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柒章
常燕熹拿银说事冯春娘细算盘缠
常燕熹面不改色:“扬州城里养瘦马的馆子,如品红院这般知名的、背后皆有巨贾盐商扶持,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是我这等秩品官员在他们地盘,也得礼让三分。你阿妹五十两银子到虔婆手中,本就价高,看中的自然是养成后巨额利盈,两三千打不住,皆是钱色利里翻滚的人物,怎肯轻易交于我带出,除卖份人情外,这银子也少不得!”
他顿了顿:“看你拖弟带妹也可怜,不多计较,还来五十两银即可。”
冯春不信,太了解常燕熹,他是怎样人物,虎虎的何曾怕过谁!略思忖,抿唇道:“哪能你说五十两银子就五十两呢,没凭没据的,常大人呀,我可不认的!”
常燕熹凝神望她半晌,忽然也笑了。
从袖笼里取出张纸递给她,冯春接过凑近灯前细看,她这一世跟卖身契可有缘份,先是潘衍,现又是小妹,除拐子和虔婆按的指印,还有巧姐儿小小的一枚。
她心坠入谷底,狠声道:“巧姐儿是被拐卖的,我要去报官,这卖身契不作数。”
常燕熹悉听尊便,又好心提醒她:“银货两讫,三方手印俱全,岂是你说拐就拐的事!若是细追查,没一两个月案难结。”
冯春刹时泄了气,京程路迢迢,潘衍还要赶春闱,自然不能在此久留,想了半晌无奈,只得走近他身前福了福:“常大人知晓,转让茶馆得来的银钱都还了您,余下的紧巴巴只够我姐弟三人一路到京。”
“这与我有何干?!”常燕熹蹙眉,很不耐烦:“你只告诉我何时还银!”
冯春被他的话一噎,低声道:“半年之内凑齐还你就是。”这人端得冷酷无情,与前世里那个大不一样。
“好。”常燕熹一口答应,走至桌前取过毛笔,在铺好的纸上不紧不慢书起来。
冯春不曾想他会允得如此爽快,心底起悔:“那个,能不能宽限至一年啊?”
常燕嘉抬头阴沉沉地看她:“你说呢?”
“当我没说。”冯春有些心惊肉跳,常燕熹不理她,自顾写完两张先行摁上手印,摆在桌面,走回床前坐了,取出青龙剑悠然擦拭,心情很不错的。
冯春看过也摁了手印,拿了其中一张,思绪五味杂陈地走出房,看见巧姐儿笑脸天真地朝她跑来,又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潘衍站在客栈廊前看夕阳,有个娼妇过来撩拨,他上下打量,倒生的细细白白,身段似弱柳扶风,便问:“可是当瘦马养过的?”
见那娼儿答是,他又问:“怎落到站关这步田地?”娼儿回道:“许给盐商赵官人为妾的,正房奶奶如虎豹凶悍,被她撵出来,又被骗卖给虔婆,虔婆不管人死活,逼着到这里站关挣客,大爷,我颇通些枕上风情,定好你好生伺候”
潘衍打断她的话:“你怎不回自己父母那里?兄弟姐妹可有?”
娼儿笑嘻嘻地:“我五六岁被拐子拐出,如今早就不记得那些事。”媚眼一扫,见个住店客离老远也在瞟她,弃了他径自朝那人走去。
潘衍觉得无趣,转身欲回房时,听得女孩儿稚气呼喊:“哥哥,哥哥!”嗓音甚是熟悉。
寻声望去,巧姐儿欢快地朝他跑来,“扑通”跌个大马趴,他没多想,快步上前扶起。
若是她沦落成那娼妓的境遇,他或许会内疚吧!
巧姐儿却不知他心思百转,从袖里掏出一颗龙须糖给他:“哥哥我可想你了!”
潘衍接过糖含在嘴里:“我也想你。”搁在往昔,他若是想谁,那人死期即将不远。
上下打量她:“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打你骂你没有?”
巧姐儿摇头,挺得意的小模样:“我使劲地哭,哭到她们都怕啦!就遇到了常老爷。”
冯春插话进来:“燕十八呢?可有回来?”见他摇头,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一天的人仰马翻总算有个平安结局,巧姐儿很快睡熟了,冯春翻来覆去的,索性趿鞋下地,踱到窗前看着吊檐前的红笼。
无端的又欠下五十两银。
这一世的常燕熹老谋深算、斤斤计较,冯春有些自嘲地想,原来他对待不欢喜的人是这样的冷酷无情啊!
不再去想他,还是细算花销最当急。
从桂陇县出来时她带有六十两,今个为找巧姐儿,给府吏曹晖五两银子并油头青十两,刨去这些日吃宿雇车,江南地界未出,已仅剩四十有余,去往京城路漫漫,这些银子怕是支撑不住。
她得想些法子挣钱才是。
执灯到箱笼前,打开其中一个,取出绣了大半的肚兜,再回到桌前,反正睡不着,不妨多绣些,到了船上若有随迁的女眷或娼妓,倒可以换些银子。取下油灯罩子,拿起剪刀把灯芯子撚了撚,刹时明亮了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巧姐儿在旁玩耍,她一针一线倒绣得很快。
正专心致志的时候,忽而起了一缕夜风从窗缝透进来,吹在身上簇簇发冷。
没多久便听树枝噼噼啪啪互相抽打声,风似起了狂,吹得灯火倒下又起噗噗作响,忽明忽暗的不能绣了,冯春有些遗憾的收起笸箩,此时下起雨来,紧一阵缓一阵,有只猫儿凄厉地叫了一声,又被风雨压了下去。
“姐姐。”巧姐儿在帐子里哭着揉眼睛,冯春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哄着,也不晓怎么回事,每逢风雨夜半,她就惊惶害怕地不行。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又因失而复得,更为怜惜,抚摸着她藕节似的胳臂,慢慢也随着睡去了。
卯时破晓,冯春三人起床洗漱,燕十八彻夜未归,也没人提及,用过饭,便乘马车直往瓜洲渡口而去。
官船还在停锚休憩,已有数十渡船客携箱笼在等候,一夜风雨后天气愈发清冷,一个船家煮了许多菱角搁舱里在卖,香味四溢,冯春买了些。
巧姐儿坐在石墩上认真剥菱角吃。
太阳从翻滚的云雾里透出光芒,渡口的风很烈,或从人的衣颈窜入,钻至背脊和两条袖管,吹得鼓鼓囊囊松展,或卷地撩开女子的裙摆,露出鲜红的绣鞋面,放眼望去,皆在抚袖管捊裙摆。
潘衍看见了燕十八。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伍捌章
渡口清冷等船渡,风破扬帆一江风
有曰:非是朋友难相守,不是冤家不聚头。
燕十八背袱持剑,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坐在石墩上、悠然自得的巧姐儿,妖孽,昨趁他大意逃了,害他简直要把扬州城翻遍,现却在这里无事人般吃菱角。
欲要迈步,一把短刀悄然无声地自后顶住他的腰背,他暗吃惊,是谁好身手,竟毫无察觉,低叱:“来者何人?”
那人嗓音冷冷:“勿要妄动,直往前走就是。”
是潘衍。燕十八没多废话,俩人前后到桂花院门前,四下无人,潘衍把刀抵上他的脖颈:“你为何要将巧姐儿拐走?”
燕十八坦承:“我岂是拐走,我摆明要杀她。只憾被几名挑粪汉搅局,让她逃过一命。”又道:“我乃真武荡魔大帝后世十八代弟子,遵有妖皆翦,无鬼不烹之祖训,誓卫人间清净安宁,你要么把我杀了,否则难阻我逢妖必诛之决心。”
潘衍默稍顷,忽然松开他,把短刀收回,说道:“巧姐儿体弱多病,每日靠黄精灵芝药材续命,她连自己都保不了,这哪是凶妖大煞的样子,更况害人。”
燕十八回话:“你莫看她现在无害,是因妖灵法弱还不成气候,自然需仰仗你们相助,待她日渐强劲,那时再除,你们生死难保,更不晓要枉害多少性命。”
潘衍道:“我岂能凭你一念之间便断定她是妖煞,纵是官府判案也需真凭实据。别再提你那法剑,呼啦乱撞由青变红,那庙街行走的神棍,变把戏的手段更多,你若无旁法验证,巧姐儿休想碰得。”
燕十八想想道:“我还有一法宝,是一面照妖镜,用的是招摇山脚丽麂河里的石头所制,这石头大似鹅卵,晶莹剔透,至晚月光洒射上面,照人显人身,照兽显兽身,照妖显妖身,谁也逃脱不过,给那妖孽照它一照,你便知我所言非虚!”
潘衍点头:“这倒可行!”
他俩在此商议,那边冯春望见码头早饭摊前,常燕熹和曹励正吃着豆腐脑,显见也为渡船而来。
直到日光照大江,官船放下踏板引客入舱,先上的是个官儿,带着女眷,家丁抬着十数箱笼,浩浩荡荡颇有张势。
冯春倒认得那官儿,可不是扬州知府张淮胜张大人么!他这拖家带口要往哪去?张夫人呢?又望见其间个女子面覆薄纱,由丫鬟搀扶着,径自入船舱里去了。待官户走的无影,其他船客一拥而上往里挤,顿时人潮涌动,混乱不堪。
冯春猝不及防,脚步趔趄着要扑倒,被潘衍一把扶住,她急喊:“巧姐儿呢?”
巧姐儿一把抱住常燕熹的大腿:“常老爷。”
常燕熹察觉腿足有负重,低首皱眉,这毒妇搞什么幺蛾,冯巧可是她的妹子,怎老是阴魂不散缠着他。
也不及多想,俯身将她扛起坐在半肩,巧姐儿看着一众黑压压的头顶,觉得新奇又好玩,一面招手,一面大声地喊:“姐姐!哥哥!在这里。”
冯春仰颈才看见她,朝潘衍道:“你提箱笼不便,尽管先往舱里走,我去抱巧姐儿。”遂挤靠向常燕熹这边来。
渡船客鱼龙混杂,有正子君子亦有狐鼠之徒,见她白净俊俏顿起邪心,趁乱使坏。
冯春觉得腰间被谁掐了一下,咬牙儿骂:“脏心烂肺的狗东西,胆敢再碰我一手指试试。”
有渡船客戏谑地笑:“是你自个往人怀里钻,怎还骂起人来。”
冯春欲待还嘴,忽被一只健实胳臂揽住肩膀再收紧,她猝不及防整个儿撞上他的胸膛嗯,这凛冽的汗味!
抬首正瞧见常燕熹棱角分明的下颌,发青冒着短短胡茬,他昂首并不看她,倒是巧姐儿歪头高兴地喊:“阿姐呀!”
曹励粗声厉喝:“还有谁敢再废话?”
别有居心者看他二人高壮魁梧,神情冷峻不好惹,皆暗自躲避不言。
冯春有他俩护持走的平稳。
常燕熹莫名恍惚,前世里他经常这样去揽她的肩膀,她不喜总是抗拒,实在摆脱不得也就由他去了。
他觉得这样很亲密,她却不爱和他亲密,毒妇,实在是不知好歹。
冯春只觉他的掌心像捂着一小块燃炭,烫得她肩头火辣辣,是抓握太用力缘故,不自在地扭了扭:“轻些。”
常燕熹倏得回神,不知何时已上了船,他很快收回手,将巧姐儿往她怀里递,面无表情道:“这是你的亲妹,可多上心些,再丢未必就能找回来。”
径自和曹励一前一后往舱里走。
冯春抱住巧姐儿,低骂一声臭男人,曹励转头来似笑非笑看了看她。
潘衍把箱笼皆搁置安妥。冯春打量舱房,两张板床铺了粗布褥被枕头,夹张四方小桌,舱角架上有个铜盆,便再无它物。
潘衍觉得太粗陋了,不满意地问:“我们三人一个舱房?”
冯春颌首:“往京城路途迢迢,银子能省则省。”默少顷道:“你不愿意?也没法子!”
潘衍往枕上一倒,胳臂垫于脑后,淡道:“我个男儿有何所谓!”
巧姐儿站在舱门前玩儿,像发现新奇似的:“阿姐,常老爷他宿在邻房哩。”
“真的?”冯春漫不经心地铺床。倒是潘衍闭着眼睛说:“你过来,记住无事勿要往常老爷跟前凑。”
巧姐儿手脚并用,爬上床往他肚子上重重一坐,挺认真地:“我欢喜常老爷!”
潘衍喘口气,不露痕迹的抚过自己的少腹,好不容易有个命根子,差点被这小妖孽坐断:“去去去,找你的常老爷去。”
巧姐儿以为他生气,连忙搂住他脖子讨好:“更欢喜哥哥!”
孺子可教。潘衍给她一颗甜梨糖,巧姐儿咂着嘴儿舍不得吃。
潘衍觉得身下床板忽然颠簸摇荡起来,船开了,一股子大风从门外窜进来,吹得人浑身毛孔舒展,懒洋洋看向窗外,碧空浮云,河翻巨浪,一群白鸟拍翅追随,京城的风风雨雨,好似一场褪去华彩的旧梦,寂寥、破败、人影恍恍如鬼魅,却又终将随他的到来而鲜明绚烂。
冯春把巧姐儿抱下地,轻轻说:“哥哥睡了,莫吵醒他。”
拿起铜盆牵着她去打热水,邻舱门恰大开,路过时,朝里斜眼睃溜,常燕熹没见,曹励坐在床沿拭剑。
水房外等有七八人,其中两个丫头凑近嘀咕着,轮到她俩时正聊到兴浓处,便让冯春先进去接水。
燕十八站在甲板上吹风,忽然手中剑出半鞘,洇出血珠,他急回首,离最近处,只有两个丫头在说话,并不见异常。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