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叁章
巧姐儿偷香窃皂,潘二郞斩军折将
大殿外火光冲天,浓烟乱滚,杀戮声响彻夜空。
大殿内异常寂静,新乐公主跪在被毒杀的父皇身前重重磕了三记响头,磕的额面渗出鲜血,方才缓缓站起,走到掌印太监傅暻跟前,突然匕从袖现
潘衍只觉胸口巨痛,大喊一声睁眼,汗若筛豆,喘息粗短,巧姐儿在旁托着腮,见他醒了:“快来洗澡。”抬手一指近窗摆着的枣红大木盆,滚滚的冒热气。
他坐起身趿鞋下地,有感前所未有的虚弱,手搭到巧姐儿肩膀:“扶你哥一把!”巧姐儿很高兴这样的亲近,用劲儿抱住他的腰。
“你别抱的这么紧。”他的腿着实负重不少,甩又甩不脱,是帮倒忙,此时,冯春拿了一叠干净衣裳进来,恰见他半身倚着小妹,顿时生起怒色,把衣裳往凳上一放,上前拉过巧姐儿,表情鄙薄:“狗果然改不了吃屎。”
“何必恶语伤人,我不过一时体虚,需要搀扶而已。”潘衍皱眉,暗忖这哥俩肉眼可见的罅隙。
冯春冷笑起来:“那你走不动,就爬,爬你是最擅长的。”还在京城时,为去寻花问柳,把后墙的狗洞都爬大了。
牵着巧姐儿就往外走,潘衍冲她的背影道:“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还望大哥谨言。”只有帘子噼啪甩摆,不禁摇摇头,脱掉衣裳,卧榻养病数日,浑身臭不可闻,前朝的他何曾这样邋遢过。
水温很烫,触着肌肤有一种针扎的刺痛感,却极舒适,他阖眸浸泡不知多久,风吹树冠,紫燕呢喃,暖阳移入花窗,一缕缕光线映过来,忽明忽暗的摇晃,抬起一条胳臂,色泽阴白,瘦骨嶙峋,与他原身大相径庭,听到巧姐儿在外面咯咯地笑声,扬高嗓门叫她进房,稍顷,巧姐儿抱着肥猫满头汗跑来,听得要桌上的铜镜,便踩着凳取下给他。
潘衍照上自己的面庞,慢往下移至胸膛、腰腹,一团乱水,镜子一斜,照见扒在盆沿认真瞟他的巧姐儿:“你不走?”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走,突然小手掌划水泼他满脸,觉得十分有趣,潘衍扑扑两口,想支走她:“给我找些上等的肥皂来。”
巧姐儿点点头,眉飞色舞地跑了。
潘衍又照半晌,除腿间那物外,这副皮囊实在另人嫌弃。
再加半壶热水,继续半倚着闭目养神,待听见响动声,巧姐儿跑进来,把用帕子包的肥皂献宝般递上。
他接过,里面有五六块大小不等,不觉诧异,都是以前在宫里用的,洁白浓香的是豌豆粉加了迦提婆罗草所制;水晶皂儿添了花瓣和红糖,满透甜味;
还有用皂角米掺入了各种稀罕的香料,颇为好闻。他记得扬州城内有名号张美人的店铺,专制这种糖肥皂上贡宫内,怎地千里之外的桂陇县会有这个。他问巧姐儿哪里得的?
巧姐儿得意道:“我从黄老二那里拿的,他无论藏哪里我都找得到!”
“黄老二是谁?”
“黄老二是卖烧鸡的黄老二。”她咂咂嘴巴:“烧鸡好吃,他身上臭,用过这些肥皂就香香地。”
潘衍还是有些疑惑,但碍于巧姐儿表达不清,也就算罢。待沐洗毕换上宝蓝直?,一阵腹饿眼花,便出门往茶馆而去。
茶馆正当热闹时,逗鸟的、闲话的、下棋的、打双陆的,还有对父女进来拉琴唱曲,冯春正忙着端茶倒水,佯装没看见他,倒是柳妈过来陪笑见礼,他也不客气,直问可有吃的。柳妈道:“吃的没有倒有几只桃子。”
潘衍一连啃了三只桃子,十分香甜,待压住饿,又拿了只慢慢吃,柳妈在灶间烧火时悄悄说:“这怕不是猴托生的。”
冯春只道别理睬他,目光却扫了过去,又可怜又可恨。
赵八爷下棋正兴起,大声嚷嚷:“还有谁来和我战一盘?”从袖拢里掏出一串钱往桌面抛,哗啦啦惊天动地:“赢得我,就拿去!”
冯春笑着斟茶:“要输了呢?”他道:“输了替我付茶钱即可。”
仍无人敢应战,赵八爷的棋艺之精湛所向披靡,有位年轻人吃着桃过来,大摇大摆往他对面撩袍而坐:“赢了真有钱拿?”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八爷上下打量他:“见着面生,从外乡来的?”有好事的插话:“在花满楼吃白食的就是他,名号贾仙,冯掌柜的阿弟!”
潘衍拈碟里炸的酥脆的蚕豆花,咬在嘴里咯嘣响:“我名号冯衍,勿要再叫错。”此话一出颇有气度,却被年轻瘦弱的样貌耽误了,只引来阵阵哄笑。
他也不在意,目前身无分文,饿了想买块饼的钱都没有,看情形问冯春讨要定会被他怼的一鼻子灰,赵八爷此举堪比雪中送炭。
这正是:文钱逼死英雄汉,财不归身恰是无。
一众围拢过来,有奉承赵八爷棋艺惊人的,有嘲笑潘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杂七杂八议论声中,棋盘摆好,棋子各就各位。
有人编出一支《挂枝儿》,单形容他俩对弈的战况:
人情如纸薄,世事似局新,为求个财字。一个老神在在胜券在握,一个云淡风清深藏不露,他全凭走熟路,他倚仗行兵法,炮冲前正当头,马走日行斜角,象飞田眼观八方,只隔岸相望,小卒过河向前拱,不走回头路,车奔弛横冲直撞,相防守左突右出,不怕你炮火连天烽三月,不惧你车马千里走单骑,鸿图霸业成旧梦,四面楚歌难自禁,一时兵败如山倒,方圆乱了列阵云,各位看客,莫笑小儿逞孤勇,老将亦有失蹄时。
围众先还话多,后渐渐不作声,赵八爷额前汗水淋汀,眼睁睁看着老帅被逼进死巷无计可施,大叹一声。
潘衍把那串钱儿拢进袖里,拱手道声承让,起身就走,冯春也在旁冷眼相观,见阿弟扬长而去,遂上前打圆场:“八爷勿要恼火,你这茶水我请。我那二弟素来十棋九输,今是你故意相让,不和他一般见识,实算不得他有真本事。”一众附和。
赵八爷的脸色有所缓和,骂了声:“小兔崽子,下趟来真的,给他点颜色瞧瞧!”
冯春把那卖唱的父女叫来,点了一折《破阵子》送他,才将这场风波化解了去。
而潘衍才出茶馆,就被柳妈从后面追上叫住,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他便坐在石阶上,边吃馄饨,边看天边流云几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章
将计就计惩无赖顺水推舟午夜逃
且说光阴过隙,潘衍到底年轻,又吞下狐妖的金丹续命,很快恢复如常人。
他平日里要么在房内睡觉,要么去桥门市井闲逛,再无聊逗逗巧姐儿,端茶倒水的活计哪里肯干,与冯春反正八字不合,也懒得敷衍,索性样样摆在明面上更自在。
冯春心明阿弟的浪荡本性,不闯祸便是大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且觉得他似乎和昔日不同,若问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柳妈忙完手里活,来帮她剥杏仁,提起潘衍:“这位二爷店里不帮衬着,倒和三街两巷那些地痞走的近乎,俗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心被他们带坏!”冯春晓她是好意提醒,默片刻才道:“曹胜那些人无银不是父母,知晓他身无分文后,自会厌弃的。”
柳妈“喛”一声:“你不晓他们有多恶,到时撺掇二爷去做些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勾当,还不要把命搭上”
冯春打断她:“我以尽人事、他若不听,就待听天命罢。”柳妈还要劝,却见林师爷和两员带刀衙役走进来,四处张望:“冯掌柜安在?”
冯春连忙迎上,领到窗前桌做了,林师爷开门见山:“掌柜可知我们此来目的?”
柳妈送上茶壶,三碟茶点:炒米、蚕豆花和绿豆糕。
冯春接过茶壶给他们斟茶,只说不知,林师爷道:“勿要装傻,你阿弟如今活蹦乱跳地满街溜达,他即安好,和花满楼虔婆的案子不得再拖延,定于明日开审,你们务必准时前往,若是潜逃或抗命,严惩不贷。”衙役拿出告示让她摁下手印,再把点心吃个精光,三人各揣着一包龙井扬长而去。
正值七月底八月初,天气酷热难当,潘衍和曹胜、宋万为首的五个闲人一合计,风凉处当属牛腰山,遂乘马车前往,说他们闲人是官话,难听点不过一帮市井无赖之徒,一路说笑到达山脚下,寻了处樟树荫乘凉,这古树生有百年,树冠宽大浓密,把骄阳遮挡在外。
潘衍坐倚在枝桠间,帽插红鸢尾,手拈观音柳,嘴叼紫檀草,风吹枝叶,阳光稀稀碎碎洒在身上,这样的日节可比从前惬意许多。
他往牛腰山上望,松柏蓊郁,烟云凝端,一座寺庙的歇山顶从绿树丛中露出飞角来,便问:“那就是兰若寺?如今还有香火?”
曹胜回话:“原有香火,后听闻常有树精藤怪妖狐幻化成小姐去迷惑僧侣,僧侣们或失踪或逃离,渐渐就荒废了,好在仍有路过的游僧还是会去那里,清洒打理,修行几日或数月,敢去那处的非一般凡僧,县民不错机会,带上香烛贡品一拥前去听宣读卷,延续至今。”
潘衍又道:“不远有个凉茶铺子,你去讨几碗茶来喝。”从袖里掏了钱抛给他,总要有来有往,才能有吃有喝。
曹胜接住,他们几个互使眼色,遣宋万去买茶。不多时,宋万提着茶壶和一撂粗瓷破碗回来,倒了满碗先递给潘衍。
潘衍把碗凑近嘴前,余光瞟一众目光闪烁鬼鬼祟祟。再悄望远处,那卖茶的白发婆子亦紧盯这边,诸事诡异,非奸及盗。
他神情镇定,索性跳下树桠,叫宋万到跟前来,笑道:“你大太阳地里被使去买茶,着实辛苦,这碗给你吃。”
宋万面色发白,直摆手:“我不渴,用的是冯二爷的钱,理应你先!”一众纷忙附和。
潘衍表示赞同:“你说的也对,我是该先干为净。”不缓不疾的把碗再送嘴边,众人的心悬吊起来。
潘衍忽顿住,又摇头道:“宋万你大汗满额,双颊红赤,唇皮皴裂,明显缺水之状,怎地说自己不渴?还是你先。”说时迟那时快,伸手一把掐住他喉咙,迫使其仰面嘴大张,另手持碗就要灌。宋万吓得面如土色,直嚷爷爷饶命,潘衍笑起来:“我的孙子,喂你喝碗茶怎还屁滚尿流。”又朝曹胜道:“你也等着!”
曹胜忙跪下抱他大腿:“二爷京城来的贵公子,最有气度,哪里会和我们这些村野小民一般见识。”
潘衍把宋万一推:“此茶到底有何来历?”曹胜解释:“那婆子卖凉茶,吃过的,有的无事,有的没命,官府也莫奈何,只告示县民若想保命,就不要光顾她的摊子。我们是和二爷开个玩笑,日后再不敢!”
“开个玩笑!”潘衍冷笑,忽然伸手如电,把宋万抓到身前,将茶水硬灌进他嘴里,再把碗一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说得虽平静,但听起格外煞气。
曹胜等几前时已被狠狠教训过两次,再看宋万瘫倒地上直抠喉咙,不约而同打了几个寒颤,京城来的太岁人狠话不多,勿要招惹为妙!
这正是: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谚语
潘衍踩着夕阳余黄回到茶馆,冯春她们在吃晚饭,巧姐儿高兴地过来拉他,他悄往她手心塞了一块桂花糖,道吃过回来的,就要往后院走。
冯春叫他过来有事相商,他缓了步,拉过一把椅子转个向,撩袍跨坐其上,看有一盘咸香四溢的腌肉,拈起一块撕着吃。
冯春把明日到衙审讯与花满楼一案告诉他,潘衍听着也无二话,嗯啊敷衍两声就回房去了。
是夜三更天儿,潘衍趿鞋下榻,踱到窗牖前,正是三街六市空寂静,一天星斗满银河之时,那官司摆明是输,要么赔银万两、要么抓去当小倌,看冯春不像有钱的样子,当小倌万不可能,再讲那都是前身造的孽,与他有何干系,没必要替其背锅,此时只有走为上策。
潘衍主意打定,带了两身衣裳卷成包袱往肩膀一背,轻推房门,月光如水,红笼摇晃,院里一片青白,巧姐儿和冯春的房里黑灯瞎火,显见已睡下,他本意走侧门,唯恐拉闩声响惊醒他们,想想还是从茶馆出去妥当。
茶馆里亦是黑黝黝的,模糊能见桌椅的摆状,他小心避开,才走到窗门前,正欲拉闩,就听身后有人道:“你要去哪里?”
潘衍纵是再大胆,也被这突然一声唬得不轻,本能的回首而望,羊灯亦同时亮起。
他顿时惊怔住,究竟看到什么,请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