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啊,你回来得急,忘记告诉你,寨主大哥他进京了。”
吴用慢吞吞的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地告诉阮晓露。
阮晓露一时间怀疑这世界有点错乱。该留在京里的,被安排到了岭南;而这世上最不该进京的,据说已经走了十几天了!
总不会是替张叔夜当礼部侍郎去了吧??
“别急,姑娘别急。”吴用笑道,“一切尽在小生掌握。”
阮晓露这才知道,张叔夜被救上梁山的前一日,宋江喜气洋洋,带着一封圣旨来到山上。那圣旨里说,宋江身为济州太守,在任期间,经济民生发展得都不错,更是促成了辖境内最大的绿林组织的转型,扬我国威,大大有功。宣取济州太守宋江还朝,并带领保毅军总统领晁盖,有褒奖的事。
“既然是圣旨,总不能抗命。”吴用道,“况且有太守大人一道同行,总不会有祸。咱们寨主大哥当即收拾行装,上了路。”
阮晓露盯着吴用的狐貍眼。老大哥前脚走,后脚张叔夜就提醒有人要对梁山不利。你这还一点不着急?
“小生尽已安排妥当。”吴用捋着胡须,嘴上在笑,眼睛却没跟着弯,目光冷峻,“从京师到梁山,每个绿林大寨,都驻了梁山的头领。每隔百里,都安插了梁山的暗桩。咱们在京里还有个朋友燕青,三瓦两舍的闲汉都是他的线人。寨主大哥走后,我已派人飞马入京,让燕青暗中跟随保护,每日轮报平安,由暗桩日夜接力传回。如果朝廷真的要暗害于晁大哥,嘿,咱们梁山好汉睚眦必报,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旁边几个军政司喽啰点头附和:“是福不是祸,是祸咱们也不能干等着。我等已准备就绪,就等军师一声令下,谁敢在咱们太岁头上动土,咱闹他个大的!”
阮晓露慢慢点头。自己不在山东的这段时间,时局变化,梁山人民的心态也变化了不少,对官僚皇权的态度从抵触、敌视,直接进化到了轻视、蔑视。梁山人民唯一尊重的大官就是张叔夜,他既已不在朝里,再肆意妄为也没有心理包袱。
此时一个喽啰跑步上山,呈上军情:“报告军师,寨主和宋大人两日前抵京,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拟次日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一切人事都正常。”
阮晓露恍然大悟:“难怪山上人这么少——这事张大人不知道吧?”
臭秀才还是有两把刷子。
吴用笑道:“如此细枝末节,不必烦扰他老人家。
阮晓露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小院,躺在床上睡不着。
朝廷如果真要褒奖宋江,为何不直接派个令使,直接到济州来给他发奖状,非要让他多跑一趟,到京里去呢?
算一算时间,朝廷派人前往济州宣取宋江,天使从京师出发,应该是上月二十五日的事;而张叔夜被贬出京,是二十六日早朝时分。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张叔夜被救上梁山,梁山根本不可能知道朝廷已经对自己磨刀霍霍。
可就算宋江晁盖进京,以阮晓露对本朝官僚体系的了解,没有切实的罪名,也不太可能直接把他们关起来砍了——最起码宋江是正儿八经的官,如果皇帝敢公然谋害官僚,整个士大夫集团都会发疯。
也许只是训诫一下?……
她腾的从床上坐起来,套上鞋子,奔向鸭嘴滩小寨。
在原著故事里,宋江受了招安以后,不也当了官,不也被弄死了?
怎么死的来着?——
却说当此时刻,朝中朋党纷争,争权攘利之事司空见惯。蔡京童贯等权臣,虽曾因鼓吹tz联金之事而暂时失势,此时风头过去,正好东山再起。便有近臣在天子跟前嚼舌:“先前女真虏寇祸乱辽东,更意图染指我中原山河,张叔夜趁机推举梁山义军,扼守险要之地,行武装监督之事,确似有功。可如今那金主病死,女真式微,是天意不许他们成势。这‘梁山帮’却依旧居功自傲,妄图贪天之功,实乃居心不良,包藏祸心。”
如此,设计踢走了张叔夜,然后清算与他有关的一串人员——派人去调查济州太守宋江,发现其履历奇特,在早年间就与无数江洋大盗有染,更是曾经公然枉法,给劫持生辰纲的贼寇通风报讯——倘若宋江一直规矩做官,谁也不会费力不讨好地给他整理这些事迹。可一旦要整他,大大小小的黑料登时铺满一地,让人瞪眼咋舌。
又道:“这个济州太守狼子野心,背靠张叔夜,养着梁山这一群猛兽,积草屯粮,聚啸山林,虽然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不曾圈地谋反,到底是养寇自重,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们,难以收场。不如将其首脑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好言抚慰一番,试探其虚实动静,以安其心,亦显陛下亲民之念。”
这徽宗皇帝少理政事,一门心思都在书画金石之上,偏偏又自视甚高,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听得身边七嘴八舌,说了这么多话,必然有道理,当即准了。然后就把这事抛到脑后,琢磨来年元宵,该如何与民同乐,广施恩泽,好好热闹一把……——
转眼到了年关底,梁山上下覆了又一层大雪。这些日子,暗桩和哨探千里传信,每天都报了平安。山上诸人的心也渐渐从悬着到放下。算算日子,寨主老大哥该今日回山。
山上积雪厚重,寨主不在,山上人手短缺,领导们以身作则,吴学究率先亮出一身排骨,拿起了铲子。公孙道长也挽起了大袖子,在旁边递送工具。在他们的激励下,小伙子们脱光了膀子上场,半日功夫,便清理出一条上山的步道。
山门缚彩,路边枯树上系了红绳,雪堆里埋了鞭炮,喜气洋洋地迎接老大哥回家。
新任梁山托育所所长、新上山的美髯公朱仝也伫立在侧,左手抱着花逢春,右手抱着张贞娘刚生的、还没起名的小闺女,一会儿讲天,一会儿讲地,笑嘻嘻的等着寨主归来。朱仝身材高大,两个胖娃抱在怀里,好似揣了两个大甜瓜,丝毫不显沉重。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就看到一辆马车辘辘而来。大家相顾而喜:“皇帝老儿赏了东西,寨主大哥一个人提不下,因此雇了车儿。”
车停山门,赶车的喽啰掀开帘子,果然是晁盖坐在里面,因着旅途劳顿,脸色有点发白。
众兄弟姐妹一拥而上,“大哥!”
有人眼尖发现:“大哥如何手足肿了?”
“都好都好。”晁盖知道大伙担心自己,用力挥手,“到东京走了一遭,宋江兄弟面了圣,俺没有官衔,就等在驿馆,让皇帝派人勉励了一番,吃了一顿御赐的酒菜——大家别说,这皇帝老儿还挺明理,把咱们梁山好生夸了一通,酒食滋味也不错,还赐了……”
他突然一个踉跄,直接栽出车来。几双手争相扶住。
“大哥!你怎么了?”
“无妨,”晁盖嘴角抽动,艰难地一笑,“许是回来的路上贪吃酒菜,肚腹有些作痛。宋江兄弟也是闹肚痛,躺着起不来。原本还想到山上来和大家见一面,是俺坚持让他回去府里养着……“
众莽汉笑呵呵:“那您也赶紧回宿舍养几日。”
吴用倒提着羽扇,拨开人群,赶到马车跟前。
“大哥是哪一顿吃得不妥,何时开始腹痛的?”
晁盖张口要答,一阵腹痛袭来,微微皱眉,抓下一把头发。
随行的喽啰七嘴八舌:“有那么三四天了吧,但俺们都没事,也不知是哪个黑店做饭不洗手,等查出来,把它砸了去……”
吴用面如土色。他千算万算,只防着朝廷暴力清算,没想到这帮人比他还阴!
此时又有几个人反应过来,低声私语:
“不会是那御酒御菜里有问题吧?”
“如何到此时才发作?”
“听说有一种慢行毒药……”
表面上将梁山夸奖安抚一番,暗地里给“匪首”下慢药。等他们老大一死,这些江洋大盗群龙无首,必将作鸟兽散,到时再做出些违法乱纪之事,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捕……
吴用急得跺脚:“小生不是提醒过你,若有御赐酒食,一定要请那使者一起吃喝……”
晁盖笑道:“那使者推脱胎里素,一个劲念佛,我也不好……”
咣当一声,晁盖栽倒在地。他身体高大,两个喽啰拉不起来。
众人大放悲声:“大哥!大哥!大哥让朝廷害死了!”
山坡上的积雪白得刺眼,“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飘出一个角。山顶那层层叠叠的屋檐也积了雪,遇风吹,斜斜飘落到空中,落到晁盖的眉毛胡须上。只差几步路,他却回不去。
“让开!让开!”
阮晓露风驰单纯,一路拳打脚踢,挤上前来,推倒几个泪流满面的憨憨。
“先别急着号丧!顺子!”
众人急回头,看到张顺一身远途装扮,风尘仆仆地也追了来。张顺手里还拖着一个瘦棱棱、矮墩墩、病恹恹的陌生人。那人走不快,被张顺拖得接连摔跤。张顺急躁,干脆把他背了起来,风驰电掣跑到晁盖跟前。
吴用吓了一跳,眼看张顺背上那人连滚带爬地落地,颤声问:“这也是……也是此次中毒之人吗?”
“有眼不识泰山。都让开!”张顺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这是江南神医安道全!”——
寨主的小院外围着无数人。眼看太阳远远的落入山下,天气一下子阴冷起来,冻得大家搓手跺脚,却没一个回去的。
还是花小妹派后勤喽啰搬来棉衣,让大伙穿了,又端来热酒,众人却无心畅饮,只喝两口暖肚。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安道全满头大汗,用袍袖擦鬓角。
江南神医安道全,虽然谁都未曾见过,但他炮制的各类灵药畅销天下,从缓解感冒到解蒙汗药,甚至清理内伤、起死回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属于行走江湖必备,基本上人人都吃过几丸。可以说,如果没有安道全,天下绿林不会有现在这般热闹,各路帮派火并之际,至少得多死一半人。
但是这位神医本人,却是一副病容,满脸蜡黄,弓腰驼背,宽阔的袍袖下面,可见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跌倒。
大伙喜形于色:“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中了恁厉害的慢药,怎么拖到这时才送医?”安道全脸色不善,张口就骂骂咧咧,单薄的身板随着他喘气,胸口一缩一鼓,“亏得遇上老子,否则再晚三两日,必然无救,落得卧床辗转数月方死,受尽活罪!”
梁山人众哗然,没想到享誉天下的神医安道全,竟是如此一位暴躁老哥。
要是放在平时,谁敢这么对梁山好汉讲话,此时已经被教训八百遍,哭爹喊娘地跪地讨饶。但眼下安道全便是大伙唯一的希望,莫说顶嘴,谁敢露出不快之色?纷纷做小伏低,忍辱负重地自我检讨:“是是,是俺们的不对,没照顾好寨主大哥,您千万别生气。”
安道全目光扫过一排排肌肉虬结的后背,稍微消了点气,冷冷道:“你们倒不必感恩戴德,是病人自己体格健壮,又有幸遇上老子,今番命不该绝。”
众人泪流满面,吴用为首,呼啦啦一齐下拜。
安道全气得跳脚:“病人刚睡下,都给老子安静!”
众人赶紧收住声音。原本打算磕几个响头的,赶紧收力,扭着颈部肌肉,疼得龇牙咧嘴;原本打算“扑通”一跪的,也赶紧扭转膝盖,圆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硬是没出声。
朱仝抱着两个小婴儿,原本被安道全的嗓门吓得要哭,朱仝左嘘右哄,愣是把两个娃娃强行关机,揪着他的胡子睡了,也都没出声。
有人悄声道:“听说这安道全从不离开江南,这次是让张顺一路硬扛过来的。”
安道全本来背着手进门,听到这几声议论,忍不住打个寒颤,气冲冲地朝张顺tz的方向看了一眼,口中喃喃怒骂。
张顺生怕得罪神医,连忙伸手一指,祸水东引:“不关我事!都是她让我干的!”
阮晓露:“我……”
安道全愤愤地看她一眼,掀帘进门。
好在,得罪了神医,却获得了全山兄弟的好评。吴用泪如雨下,轻声道:“若非姑娘当机立断,我山寨危矣!”
那日阮晓露刚听说晁盖被宣进京,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想起平行水浒故事里,宋江和卢俊义虽然立功,但马上被奸臣忌妒清算,撺掇皇帝赏赐他们御酒,酒里下了慢药,过了好一阵才死……
如今卢俊义没上山,这帮子奸臣手段没变,万一暗算宋江和晁盖,妄图把梁山势力一网打尽……
事不宜迟,赶紧想辙。她自己不认识安道全,但平时听张顺时时夸口,说他跟这神医是莫逆之交。
当年张横张顺兄弟俩在浔阳江里打劫为生。那时候他俩老母在世,患了重病。张顺打听得神医安道全,去向他求医,赫然发现这神医眼熟——前天刚抢过。
安道全脾气大,当即摔门而去。张顺低声下气,在他门口候了三天三夜,安道全不为所动。张顺没辙,放话说,您再见死不救,我就一头跳江里!
安道全冷眼看着他跳江。一刻钟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天过去了……没人出来。
安道全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自己欠了一条人命,忙不叠收拾医箱,去给张家老母看病,诊金药费全免,把老太太不仅治好,而且治得活蹦乱跳,年轻了二十岁。
这时候张顺从江里爬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恭恭敬敬地拜谢神医,并奉送刚抢得的赃物五十两。安道全当时就翻白眼,以为是阎王来向自己讨债。
这俩人就这么认识了,此后往来频繁。张顺答应安道全,死后让他解剖,看看自己这心肺是怎么长的。
……
阮晓露想起这桩往事,马上找到张顺,收拾了一大包黄金,让他务必把这神医给请来。要是晁盖没事,虚惊一场最好。万一狗皇帝真要害人,不管晁盖什么情况,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天色乌黑,众兄弟渐次散了。吴用安排伶俐的喽啰守夜照顾。安道全也守在病房里头,需要什么,马上给他拿来。就算山上没有,也能马上去村里讨来。安道全行医多年,头一次遇到如此配合的优秀病人家属,自己也超常发挥实力,小小的寝室里氤氲药气,经久不散。
如此夜以继日的治疗两日,晁盖终于醒转,只是还动弹不得,只能虚弱卧床。他弄清楚自己的遭遇,先是愤怒得满脸酱红——让安道全赶紧用针灸压住——然后突然慌乱,口齿不清地道:“那宋江兄弟必定也中毒了!快快,医师,我这里没事了,你快去看一看宋江兄弟!晚了就来不及了!”
寨主发话,山上众人也只能遵命。好在病情已经稳定,安道全写了厚厚的医嘱,在晁盖身上留了一圈银针,这就收拾医箱,由小喽啰护送,前往济州府,给宋江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