不是梁山,哪来那么多流程。”李俊大笑,“不过,先让你见一个人。”——
“乌老汉!”阮晓露惊喜交加,“我就知道你迟早得来。”
码头里泊着一艘高丽商船,帆布上漆着桐油,栏杆上刷了红漆。船舱规整,里头家具齐全,水手也都穿着光鲜。几个奴仆从那船舱里扶出一个渤海装束的老太太,随后是几个中年男女,几个小孩……
乌老汉见了阮晓露就下跪磕头,“姑娘……”
再吆喝那几个同船乘客:“都来给恩人行礼!”
“免礼免礼,那是你老伴吧?”阮晓露笑道,“全家都来了?”
看来,当初赠乌老汉的那两条金子没白给,让他充分利用,来了个全家人整整齐齐,一次性移民完毕。
李俊让人安置乌老汉的家眷。乌老汉头一次涉足南国陆地,激动得东张西望,好像要从中看出祖辈口中那个恢弘盛世来。可惜入眼尽是崎岖的盐堿地,破旧的茅草屋,还有诸多面貌不善的大汉,朝他龇牙咧嘴地狞笑,乌老汉吓得一个哆嗦,缩回阮晓露身后。
“挺能干哪。”阮晓露问他,“怎么从女真人眼皮底下跑出来的?”
乌老汉道:“别提啦!如今大金国乱得很,天天都有奴婢逃走,也有贵人被暗算杀头。小的也就是趁了这个东风,再过些时日,等局势稳定下来,也许还没那么容易呢!”
“大金国乱的很?”阮晓露大喜:“详细说说。”
乌老汉言道,秋日时分,完颜宗朝带tz着大批水师,假海盗之名大举南征,本为劫掠食盐,不曾想一去无回。过了半个来月,才有尸首和浮木被冲回海边,看衣甲特征,正是宗朝所带之队伍。
大皇帝阿骨打开始不信,派细作到处打听,得到确切的消息:说宋朝盐贩近来大败外族海盗,战斗如何摧枯拉朽,如何大获全胜云云。这“海盗”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宗朝既然失踪许久,多半凶多吉少。等了数月,也只能以“英勇殉国”为结局,风风光光地办了葬礼,几个完颜兄弟瓜分了他的财产家眷,从此这一脉在皇室中绝嗣。
此事震惊朝野,谁都想不出,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沿海劫掠,为何会落到全军覆没,折进几乎所有大金国的水师部队?
宗朝在诸皇子中虽非亮眼,但近来发奋努力,颇有军功,也深得大皇帝喜爱。他的死讯,加上前所未有的兵败,让大皇帝极度悲伤愤怒。欲点兵给他报仇,却发现无水军可用。况且要出兵,就得承认自己“侵宋”,政治代价太大。阿骨打原本就不愿和宋朝闹僵,加上勃极烈的一众贵族竭力劝阻,只能罢了。但这口气咽不下去,皇帝大帐里整日阴云密布,连最得宠的萨满也无法说得皇帝宽心。
阿骨打一生征战,过了半辈子艰难困苦的日子,本就基础病缠身。这一打击,一病不起,就连宋朝借去的医师也无力回天,已在十日前薨逝。
“秘不发丧,民间还不知晓。谁往外乱说,就砍谁脑袋。”乌老汉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说,“只有我们一群伺候贵人郎君的奴婢,提前得了消息,都不敢再留下,唯恐惹上事端……”
李俊和阮晓露互看一眼。
“即位的是谁?”他问。
乌老汉:“原本是兄终弟及,该由大皇帝的兄弟上位当政。但近来朝中操习汉法,在推行什么嫡长子……哎,老汉我也不懂,逃得慌忙,也未曾弄清楚。只知道现在是皇后主持……”
阮晓露故作遗憾:“那怕是要争上一阵子了。”
“对了,”乌老汉又说,“大金国在辽东地方,原本还有几片盐场,秋日时分,却让台风都冲毁了。加上水师没抢到盐,日子过不下去,不少部族相继叛乱,不再奉完颜家的号令,有的部族已经整个回到长白山,那里至少还有盐石和堿土……对了,有几个部族还拉起队伍,说要去远征什么日本,到那里去寻个活路。还有不少人去投奔辽国,辽国那太后特意发布敕令,赦免女真新附民的一切罪过,视之等同国民,只要效忠大辽,就给一片牧场。那逃走的队伍,拦都拦不住,用箭都射不停……小人是因着跟姑娘有旧,又不习惯那边的饮食,因此才投了宋……”
阮晓露听得嘴角压不住,道:“你是来对了。在俺们这儿,别的不保证,至少盐管够。你就安心住下,官府不敢来查户口。”
看乌老汉那些家眷,虽然穿着光鲜,但都面带病容,一脸疲倦之色,想来是饱受缺盐之苦。
她忽然想起来:“高丽国不是有盐场么?”
“那帮人趋炎附势,谁强依附谁。大金国水师都没了,如何镇压得住?早就撤出使节,断了朝贡。勃极烈说着要教训他们一顿,但自己家里都乱成一团,哪还管得外面?这事也只能往后排……”
乌老汉说着,想起一事,笑道:“没了大金国制约,高丽商人估摸又得大量出海。必有人为避重税,来到贵处。倘若言语不通时,小人也可帮忙转译……”
乌老汉做了多年奴婢,事事谨小慎微。今番举家来求庇护,也不敢无功受禄,想方设法表示自己有用,可以干活。
李俊觉得盐帮暂时没这需求,但乌老汉既然毛遂自荐,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笑道:“你精通各族语言,正好可以教教大伙,免得跟外族人做买卖时吃亏。”
乌老汉喜不自胜,又磕了好几个头,“小的愿结草衔环,鞠躬尽瘁……”
千恩万谢,带着家眷去了。
阮晓露没想到,自己休假养伤这段日子,天下局势发生如此巨变。
平行历史中的阿骨打,也许同样该驾崩于此时;完颜宗朝也许同样会因故英年早逝。但个人的生死只是汇入茫茫大海的涓涓水滴,并不能左右海水的流向。
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平行历史中的大金国之所以能够长驱直入地吞辽灭宋,实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除自身实力之外,也充满很多偶然因素。
而如今,这艘巨大的杀戮的战船,在很多人的或有意、或无意的推动之下,终于慢慢的偏离那尸横遍野的征服之路,进入了另一条未知的航线。那些原本在史书中占据了显要位置的女真伟人,却也不会就此埋没。多半会继续用鲜血去书写别样的功勋。
“日本现在有多少人口?发展得咋样?”她不禁替素未谋面的邻国百姓发愁,“禁得起他们烧杀抢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