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送了?纸鸢,下?午,韩旭又送了?新的东西过来。
一?张琴谱,名为《郁轮袍》。
昔年,王维以此曲求得玉真公主垂青。
荣安公主厌恶又好?奇,同奶嬷嬷说:“这人可真是死缠烂打,讨厌死了?。”
奶嬷嬷却道:“一?日数次,哪怕宫人同他说公主未曾一?顾,亦不改心意?。无论其?他地方是好?是坏,他待公主是有?心的。”
但凡是少女,有?个条件不错的追求,总是不至于太反感。
荣安公主虽然仍旧认定他趋炎附势,却也不像最初那般厌恶了?。
奶嬷嬷趁机递过粥汤,但没有?鸡汤,也没有?肉酱。
“这是老奴的份例,委屈公主了?。”
饿了?这么久,荣安公主也不挑,赶忙喝了?,犹觉不足:“还有?没有??”
奶嬷嬷苦笑道:“再多可就藏不下?了?。若不然,公主服个软吧。”
“我不。”荣安公主刚吃了?东西,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几天。
傍晚时?分,撷芳宫忽然喧闹。
“吵死了?。”荣安公主头晕眼花,伏在枕上,脾气暴躁,“去看看是谁喧哗,掌嘴!”
宫人出去询问,片刻后?,回来禀报:“是嘉宁郡主回来了?。”
荣安公主的眉间闪过阴霾。
她的样貌随母亲,清秀娇美,艳丽不足,与嘉宁郡主站一?块儿,难免像白芍药和红牡丹,略逊一?筹。
这也罢了?,她倒是没那么小?气,连一?个比自己好?看的堂姐都容不下?。然而,那日她为了?找躲起来的雪狮,无意?间听见了?嘉宁的老嬷嬷与人说话。
她们说:“郡主要联姻,最好?的选择就是靖海侯,谢大、谢二均已成婚,听说谢三郎尚未婚配,又美名在外,最为合适。”
荣安公主恨得直咬牙。
表哥就像一?块肥美的鲜肉,哪个女人都要来咬一?口。
好?不容易赶走许意?娘,嘉宁郡主……她也不允许。什么堂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堂姐,有?什么好?在意?的?
况且,别以为荣安公主真的对?过继一?无所知,她知道,父亲无子,指不定就要过继叔伯的儿子,届时?……嘉宁也是公主了?。
这是一?件荣安公主极其?反感,甚至不曾意?识到是恐惧的事。
可惜了?,嬷嬷明明说,雪狮生了?病,只要咬黄耳,黄耳就会发疯。
怎么就没咬死她呢!
她频繁外出,该不会是同表哥……“去问问,”荣安公主舔舔干燥的唇,“嘉宁怎么这么久才回,有?没有?去找父皇。”
说到这,荣安公主有?一?点点后?悔。
早知道就不和父皇争执了?,倘若父皇为让她死心嫁给韩郎,把表哥指婚给嘉宁怎么办?
宫人应下?。
这一?去就是许久,荣安公主快迷迷糊糊睡着时?,她才回来禀报:“郡主那边说是车辕坏了?,这才耽搁到了?天黑。幸好?有?人帮她修了?车,只是那人是谁,奴婢实在打探不出来,神神秘秘的。”
刻意?保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荣安公主咬住嘴唇,心中迅速盘算着对?策。
无果。
胃部饥肠辘辘,起身猛了?还会眼晕,实在难以集中思绪。
“叫嬷嬷来。”她说。
奶嬷嬷很快到来,偷偷递给她一?碗白糖粥。
荣安公主赶紧吃了?,这才说明情况,惶恐难安:“嘉宁肯定是去勾引表哥了?。嬷嬷,父皇不会真的给她赐婚吧?”
奶嬷嬷说:“哪有?那么容易,虽然陛下?是说过要为两位郡主赐婚,但谢郎……不太可能。”
“为何?”
奶嬷嬷绞尽脑汁:“谢郎怕是瞧不上郡主。”
荣安公主沉默,许久,幽幽道:“表哥也没瞧上许意?娘,婚事不也差点成了??”
奶嬷嬷劝道:“公主,谢郎固然一?表人才,可自从他长成离宫,对?公主真的算上心吗?此次病重,韩郎屡次托请,费了?不少钱财,才从那群太监口中得知一?二情况,谢郎……一?次也没有?问过。”
荣安公主嘴硬:“表哥肯定是不知道。”
“唉。”奶嬷嬷长叹不止,“公主,老奴是过来人,样貌好?不能当?饭吃,相公体贴你?,心里有?你?,日子那是甜得比樱桃还美,要是不疼你?,别说寻欢作乐,整日想着建功立业,那也是比黄连还苦。”
荣安公主道:“我同表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表哥不会这样待我的。上次他也不曾怪我。”
“上回是上回,公主,你?若是为谢郎悔婚,那群御史的笔杆子可厉害,指不定谢郎的前程也就毁了?。届时?……真能无有?怨气吗?”奶嬷嬷忧心忡忡地问。
荣安公主呐呐无言。
奶嬷嬷戳中了?她内心的恐惧。就算这次成功了?,没有?嫁给韩郎,要嫁给表哥也是千难万难,即便耗尽一?切,终于得偿所愿,表哥又会怎么看她呢?
皇家的公主,不是人人过得好?的。
被驸马冷落有?之,被婆婆挤兑亦有?之,表哥真的冷落她,永远不进公主府,她又能怎么办?
父皇已经?对?她失望,不会再帮她了?。
“我不甘心。”她落泪,“我那么喜欢表哥……”
“公主,忘了?他吧。”奶嬷嬷也跟着鼻酸眼红,“谢郎对?你?不好?,你?是公主,何必受这个委屈?韩郎再不好?,至少心里都是你?啊。”
荣安公主不答,埋臂痛哭,却流不出眼泪。
她好?累,好?渴,好?像快要死掉了?。
再一?日。
早晨,宫人再次端来清粥小?菜时?,荣安公主终于忍受不住饥饿与口渴,拿起了?筷子。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面露喜色。但当?她们拿了?养胃丸来,要她吃药,她又不肯吃了?。
日头慢慢升高,奶嬷嬷挑起帘子进来,道:“公主,韩郎又送了?东西。”
荣安公主恹恹投过一?瞥,没兴趣。
“他同老奴说,希望公主能够看一?眼这幅画。”奶嬷嬷表情奇异,“倘若公主看完了?画,仍然不想见他,他便不再打搅公主养病了?。”
她劝:“都第三日了?,公主看看又有?何妨?”
今日的荣安公主,正处于既不甘心,又看不希望的迷茫期。她惦记着谢玄英,渴盼有?什么奇迹,靠着虚幻的臆想支撑自己。
但无论怎么自我说服,内心深处,仍然不断涌上负面的念头。
闹了?那么多次,父皇还是不肯松口,真的不行了?。
表哥压根就不喜欢我,他要是能向父皇求旨就好?了?。
难道真的要嫁给韩郎吗?
不甘心,好?不甘心,明明那么喜欢表哥……
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
无数纷杂的念头涌来,鬼使神差的,她开?口:“什么东西?”
奶嬷嬷让宫人拿来挑竿,将画卷徐徐展落。
首先?出现的是宫廷的屋檐斗拱,接着,是一?座海上仙山般的鳌灯,再往下?,挂满灯笼的城门出现,锦衣华服的女子依次罗列。
荣安公主觉得眼熟又疑惑。
这场景,怎么好?似见过?
问题很快得到解答。
再往下?的正中央部分,出现了?一?张秀美的面孔,眼波低垂,唇角微扬,身着织金大红袄,绿色遍地金比甲,蓝缎子裙,头戴赤金翠叶冠,俨然是皇女的打扮。
“这、这是公主。”奶嬷嬷笑了?,“画得可真像。”
只要见过荣安公主,谁都能一?眼认出就是她,其?眉眼的神态极其?肖似,若不是见过的人,决计划不出来。
画卷的末端又是灯烛,辉煌热闹,但所有?人的脸都是侧着的,就好?像画卷上半部分的妃嫔,无一?有?正脸。
唯一?背面的人,是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他正遥望着城门上赏灯的少女,其?余万般,皆不入眼。
“韩郎不是夏天才来的京城吗?”奶嬷嬷反应很快,“噢,这是去年的?”
一?旁的宫人仔细看了?会儿,肯定道:“是,鳌灯是去年的样子,是桃树,今年的是松柏和仙鹤。”
荣安公主不由看向旁边的题词。
《元宵赏灯见佳人有?感》
琼楼玉宇见婵娟,宝髻香罗倚阑干,
君心照月未知我,我梦娥眉更漏残。
来年青鸟访江南,天家有?女欲入凡,
千里江波随风至,一?支芍药拜金銮。
不得不说,荣安公主坚硬的心防,终于破开?了?一?丝缝隙。
她一?直以为,韩旭不过是贪图驸马之位,方才应选,所求不过富贵。但此时?,他告诉她,原来早在选驸马之前,他就见过她了?。
去年的元宵节,她为表哥和许意?娘的婚事郁郁寡欢,从未注意?到城楼下?,竟然有?人在看她。
“这……”荣安公主迟疑片时?,问,“怕不是胡说八道吧?”
奶嬷嬷立时?道:“差人打听一?下?就是了?。”
荣安公主:“都是去年的事了?,谁能打听出来?”
“这有?何难,东厂锦衣卫,哪个是吃素的?”奶嬷嬷笑道,“公主放心吧。”——
韩旭去年就见过荣安公主吗?
是的,他确实见过。程丹若非常肯定。
她亲自去南三所见了?韩旭,询问他最早什么时?候见过荣安公主。
老天也帮忙,韩旭说,他去年就来过京城,出了?正月才走,元宵节时?,曾在城门口赏灯,见过一?次荣安公主。
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选驸马,也没仔细留意?,只记得当?时?的鳌灯壮观灿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要确有?此事,细节记不清又有?什么关系。
荣安公主身边的宫人,记得一?清二楚。
她略微暗示,对?方就仔细地讲了?遍。说到底,公主身边伺候的就没有?傻子,兔死狐悲,翠茎的死,让她们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所以,这是艺术加工,不是捏造事实。
哪怕皇帝去查,结果也不会不同。
但这还不够。
程丹若提起茶炉上的铜壶,斟了?一?杯茶水,等着放凉。
不一?会儿,王咏絮捧着《孝经?》来了?。
她站在帘外,刻板地念完今日份的训导,才哑着嗓子找程丹若讨水:“茶!”
程丹若指了?指晾好?的茶水。
王咏絮小?口小?口抿了?,嗓子总算没那么冒烟,有?心思嫌弃:“姐姐,你?泡茶的水平真不怎么样。”
“有?什么办法呢,泡得好?好?的,已经?死了?。”她说。
王咏絮哑然。
她在撷芳宫当?差的日子,同翠茎这个擅长泡茶的宫婢相处甚欢,对?方的茶艺不比贵女逊色,深得她的心意?。
然而……“唉。”王咏絮终究经?历得不多,本性中仍存留善良的本性,轻不可闻地鸣不平,“她也是倒霉。”
程丹若微微笑了?。
“不说这个了?。”她道,“嘉宁郡主回来了?,听说她时?常找你?说话?”
王咏絮矜持地颔首:“郡主颇爱诗文?。”
“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程丹若问。
王咏絮好?奇:“什么忙?”
程丹若说:“公主有?一?只猫,叫雪狮,你?知道吗?”
“知道,是只挺胆小?的家伙呢。”王咏絮不解,“这怎么了??”
程丹若道:“我希望你?能向嘉宁郡主说一?句话,就问她‘知不知道公主身边有?只猫,叫雪狮’,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