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壹章
为夺珠妖狐难缠救性命心生罅隙
风卷残云,月凄五州,妖兽啼啸,推林倒树。
冯春晓得事出变故,成败悬在一念之间,见那颗珠子被妖狐一口呼气顶在半空,不容犹疑,腾身飞跃而起,伸手一把抢过来丢入乾坤袋,再洒数张鸡血蘸写咒的黄符断路,撒腿就逃。
“还我金丹。”那妖狐气急败坏,紧追不舍。冯春听得身后响动不绝与耳,忽远在重山呜咽,忽近在耳畔吹吟,愈发不敢停留,夜色浓烈,不觉白雾四起,烟瘴弥漫,台阶变窄,两边荆棘密结伸展,葛藤缠绕牵绊,乱石密砌重堆,千尺长蛇迎头扑面,万丈大蟒口腥舌红,虎狼拦路,獐鹿堵道,一时风声鹤唳,精魅游荡,誓将那金丹引回正途。
冯春只觉小腿被什么箍住,顿时一个踉跄,又因路面泥泞湿滑,不慎仰面栽倒在地,脚踝钻心的疼痛,急欲拔剑时,一团火影已到跟前,一尾绕住她的脖颈用力绞缠,要置她死地。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寒光划闪而过,妖狐吃痛退窜数步,冯春脖颈一松,再看向救她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常燕熹。
常燕熹从兰若寺出来,找了一圈,恰撞见她被一只狐貍困住难挣,随即拔刀相助,虽施以援手,心底并不高兴。
冯春聊表感激,又疑惑他的行踪:“常大人怎会在这里?”
是啊!他怎会好死不死的在这里常燕熹不答话,望向远处那狐貍蜷紧滴血断尾,哀嚎不断,却也留连不去。微皱起眉宇:“此地不宜久留,赶紧下山为上策。”转身欲要走。
冯春尝试站起,却力不从心,看天边渐透清光,若是鸡鸣前赶不回,可算白忙活一晚,遂拔高嗓音道:“常大人,我走不了了。”
常燕熹顿步,回首看她,目光凛冽:“什么意思?”
冯春硬着头皮道:“脚崴了,可否麻烦大人背我下山?”
“这个不知廉耻的毒妇!目光阴沉地打量她半晌,嘴角浮起冷笑:“我这样金贵的人物,岂容你这贱民卑躯趴俯背上,脏污我的衣裳!”
这人嘴真毒!冯春暗忖前世里怎没发现,抿紧唇,手撑地再试着站起,几遍后仍是徒劳,抬头见常燕熹没离开,双臂抱胸不知再想什么。
她虽焦灼却不显,和他好生打商量:“大人如能帮我这一回,日后若有需小民出力之处,定当万死不辞。”
常燕熹等的就是这句话,嘴却不饶:“我方才已救你一命,这么快就忘之脑后?白眼狼一条。”
“哪里敢忘呢!”冯春按捺住心火烧:“日后自然一并报答!”
常燕嘉从袖笼里掏出纸张,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为防你出耳反耳,言而无信,我们定立字据。”抓起她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咬破,在纸上摁下鲜红血印,折叠收起,一顿操作猛如虎。
冯春眼睁睁被强立字据,且连里写了啥都不知,气不打一处来:“常大人和花满楼的虔婆有何区别?”
“区别大的很。”常燕熹冷笑道:“至少不会把你卖到长春院做万人骑的倌儿。”他把背脊朝向她:“还不上来!”
这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冯春真想一脚把他踹下悬崖,死了算了!愤愤地爬上他的背、搂紧他的脖颈,这样掐死了也不错!
常燕熹把她的腿窝各勾在臂弯里,似背后长眼通透她的心思,淡漠道:“我若死你也甭想独活。”
冯春讪讪地把手松了松,回头看那妖狐一直不死心远远跟随着,却也不敢靠前,没了珠子,它和普通的狐貍没甚区别。
冯春长舒口气,又被常燕熹颠簸的倦意来袭,索性整个人贴上他的背,面庞俯在他肩颈间,困懒地问:“常大人深更半夜到牛腰山做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常燕熹道:“赏月!”又问:“你呢?”
冯春打个呵欠:“我也来赏月!”骗人谁不会!
“我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常燕熹语带嘲讽,感觉她口里热气喷薄着直往耳根扑,如一根羽毛在那有意无意地撩骚,低喝道:“抬起头来,离我远些。”
冯春偏就不离,偿情还债的糊涂字据都立了,凭啥听他的话,笑道:“此话指喻男女心相印,我俩皆为男儿身,可担不起这福?,用不是冤家不聚头更为贴切。”
常燕熹表示赞同:“平板的身材,胸无二两肉。”
此乃反话,若他对这毒妇还有一分手软,就来自这里。
冯春朝他颈脖处不轻不重地咬了口,故作调情,恶心他一把。
常燕熹语气不善:“再敢轻举妄动试试看,我亦可以不走水路走旱路。”
冯春细品会过意来,羞窘的脸了:“常大人不是这样的爱好!”
常燕熹冷哼一声:“你又知道!”他如今连自己都不识,她又凭什么如此笃定!
冯春不再多话,说的确也无错,前世里她对他感情淡薄,关乎他的诸事懒得了解,皆交薛姨娘去打理。如今她重活过来,何苦再和他纠缠不清!这般一想,又后悔方才意气用事,行为轻浮了。
俩人各怀心思,彼此不理,到牛腰山脚,两匹拴在桃树下的马犹在,常燕熹把绳解了,他的马识途,由它自行回去,则抱着冯春共乘她的马,穿街走巷奔跑着,满城的雾气渐散,财神街的商贩起得早,卸门板的、升炉烟的、洒扫洗漱的、皆被踩踏青石板路的哒哒啼声吸引,纵有睡意也会惊吓到爪洼国去,但见常大人将冯春抱下马,送进巷里侧门处,那冯春一瘸一拐连迈槛的碎步都难抬,这一夜风骤雨猛,打得枝儿叶残瓣碎,流落满地胭脂红!
不过一个时辰,桂陇县的县民们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当事的两人还蒙在鼓里。
冯春把珠子喂给潘衍吞咽进肚时,窗外传来一阵鸡啼声,她的心彻底落回原处,自取了药油揉搓脚踝患处,待至发烫才觉疼痛减轻少许,身上衣裳在山中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汗臭味混着股子狐骚味儿,难闻极了。遂去厨房烧水洗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再回到寝房,巧姐儿披头散发的跑过来,拉她到榻床沿边,一脸兴奋之色:“二哥哥醒啦!”
果然,潘衍已经睁开双目,定定地看着她俩!
第壹贰章
潘公子审时度势常将军霸里发蛮
有曰:日旦天色白朦胧,凄凄狐鸣远妖山,金丹一颗乘风送,迟来鸡鸣鬼门关。
冯春暗忖从妖狐那抢来的珠子果然是宝贝,让一脚踏进阎王殿的阿弟,被生生地拽了回来。
她去探他的前额,潘衍把头一偏,嗓音沙哑地问:“什么时辰了?”
巧姐儿抢着回答:“到早晨啦!”
他颌首,再看向冯春:“你去给我烧一锅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还你,你以为你是谁啊!冯春把腿往凳上一搁,冷冷道:“出门左边是厨房,房里有柴,缸里有水,灶上有锅,就没有人伺候你!”
潘衍听话识音,默了默,在前朝最擅的不过就是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目前情境正应了那句:得志猫儿雄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鸡。
他咳了两声:“我此时浑身绵绵如风前絮,东摇西摆无气力,兄长但凡帮我一回,日后定加倍奉还此份恩情。”
冯春先是愣神,一番话说的太过客套,让人心凉,又听他开口闭口的兄长,顿时脸色难看:“都这时候了,你还玩世不恭。”站起就走,气得腿都不瘸了。
潘衍只觉莫名其妙,朝巧姐儿呶呶嘴:“那位大哥脾气不太好啊!”
巧姐儿在旁吃煮鸡蛋,见他同自己讲话,很高兴,跑到床边抱住他的胳臂:“二哥哥,鸡蛋吃么?”
潘衍腹如鼓响,喉结滚动,刚想说蛋白可吃,巧姐儿已不由分说把整颗蛋黄塞进他嘴里,他干咽着差点噎死,皱眉道:“给我递盏茶。”巧姐儿忙去爬桌子端碗隔夜残茶来,走动间洒了大半,他也顾不得挑三捡四,一饮而尽,还是难受,捶着胸口。
巧姐儿道:“大哥脾气好,他爬了一整晚的山,把脚崴了,走不动路,等柳妈妈来,我让她烧水给二哥哥洗澡。”
潘衍想这什么癖好,大半夜的、爬山,比他的性子还古怪,不过与他有何干系,忽又觉精力不济,打个呵欠交待:“等水备好,记得叫我一声。”转过身面朝里又睡了。
巧姐儿跑到茶馆来,冯春掂着只脚在灶台前切面抻成细长条子,随手抛入热水翻滚的锅里,江南不兴面食,她从前在京城就好这口,此时特别想吃,瞟到阿妹随意问:“你二哥呢?”
巧姐儿扒着灶沿,吸着另个锅里散发的肉香味,回答:“二哥在困大觉。”
冯春又问:“蛋黄吃完了?”巧姐儿心虚的舔舔嘴角,嗯了一声,跑到门外,逗猫玩儿。
常燕熹在坊巷桥市逛了一圈,毫无困意,也不想回宅子,看到个乡人在叫卖蒌里的桃子:“一汪水似蜜甜!瞧这色,大姑娘会情郎两腮的胭脂红,瞧这皮,新媳妇见相公面上的脸皮薄;瞧我的蜜桃子,错认的黄蜂儿来搭窝,闻香的粉蝶儿来采蕊,一早掐嫩茎现摘的来,叶滴露水喛!一个大,一个甜,一文钱来!”其实并不便宜,且家户院子都会种一两株桃树,是以真正要买的不多。
常燕熹见仅三两人围着在挑拣,也凑过去,买了七八个用袍摆兜着,一手拿个搓掉绒毛边吃边走,上了状元桥,河面远处的乌篷船三三两两靠岸停泊着,渔夫在火舱量米煮饭,一缕青烟升起来。
他吃完桃子,指间被甜水黏的紧,下桥去把手洗了,几个妇人在河边洗衣裳,悄瞟眼儿把他打量。
常燕熹仍旧原路返回,穿过财神街,恰望见富春茶馆门前、有个才留头的小女孩儿蹲在台阶上玩耍,满脸稚气。他听友人提起过,这是冯春的亲妹,名唤冯巧。他记得前世潘莺提过有个妹妹,体弱多病,很小的年纪就死了。这样一想,不由走近打量。巧姐儿也抬头看他,两人互瞪半晌,一股香味从房内传出,常燕熹这才觉腹饿,沉声问:“在煮什么?”
巧姐儿乖乖作答:“哥哥在煮面条子。”
面条子!常燕熹嘴里生津,他此时最想来一碗面条,方才在城中溜达许久,有卖馄饨的、年糕的、豆花的、汤团的、线粉汤的,就没寻到卖面条的。
“巧姐儿,进来吃早饭!”冯春的嗓音传出来,巧姐儿站起跑进房去了,常燕熹也没犹豫,跟在后面跨进槛内,把桃子堆在桌上。
冯春盛了一小碗给巧姐儿,再盛一碗给自己,忽然眼前一暗,抬头怔住,这人阴魂不散的到灶台来作甚!
她问:“常大人来吃茶么?随便寻张桌子先坐下罢!”
常燕熹也没理睬她,像在自家般自在,找到一只空碗,一手擎长竹筷子在汤水里打捞个精光,没会儿满了大半碗,另个锅里炖着稀烂的卤肉,也不多了,他把仅剩的肉和酱汁浇淋在面上,铁勺把锅底刮的滋滋作响,巧姐儿两手捂耳朵:“像猫儿的爪子挠瓦片!”
冯春这才恍然,敢情他是来吃早饭的,有些哭笑不得:“你都吃了,我那阿弟吃什么?”常燕熹坐到桌前道:“你阿弟不是要死了?”把一碟蒜汁儿也倒进碗里,拌了拌,挟起一筷子吸溜送进嘴里。
“我阿弟命大着呢,不劳你掂记。”冯春先喂巧姐儿吃,故意问:“这肉卤是昨晚的剩菜,还合常大人的口味么?”
常燕熹也不客气:“面不筋道,也不弹牙,太软烂。这肉卤也没进味儿,只是咸,欠鲜香,难以下咽。”简直自讨其辱!
“难吃你倒吃的一点不剩!”冯春听得有些生气,几根面条子没喂进阿妹嘴里,掉在她的袖管上,巧姐儿拈起送进嘴里。
碗很快见底,常燕熹倒茶漱掉满口的蒜味,冷笑道:“我救了你的命,吃碗面条还不应该!忘记你签的字据了?”
他还有脸提这个!冯春愈发着恼:“常大人是否该把那字据给我瞧瞧,我总要知道里面都写了什么!”
“改日罢!”常燕熹吃饱喝足,站起身拔腿走人,掀起蓝底白花布帘子,出去又回来,喝道:“我搁桌上的桃子怎全都没了?你这茶馆还招贼!”
冯春懒得搭理,透过窗牖看他身影逐渐模糊,柳妈把后院洒扫完,兜着一堆桃子进来,问可是掌柜买的?又道:“我一早来见搁在桌上,就收起来!这品相价钿可不便宜!勿要被来吃茶的拿去了。”
巧姐儿高兴地拍手,嚷着要吃桃子。
冯春也不由笑了,一碗面条换一堆桃子,怎么想都是太划算的买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