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正文 第288章

    第288章

    乌老汉还没走远,几个小弟又跑来通报:“大哥!大……姐,还有个客人,在厅里等着呐。”

    今儿天气好,各路旅人都会合在蓬莱。

    “姑娘,大姐……唉,伤还没好呐?山上兄弟姐妹都惦念你,瞧,这些礼物都是大伙凑出来的……”

    白日鼠白胜笑眉笑眼,把肩上挑的大扁担往地上一放。

    阮晓露见到老熟人,大喜:“哎唷,怎么又送东西,这可当不起。”

    开包看一看,入眼几瓶“仙人酿”,不用说是齐秀兰给的。一大包咸鱼,肯定是自家三兄弟亲手制作。好在白胜比较聪明,给包在一大团稻草里,免得那味道乱窜。还有几片金叶子,白胜说是老大哥和军师凑出积蓄,送给她的,让她置办炭火冬衣,潜台词显然是别老花李俊那小子的钱,显俺们梁山穷酸;另有一盒包装考究的药材,打开来,里头是半块蛇胆、一截虎骨、以及一小块残破的熊掌。那盒子角落里还夹着几个干瘪的蜘蛛尸体。阮晓露寻思,大概是花荣用剩下的,直接让花小妹拿来了……

    不管怎样,大伙一片心意。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阮晓露又发现几面精美纨扇。画的是自己立在战船之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对面敌船熊熊燃烧……

    李瑞兰自从见到张择端,画技突飞猛进。蓬莱海战的现场,她虽然并未亲见。纵然阮氏兄弟回山后多番描述,她毫无兵家素养,也想不出具体模样。但下笔如有神,这“海战”还是绘得恢弘磅礴,热热闹闹,神似赤壁之战,比实际情况还要雄伟。

    梁山也不是第一次派人来了。李俊吩咐:“备个席,给梁山的朋友接风。”

    “不用不用了。”白胜忙道:“不用劳烦辛苦,我住一夜就走……”

    “我懂了。”李俊微微板起面孔,“这是来催我放人的。”

    白胜点头哈腰,嘴里说着“不敢不敢”,也不否认。

    阮晓露笑道:“你看我这模样,适合出远门吗?”

    她反骨作祟,李俊要留她,她不想偏安一隅;如今梁山要她回,她反倒留恋温柔乡,不太乐意立刻从命。

    几个帮众搬来凳子,热一壶酒。白胜谢了,一饮而尽,道:“说起来,山上诸事都好,因着义军队伍驻扎辽东,人手是有点短缺,但也不碍事。如今咱山寨名气大,有什么江湖事务,自有底下绿林小卒来摆平,也用不着麻烦咱山上好汉。但有一事……”

    白胜说道,前些日子,武松和鲁智深到颖昌府公干,看到当地恶霸在抢劫客商。这事一般不该管,毕竟要尊重地头蛇的经济来源。可是两人定睛一看,那“客商”是个白胡子老头,带着两个后生,当时已被打倒在地上、剥了衣袍。马车里还有几个女眷。那恶霸搜了钱不说,还要对女眷动手动脚,言行十分下流。这就必须整肃一下绿林风气。两人信步上前,兵器都没动,如踩蚂蚁,霎时间把这群毛贼变成了死贼。

    那老头一家人死里逃生,当即拿出所有金银,感谢师父们拔刀相助。鲁武两人哪里肯收,鲁智深反倒教训那老头:在江湖要注意安全,不是所有毛贼都像俺们梁山好汉这样仁义。像你们这样大大咧咧走在路上,迟早被吃干抹净,不是好玩的!对了,您老tz人家贵姓,这拖家带口的,这是要去哪啊?如果需要保镖,洒家可以给你介绍几个……

    那老人家不说则已,一言惊人。

    “他说他姓张,叫张叔夜!”白胜挤眉弄眼,学着当时的语气,“此番举家迁徙,要去岭南琼州……”

    阮晓露失声道:“啊?”

    白胜就猜到她的表情,点点头,继续道:“两位师兄自然也是不信的。张大人好好的在开封当他的京官,没事出什么远门?心想大约是有人托名伪姓,冒充那个……那个……”

    在江湖好汉口中,当官的大多坏透,有贪官、赃官、昏官、狗官等一系列骂辞;可对于不那么坏的官,倒是没有相应的词汇。白胜“那个”半天,最后只好简单地说:“……那个官。”

    白胜言道,鲁智深武松都没见过张大人(第一届全运会时,张叔夜短暂莅临山寨并发表讲话,但大多数人都没认真听),可是那“张叔夜”官腔打得十分正宗,开口闭口对梁山的情况颇为熟悉,气质也不似常人,不由人不信。鲁智深武松商议了一下,见他两个儿子都受了伤,女眷也都受惊不小,不由分说,先带回梁山将息。

    阮晓露轻声道:“所以张大人全家都在梁山?”

    “给拨了客馆最好的房间,好吃好喝供着,天天请大夫调养,不敢怠慢,”白胜拍胸脯道,“只不过,他几次三番问起你,想要在临走前见你一面……”

    “我在我在,”阮晓露拍案而起,“我马上就来!”——

    一碗葱白椒料桂皮烂炖羊肉,阮晓露吃得精光,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心满意足地抹嘴,揣两个大炊饼,背上行囊。

    “对不住啦,”她笑着对李俊道,“延迟退休,不介意吧?”

    白胜殷勤道:“你在前头走,行李都给我。等到了市镇,兄弟给你雇辆车儿。”

    “不用麻烦!”

    李俊去而复返,牵了两匹马。

    “六妹伤势未痊,你让她走路?”

    白胜抚摸着那跟他一边高的女真骏马,喜出望外:“这马是送俺们的?”

    “谢了!”阮晓露试了试马镫,觉得力所能及,催促白胜,“上马!咱回山去也!”——

    马蹄子一甩,很快将大海甩在后面。

    一场大雪,将梁山塑成了琼山玉岛。红梅点点,缀在泥泞的盘山大道旁边。

    朱贵参加了维和义军,李家道口酒店仅几个喽啰看店。阮晓露自己找到号箭射了,不一刻,阮氏三雄齐齐棹船来接。

    见妹子伤势大好,人也容光焕发,没黄没瘦,三人大喜,开门见山道:“来得正好,一起去看看那张大人。”

    阮晓露撇嘴:“张大人又不是个猴儿。”

    阮小七笑道:“在咱们梁山地界,当官的可比猴还稀罕。何况是一窝……”

    白胜悄悄戳他后背:“是一家子,一家!”

    说话间,来到聚义厅。小喽啰伸手一指,阮晓露便看到那个正襟危坐的白须老者,正是张叔夜。只不过,比起上次相见,他消瘦了许多,宽大的袍袖里,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腕。

    厅中一角,堆着高高的行李细软。吴用、公孙胜领导都在座,武将头领喽啰都坐在对面,给张大人践行。

    张叔夜的两个儿子也坐在交椅上,原本也是一对文武双全的佳公子,被这满厅大汉一衬,成了老鹰丛中的小鸡,紧张得正襟危坐,连话都不敢说。

    墙上挂满锦旗,都是这些年“梁山公益”为老乡排忧解难,获得的荣誉勋章。从最初鲁智深得到的“怒目金刚,功德无量”,到公孙胜挣的“降妖除魔,道法无边”,还有什么“排忧解难,誉满江湖”、“心系百姓,为民除害”、“守护乡土,情暖人心”……原本挂不下、放在库房里生虫的,此时也通通找了出来,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也算是好汉们给张叔夜的一点小小送别礼,让他看看这几年里,一群“后进生”到底有了点儿进步。

    果然,张叔夜目光扫过那一面面锦旗,喜得连饮三五杯酒,老夫聊发少年狂,开始给满厅的土匪讲解修身齐家的道理。

    “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亦当怀爱国之情,以国家百姓为重,莫忘根本。身负绝技,当以武力护国,为民除害,显英雄之本色……”

    吴用、萧让等人尚能聆听,可苦了一干武将,武松一边打呵欠,一边强撑着点头。鲁智深悄悄从怀里摸出个狗腿,嗅一嗅,又放回去。顾大嫂手里握着个骰子,不好意思转得太嚣张。马麟磕了几粒五石散,握着他那十几斤重的大铁笛,悄悄在桌子底下交替弯举,练他的肱二头肌……

    梁山人民爱憎分明。张叔夜尽管是官,属于“敌人”阵营,但多年来,对这些江湖草莽尊重有加,肯用心倾听他们的声音,而非一味的指手画脚、镇压遏制——那大家也对他报以真心,在他讲大道理的时候,居然能忍住不打岔、不睡觉。

    一束束火把左右摇曳,照顾老人家的体质,把厅里烧得热热的,好汉们直抹汗。

    “张大人!”阮晓露跑步进厅,上来就怒喝,“谁把您整到岭南去的?”

    张叔夜转过身,一笑,两腮就瘪了下去,和蔼地朝这新来的姑娘招招手。

    “本以为此一去,不过路途遥远,辛苦一些而已。没想到甫一出京,便遇灾厄。”他笑着叹口气,“朗朗乾坤之下,这官道上治安,居然要靠江湖豪客来维持,真是惭愧呐。”——

    当初“沙门岛和议”之时,张叔夜尽管明知很多举措过于激进,还是力排众议,举荐梁山担负维和使命,艰难地缝补出了他心目中的和平与大义。私下里,他就老是念叨:这下搞不好要去岭南了……

    如今一语成谶。岭南可不止有荔枝和龙眼,还有瘴气、虫蛇和夷獠生番。对张老爷子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那可要命。

    可阮晓露想,梁山维和军马已经换了两拨,成效卓著;就算有人要给张叔夜穿小鞋,也不会拿这事做文章。

    她问起来,张叔夜叹口气:“一言难尽。我不过是在日常奏章里提了一句,如今四夷事务繁多,建议礼部增设职位,专掌四方宾客之政,不知为何就让人抓住做文章,连带着我十六岁抵御羌人贻误战机,二十五岁出使辽国擅自收礼,三十岁任知州时判错了一个案……桩桩件件,都挖出来,摞了一桌子的过错,顺理成章的把我赶出了京……唉,听说上一任琼州知州,是走在路上让椰子砸死的……”

    阮晓露和身边同伴听着,又觉凄凉,又是想笑。

    武松冷笑道:“要我说,皇上想赶你走,轻咳嗽便是罪过,哪需要什么因头!”

    张叔夜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虽说现在金銮殿上这皇帝远非靠谱,张叔夜确实可能因为一句话没说对、或者左脚先踏进宫门而受到贬谪。但张叔夜和梁山关系紧密,利益相关。他栽跟头,对梁山来说绝非好兆头。

    梁红玉低声道:“虽然梁山不谋反,但占山为王,不纳赋税,对朝廷来说,也是个肘腋之患。原本让咱们前往辽东驻扎维和,意图分散削弱咱们的力量,不曾想,反倒让梁山口碑载道,挣足了名声和面子。此时如有人进谗言,说张大人蓄意不纯、养寇自重……”

    “是了,”阮小七抢着道,“军师和公孙先生也分析,是那皇帝想要打压张大人,打压俺们梁山,这才找个由头,把张大人贬到远处。”

    几个旁听的喽啰也道:“这叫鸟尽弓藏。需要你的时候,给你升官发财;不用你了,或者觉得你威胁太大,就把你踢到一边,最好让你静悄悄地死了!”

    阮晓露道:“金国内乱虚弱,张大人前岁主持和议之事,就显得没那么功勋卓著。此时动他,不会引起太大震动。”

    一群从没当过官的江湖散人,凭借自己对人性的理解,乱七八糟地分析一通。直到张叔夜重重咳嗽一声,表示不满,大家才连忙噤声。

    但静了没几秒钟,阮小七又忍不住道:“那朝廷会不会也对俺梁山动手?”

    压根没有“莫谈国事”的觉悟。

    虽然梁山已经洗白,不是造反势力,而是朝廷tz认可的“义军”,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虚名都是浮云,对皇帝来说,想收拾就收拾,都不用挑日子。

    北方辽国因着女真作乱而元气大伤,新兴的金国昙花一现,算起来,是该清一下国内最大的绿林组织。

    张叔夜看着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壮男女,敛容正色,言道:“这正是我要提醒你们的。近来圣上身边常有小人谗言,或许会对梁山不利……”

    他还没说完,一群急性子好汉马上喊起来:“你不仁,我不义,那就只能反了!”

    全然不顾吴用拼命在后头摆手。

    阮晓露蓦然想起当年在江州浔阳楼,李俊第一次相邀,他就说过,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梁山这个法外狂徒的世外桃源,能一直逍遥下去吗?

    不管是招安,还是造反,还是成为什么“民间武装”,只要规模足够大,大到让京城里的老爷们感到威胁,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

    张叔夜沉下脸,道:“在这里说说气话可以。但你们都是识大体的英雄豪杰,本官还是要告诫一二,但凡朝廷有猜忌之意,一定要表明忠心,必要时贿赂一下宿太尉,让他遣人来招安,将你们正式编入军,以免落人口实……”

    他说得很慢,最后却看向阮晓露,仿佛希望她把每个字记到心里。

    阮晓露点点头,心里却暗自嘀咕,张叔夜这可有点一厢情愿啦。

    曾经的她,听到“招安”就坐不住,豁出力气把梁山往别的路上推;如今心态大不相同。经历了一次全民投票,曾经颇为流行的“招安”之念已经被扫入垃圾堆。再没人会绞尽脑汁,上赶着为招安大事牵线搭桥。

    以现在梁山的实力,虽然还不至于能“杀进东京夺鸟位”,但江湖地位已经到顶,如果振臂一呼,把绿林豪杰尽皆揽入麾下,再串联盐帮这样的、覆盖范围广阔的私商集团……

    掀个桌的底气还是有的。

    义军的名号说出去响当当,也就不再稀罕一个人嫌狗不待见的丘八编制。

    旁人显然也这般想,虽然不以为然,但都做好表情管理,在张叔夜面前礼貌微笑。

    张叔夜嘱咐了又嘱咐,眼光缓缓扫过厅中诸人。许多面孔他已熟识多年。从他初任济州太守,差一点就剿灭了梁山的那一日起,就认识了这帮子野性难驯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一步步成长,脸上少了轻狂,多了稳重。唯一没怎么变的,就是那点儿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对皇权和规则的敬畏之心……

    他按着交椅扶手站起来。梁山诸人也赶紧都起立。

    “多谢大伙这些日子的款待。犬子的伤势已经大好,我也该走啦。此一去,不知何年能够再与诸位相见……”

    张叔夜眼角微湿,声音苍老,跟众人拱手道别,“但请诸位记着,你们是江湖义士,当以仁义为先,常思为国为民,心怀百姓苍生……”

    大家神色黯然,都用力点头。

    “真真气杀人,”花小妹忽道,“那皇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大人,岭南那么远,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多亏啊!不然你就留在山上别走了!我们在江湖上散布风声,就说你让人劫了杀了,料他们也不会用心查案……”

    花荣急得脸白,忙着捂妹子嘴:“呸呸,什么死啊杀啊的,你也不会说点好的。”

    但花小妹居然一呼百应。她话音未落,三五十人同时喊起来:“你就住俺们这儿,别走了!连着你的夫人公子、丫环小厮,一齐留在山上快活便了!俺们山上养得起!”

    两位张公子听得直打寒战,连忙好言推托,声音淹没在群豪的洪亮嗓门里。

    张叔夜挺直了背,昂然道:“诸位虽是好意。此话再也休提。我若半途脱逃,正坐实了自己有罪理亏。圣人贬我去岭南,我就要一步步走到岭南,然后等到昭雪回京的那一天。你们若强留,某唯死而已!”

    众人悻悻,低声道:“俺们说着耍,您别当真。”

    吴用连忙吩咐,给张大人和家眷备轿。

    顾大嫂忽然出列,指着自己老公孙新,禀道:“俺老公出身琼州军户,正好多年未曾回乡。张大人若不弃,我夫妇俩便护你一路去琼州,免遭道上宵小算计。你看如何!”

    孙新做老婆的应声虫,也跟着点头,绰起一杆朴刀,“大人!”

    张叔夜大喜:“真侠侣也!如此多谢了!”

    几骑马,一辆车,逶迤走出梁山山门,随着北风,踏着那乱琼碎玉,径直往南国而去。

    梁山大小人众洒泪相送,许久才回。

    阮晓露抹干眼泪,踏雪回山,跟老娘说了会子话,忽然想起:

    “晁大哥呢?刚才他一直没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