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柒章
客栈夜半陡然生祸潘莺费银独租宅院
且说潘莺因白日里睡过,是而至深晚依旧精神抖擞,她做着针线,听着窗外有夜风声、鸟呓声、抚琴声、泼水声、棋子敲落声、而以读书声为最。
再望一眼墙上那幅字,感叹考科举的不易,今儿得见两鬓斑白的老儒也来投宿,在那状元龛前颤抖的下跪磕头祈求好运,看着很是心酸。
忽听叩叩敲门声,她唬了一跳,起身近至门边问:“是谁?”
“是我!”潘衍嗓音低沉。
“这样晚了,有事?”她连忙开门,见他面容严厉,身后跟着三人,面相陌生,怔了怔:“怎么了?”
潘衍道:“方才秦天佑给我报信,楼下有间房里死了个妓儿,掌柜遣伙计往衙门报官,为免牵连,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潘莺晓得其中轻重,二话不说,辄身去给巧姐儿穿衣套鞋,巧姐儿揉着眼睛迷糊,潘衍等不及,抱起她便往外走,那三人扛起箱笼囊箧往外去,也不走前门,由掌柜执灯引领从厨房后门出,再走十数步即见秦天佑的马车,守在车前的小厮侍候他们入了舆内,秦天佑、陆荣已在舆内等候,无人说话,神情皆凝肃。
潘衍问秦天佑:“客栈掌柜可靠么?”秦天佑打着呵欠点头:“是我的远亲!”
他再问:“怎会突然死个妓儿在房内?”
陆荣插话道:“谁晓得,听掌柜说颈子处有乌紫掐痕,扔在杂物房里,死没多久,身上还有暖气儿。”
一众心头沉重,他们是侥幸逃脱,但客栈出了人命,一日无查实,里面宿住考生皆有嫌疑,若至春闱还不能定案,众生均不得参考,又得再等三年。
三年茫茫,煎熬人心。
秦天佑嘀咕了几句,巧姐儿紧窝在潘衍怀里,睡得小脸红通通的。
忽听得脚步阵阵响动,他撩起帘缝往外看,官府的衙吏有十数人匆匆进了客栈,遂低声说:“走罢,离开这里。”
马车摇摇晃晃使出冯椿胡同,拐上大街,秦天佑道:“我在朝阳门大街、水月寺旁的月牙胡同有间空院子,匆忙之间,又值夜深,不妨去那住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潘衍看看潘莺,见她点头,便谢过。
马车很快到达宅前,仆子帮着拿下箱笼囊箧,宅门挂一盏红笼,明明暗暗亮着光儿。
扇门很快由内打开,几人简话告别,秦天佑乘着马车驶进深浓的夜色里。
翌日用过早饭,潘莺等三人去了趟雨笼胡同,没敢离近,站远处端看着潘宅,门楣之上有一匾,黑底书“潘宅”两个鎏金大字,扇门交叉贴着官衙封条,四围寂寥冷落,从粉灰围墙之上还能隐约望到松柏葱郁之色,可见昔日的富贵安足。潘衍提醒:“要想搬进去,得先往衙门一趟。”
潘莺目光清冽,出了会神,才摇头道:“还不到时候。”数步远是闹市,他们找着房牙子,要租处能立时搬进去的宅子,那牙子笑道:“我手里恰有房空着,离此地不远,顺城墙往东至崇文门大街,再往北走长安大街,抵白家胡同便是。”
他们马不停蹄赶往白家胡同,房主人已在等着,人称王伯。彼此见礼,是个临街的二层楼房子,并不大,正好够三人住,里面还算干净整洁,显见未曾空落多久,因是科考年,这里进出便利,所以更贵,每月要九两银子的租钱,潘莺讨价还价半日,王伯才肯让掉一两银子,脸色已不大好看。潘衍道:“要么把秦天佑那房租半边下来,或许还能省些。”
潘莺烦和秦天佑那帮纨绔扯上关系,他们的底细还是晓得的,一咬牙答应租住,需付一租两月,她当下和房牙子同王伯定好租约付了二十四两银子,雇了人力把箱笼囊箧送来,简单收拾一番,当晚便住下了。
翌日四更时,潘莺就醒了,隐隐听得有只鸡啼,陆续有几只遥相呼应,房内的凉气如水漫上胳臂,她缩进被里抱紧暖呼呼的巧姐儿,懒着不想起。
官员们要上早朝,时不时有马蹄哒哒或嘎吱嘎吱抬轿路过声,又渐听得吭呲吭呲搓衣及哗哗水声,人声开始鼎沸,她坐起穿衣趿鞋,推开窗牖,探身放眼望,正值早市,店铺大多还阖着门,招牌十八鲜的鱼行打开大门,放出五六个浅抱桶,肥硕的活鱼噼啪拧身摆尾,泼溅的地上皆是水渍;肉行门前站着三五人在磨刀,案上摊着半片生猪,才宰杀,红红白白,骨沫污血还未去除。沿街一溜多的是城外的乡人,担着自家种的蔬果在卖、自家养的鸡鸭鹅翅膀腿脚用绳索拴着,等着待价而沽。
“阿姐”巧姐儿坐起身,懵懂间不知身置何处,瘪起小嘴,眼泪汪汪。
潘莺忙回到床前替她穿衣,再彼此洗漱后,来至楼下,是个堂屋,摆着八仙桌及几张椅子,王伯叩门送扫帚水桶等来,晓她无米难炊,顺道帮买了早饭。
潘莺让巧姐儿去叫哥哥,一面掏出银钱给他,一面笑问:“昨晚将就一宿,早起楼上楼下看过,积灰甚多,需得雇个打扫的婆子临时来做,不晓要去哪里找见?”
王伯看她笑呤呤很客气,也笑道:“这条街口就有牙郎专事引荐各行佣工,不过你只用短次,也得给差不厘的介绍费,倒不如问问这邻舍街坊,定有人肯的,银钱也不高。”
潘莺觉得有道理,用过饭后去开箱,拿出从南边带来的各种杂货及糕饼香糖,一份一份打点清楚,巧姐儿也挎个小竹篮少放些香糖果子,她二人出门去拜访邻舍,潘衍在房中读书。
邻舍街坊都大开铺子等做买卖,见她姐妹俩来送见面礼,忙笑脸相迎,看她娇媚风情,巧姐儿粉雕玉琢,便多嘴问来历,她也不瞒,把陪弟进京赶考、在此租房简单说了。香烛纸马店的李婆问:“你们可要请打扫帮厨的佣工?”
潘莺笑回:“正要请,只是手头没多少攒银,打算请个帮两日除掉积尘就好。”
李婆拍手道:“说巧便巧,我那媳妇原在宣平侯府做粗使活计,哪想府里出了事,被辞退归家,现在等牙郎引荐,她手脚麻利勤快,不说两日,帮你活计做干净为止,邻里邻居不收你钱罢,你也过意不去,就给两文钱权当买茶吃。”
潘莺喜出望外,连忙谢过,给巧姐儿个眼色,巧姐儿从竹篮抓了把糖给她,李婆笑嘻嘻地接了。
一圈走过,担篮也空见底,她们才回房就听有人叩叩敲门,李婆的媳妇孙氏过来,看面相很老实的模样,也不多话,自去提水取布擦拭开来。
潘莺也不闲着,趁晌午日阳儿烈,把被褥及箱笼里带来的袄子棉裤等衣裳,拆的拆,洗的洗,晒的晒,忙得脚不沾地儿。
巧姐儿缠不了阿姐,哥哥读书不能打扰,就自己在院里玩耍,不晓从哪里跑来只虎皮大猫,围着她脚前转悠,一人一猫玩的高兴,一样把光阴度了。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柒捌章
访常府如行虎山探话柄似走河边
流光如水逝,天气转寒,火炭生红,卧看飞雪扑窗牖。
且说这日,潘莺趁阳光好,坐在廊下搓盐腌冬菜,手指浸的通红,虎皮大猫从穿着月白棉袍的潘衍腿前不紧不慢的经过。
他把衣摆拍了拍,一面说:“我和秦天佑去拜访周大人,今儿不用等我晚饭。”
潘莺有些不悦:“怎又和他走的亲近?”
“周大人乃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秩品三品的官儿,又是此趟春闱主考,既有机会拜访,能在他面前混个脸熟也是未雨绸缪。”
光死读书是不行的。
潘莺默了默,去房里取了银子给他:“你自买些礼送周大人,虽无旁人的丰厚,礼轻却情意重。”
潘衍接过拢进袖里出门,走至胡同口,秦天佑的马车已在等候,随跟的厮童见他来忙打起车帘。
一路不表,很快便到周铎府邸,递上拜帖和担礼,管事引领他们到书房,周铎果然在,他二人上前作揖行礼,在看茶就坐叙谈,说的也是无关紧要的话儿,过有半个时辰,即出得府来。
秦天佑道:“天色尚早,我们再往常府拜访常大人去。”潘衍犹豫,他竭力鼓怂:“春闱两个主考官儿,皆是有秩品的大员,登门拜访了周大人,而不去常大人他处,日后晓得还当我们有心怠慢,不把他放进眼里喛,他见不见我们是他的事,我们不去拜访他便是无理。”
此番话有些许道理,潘衍不再多言。
马车摇摇晃晃直往常府而去。
常家安国公府,书房内。
常元敬坐在桌前,眼眸深邃地看向常燕熹,抿唇笑说:“五年余不见,堂弟样貌未变,却显少许沧桑。”
常燕熹吃口茶,语气平淡:能有命回来已是大幸,沧桑又算个屁!
常元敬微皱眉:“你虽为武将,却也是熟读四书五经知书达礼,何时言语如此粗鄙!”
“言语粗鄙又如何,良心德性不坏就行。”
“你话中有话。”常元敬若有所思:“你”忽看见门帘一动,遂沉声问:“是谁?”佣仆连忙回话:“有两位儒生递拜帖前来求见。一位是粮商秦万豪之子秦天佑,一位是来自苏州桂陇县的潘衍,乡试得解元之名。两人共送礼十担。”常燕熹面无表情。
常元敬垂眸掩下一抹轻蔑,嘴里却道:“桂陇县?倒是从我们祖地而来既然到访,岂有不见之理!”
半晌,廊上一阵脚足响动,进来两个儒生,一个二十多岁,锦衣华服风流倜傥,自报姓名秦天佑;另个看去年纪小些,虽不及秦天佑穿着贵气,却也是白面朱唇很清隽,一种冷傲态度,名唤潘衍。
姓潘?!常元敬打量他们,抬手指向常燕熹:“这是我堂弟,才回京的镇远将军。”
潘衍进房时早已瞥见,真是冤家路窄,愈不想见愈是见,他面无表情假装不识,同秦天佑一道跪施拜礼,忽就闻常燕熹冷笑问:“潘衍,你长姐近日可安好?”
潘衍起身,沉稳回话:“一切皆好,不劳常将军挂心。”
常燕熹嘴角浮起讽意,没再言语,常元敬让坐,又命人斟茶,方饶有兴致问潘衍:“怎么,你长姐与我堂弟是旧相识?”
潘衍道:“阿姐在桂陇县开设茶馆,常大人去吃过几次茶,仅此而已,不曾深交。”
“是么?!”常元敬眸光扫过常燕熹,笑着没再追问。
秦天佑见无人说话颇尴尬,便朝常元敬拱手说:“常大人曾因官粮漕运案替家父在皇帝面前说情,他一直说要登门拜谢,却总不成行,心中实在愧欠。”
常元敬淡道:“不必挂意,我朝中政事繁忙,他来也难能见。”突然问道:“潘生来京赶考宿住在何处?”
潘衍心思一转,避重就轻:“学生宿白家胡同,阿姐租的沿街房子。”
常元敬微笑:“那就与你无关,我听闻冯椿胡同里高中客栈死了人,衙门查案艰难,可怜宿住的百十考生或将于春闱无缘,不过对你倒是一桩幸事。”其意不言自谕。
潘衍道:“常大人此话差矣,若是以百十考生之大不幸而引以为幸,实乃无德无礼鼠辈,日后就算登科入仕,必也是朝中奸侫无为之臣。”
常元敬眸光闪烁,重新审视他,答的倒滴水不漏,转而问秦天佑:“你们可去拜访过周詹事?他亦是春闱主考之一。”
潘衍额头青筋顿跳,想插话来不及,秦天佑已答:“上午我俩才去拜见过周大人。”
常元敬眼里有抹异光一闪而过,却被常燕熹瞬间捕捉,他心微微一沉。
帘外有管事递来大红帖儿报道:“工部侍郎李大人来了!已在二门下轿了。”
常元敬命迎进来,笑看他俩,有些歉然:“我得见贵客,你们要不吃过酒饭再走?”
潘衍二人婉拒,指着还有旁事告辞离去。
常元敬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见常燕熹还坐着不动,想想道:“你同潘衍他长姐若没什么挂葛,我是绝对不信的。”
“自然有挂葛。”常燕熹大方承认,目光灼灼盯着他:“那浪妇浪起来,简直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常元敬有些奇怪地笑了:“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是你想死在她身上,可不是我!”又添一句戏谑他:“不过你命精贵着,可不能随便死,皇上还要替你指婚呢。”
常燕熹站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李文华恰往里来,见他才要拱手作揖,人已大步远去,进房笑问:“常将军面色不霁,可是我得罪了他?”
常元敬淡说:“跟你不相干。”命仆子给他斟茶来吃。
李文华撩袍而坐,想起什么,说:“才听闻五年前一夜灭门的潘家、还有存活者近日回到京城,是一对姐弟妹。”
常元敬已有所感,只问:“其名可叫潘衍?”
“正是。”李文华颌首:“竟还得杭州府乡试榜首之名。他从前在京城乃纨绔子弟,名声恶臭,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唯难进学,何时这样出息了?”
常元敬思忖片刻,正色道:“历次考官或贪墨或顾情而科考舞弊总屡令难止,但此次春闱我会严加考审,有谁妄图投机取巧,行贿赂之举,定当数罪并罚,决不姑息!”
李文华醉翁之意未在此,试探地问:“潘家小姐回来,常将军不晓如何处置?”谁不晓平国公府族谱中的传言。
常元敬冷笑一声,岔开说起旁的来。
潘衍走出常府大门,正是日落衔山,彩霞满布时,他的背脊有汗粘着衣裳,被晚风一吹,不由打个寒颤。
秦天佑热情相邀:“我们去梨园听戏去,听说名伶许连生要唱全台。”
潘衍顿住步,冷眼看他:“你还有闲心看戏?今个与常大人相见如险走钢索,我俩日后是福是祸,全在他一念之间。”
秦天佑满头雾水:“我听不懂你之意,但求白话些。”
“我要潜心读书备明年春闱,你不必再来找我。”语毕再不理他,扬手招一抬暖轿乘上,指着白家胡同方向,荡下轿帘自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