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陆陆章肖氏怨骂薄情人潘莺冷对轿中人
有谚语曰: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肖姨娘自被常燕熹威逼拷问出奸情后,终日心神不宁,让丫鬟叫福贵来,只道和大爷的事儿败露了,非要见他一面不可。
福贵答应传话,却是再没消息,肖氏从日出等到日落,白天等到黑夜,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茶饭不思,可谓度日如年,暗忖定是这福贵不靠谱,催着丫鬟亲自去请。可怜这丫鬟守在书房外寒地里冻了整天,才等来常元敬下朝回府,看着他着绯色官袍出轿,气势凛凛的走进书房,哪里敢上前问,只把福贵生拉硬拽到松墙前说话,她道:“讲好传话的,怎就断了联系?姨娘等的心焦成炭,撚成了灰灰。再也不信你了,你带我进房,我亲自禀大老爷知晓。”
福贵冷笑道:“朝中官儿要见大爷,还需遣人恭恭敬敬先递拜帖,大爷都未必肯见,你算个什么货色!实话与你吧!这府里肖想富贵勾引大爷的丫头媳妇忒多了去,也成过几桩事,却没见如你家姨娘这样死缠烂打的,既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如今惹出祸来,大爷法子也想了,也教她怎么做了,却是扶不起的阿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勿要再来纠缠,免得旁人看了奇怪,平国府的丫鬟怎老往安国府来去,倒让我无事沾了一身腥。快走,快走,勿要再来了,再来拿棍子打回去。”
丫鬟被这好一通抢白气得怔怔地,回转来一字不漏的讲给肖氏听,肖氏暗自叫苦,晓得福贵敢如此态度猖狂,定是受主人指使。这才看清常元敬的真面目,后悔不叠已晚,哭了整一晚上,早起双眼肿如两颗桃子般,她朝丫鬟说:“你再去寻大爷一趟。”丫鬟道:“我哪里好再去,去了要打我。”
肖氏想了半晌,坐到桌前取出笺纸,一枝狼毫,蘸墨写了张字条子,叠成斗方状,封好让丫鬟送去,又拿出一吊钱给她,吩咐道:“你不要理福贵,大爷身边还有个叫福旺的长随,最是见财眼开,你把这些给他,他兴许会帮忙。”丫鬟无法,又去书房外冻了整天,至晚间遇到福旺,这般那般央求一遍,把一吊钱强塞给他,福旺笑嘻嘻接了,调戏她一番,方答应下来,丫鬟忍辱去了。
他倒也守信,趁往书房火盆加生炭的时机,把笺纸递给了常元敬,常元敬皱眉揭开来看,皆是鱼死网破之言,他扯个粉碎,思虑有一炷香功夫,还是起身往平国府这边来。
肖氏吃了半碗燕窝粥,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哗啦”吐了一地,丫鬟怂藕蛩词徘謇硗曜俏铮宙掷促鳎骸鞍补睦弦帕恕!?
常元敬掀帘子进来,见她坐在桌前哭泣,撩袍也坐了,令丫鬟:“怎就吃粥,你去要些好菜,温壶酒来。”丫鬟退出房。
见房中无人,常元敬道:“我这些日朝堂事忙,无有空来关怀你,你怎就写那些话刺伤我的心。”
肖氏泪纷纷道:“你休再骗我,你若真有一丝把我放心间,福贵也不至那样的刁蛮态度。”
常元敬笑了笑:“他怎么刁蛮了?你说来我听,稍后我替你出气去。”
肖氏把头摇道:“大爷,我从前当你好人儿,听得福贵孬话千言万语,却有一句话无错,既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有情的人,惜情珍情把情护,无情的人,厌情憎情把情抛,我是你夫人的妹、堂弟的妾,安分守己数几载,规规矩矩度流年,你偏要园中把路拦,你偏要园中把路拦,你说池里鸳鸯都配成了双,地上的人儿怎孤零零,你说娇娘她凭栏望眼欲穿,空把大好青春辜负了,你说陌头青青又见杨柳色,相思梦里灯烬断何处,你还说、你还说我俩情真又意切,经风经雨难舍不离分,好话软话甜言蜜语的话,你字字句句将人迷,桩桩件件把人哄,却原来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草上露瓦头霜。你既是无情无意空心的人,作何设下圈套让我往里钻,如今东窗事发了,你想当甩手掌柜哪里容易,非的给我和孩儿个说法才可,否则我便是湿手沾上干面粉,柳絮黏着头发丝,不是那么好甩脱的。”
常元敬不怒反笑道:“你急什么,我不是一直在为你打算!那晚你依了我的计策,给常二灌下药,此时不就太太平平了。是你把事办砸,怎怨得了我。”
肖氏擦拭眼泪儿:“你哪里知,他在关外五年,性子大变,不若从前好说话。”
常元敬观她眼眶红红,粉腮脂腻湿滑,松散着发髻,含怨带愁,灯下的美人我见犹怜,遂笑哄道:“你放心,这事儿你莫再想,由我出面和常二说清,他还是听我话的,必能想个周全的法子保你母子。”肖氏听他这么说,方不哭了。
丫鬟送来酒菜,天晚寒冷,便坐到榻上,放下桌儿,偎在一起吃酒,酒助狂兴,便闭门耍了一回。过了子时,他穿衣趿鞋离了房,趁着月色回府,说来也巧,蒋氏身前的丫鬟紫燕来平国府给她的娘送一截蒸粉肠佐酒,路过肖氏院门时,远远见常元敬带着福贵出来,忙躲身树后,揉眼怕自己眼花,细看确实是他俩,暗想这三更半夜的,大老爷怎会在肖姨娘的房里,左思右想不得解,送好粉肠回到蒋氏住处,蒋氏正发脾气,骂道:“喊多少趟了,竟没一个人应,明早全都发卖出去。”
紫燕忙给她斟茶,是个忠心的丫鬟,凑近耳畔嘀嘀咕咕把所见述了一遍。
蒋氏半信半疑,沉吟许久才道:“把方才的话烂在肚里,我自有主张。”
这边暂不提,且说潘莺命常嬷嬷春柳等人把西厢房拾掇一新,隔也就两日,不过黄昏时候,听得有人拍门响,却是两人抬着一乘轿子顿在门首,没丫鬟仆子跟轿,也没箱笼嫁妆,只道今日过门。潘莺则在房里教巧姐儿写字,常嬷嬷过来禀报,潘莺不想理,说道:“让二爷自去迎接入府便是,回我话做什么。”
常嬷嬷颇为难:“二爷还没回府哩!福安也没来报信,不晓要等到什么时候!”
“干我什么事儿。”潘莺道:“让她等着二爷吧!”
常嬷嬷不敢多话退到房外,不晓过去多久,巧姐儿习完字,潘莺领她回房,走在廊前看见院门半开,那顶轿子还在槛外候着,冷清清好不凄凉。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柒章潘莺心起愧勉力成全二爷强撑面推三阻四
潘莺想起前世里,一乘软轿把她送到了常府的门前,略比丽娘,不过是有嫁妆,有丫鬟小厮跟轿,有常燕熹在门首迎接。
皆是可怜人,半点不由己,要恨也该恨那操纵她们命运的男人,如此思忖,她心便软下来,带着春柳夏荷走到门前,先给轿夫送了礼钱,春柳打轿帘,夏荷扶丽娘下轿,那丽娘暗把潘莺瞟:我看她芙蓉玉貌,百媚千娇,青丝细发挽成髻,乌亮亮抹的是桂花油,头戴银线穿珠凤,耳吊黄金水珠坠,穿的是不新也不旧,不艳也不俗,她的态度不卑也不亢,不喜也不怒,古虽有娥皇女英共侍一君,他这里铜雀焉能锁二乔。我且慢慢行来缓思量,莫要先露了怯心思。便上前俯身行了个礼,
潘莺也只吩咐夏荷扶她迈槛进房,转身先走了。
丽娘扶着夏荷的手打量四周,因才落雪过一片白茫茫,瞧不出什么五神六道来,遂软语轻问:“你名叫夏荷?几岁了?跟着夫人多久了?另个女孩儿名字叫什么?”夏荷便一一告诉她,她又问:“怎不见常二爷的身影呢?”夏荷道:“老爷去衙门还没回。”一问一答就到了西厢房,房里早就布置停当,桌椅床榻一应俱全,花架上另搁着几样精致摆件,显见其的用心。常嬷嬷把火盆烧得暖烘烘的,桌上摆着热滚的茶和几碟香甜点心,春柳端来热水伺候她洗漱,夏荷出去又回来,禀道:“夫人交待,姨娘先歇息,等爷归府后,再送吃席来。”丽娘忙道劳夫人费心。
待常嬷嬷夏荷春柳退下后,她送到门边,荡下毡帘后,满笑的脸儿忽而变得冷淡,抬起手伸个懒腰,环顾一圈撇撇嘴,径自踢鞋上床,扯下帐子,从袖笼里掏出七八张银票,荷包里塞满金银首饰,还有几封银子,真是沉甸甸重死个人。一点点整理清楚,该藏的藏妥当,方松口气,仰面躺着架起腿儿摇晃,这世间万般靠不住,唯有银子最真心。
常燕熹晚夕打马回家,进了院门遇见常嬷嬷,听禀丽姨娘抬轿过门来,已迎进西厢房,他抚着肩膀上的雪粒子,想想问:“夫人生气了?”
常嬷嬷回道:“未曾生气,老爷不在,夫人还亲自到门首接她进来呢。”
常燕熹将信将疑,迳往正房来,潘莺见礼说了两句,仍旧坐在桌前握笔专心描绣样儿,他则洗了手脸,吃着茶随口问:“怎地没有我的晚饭?”
潘莺头也不抬道:“你赶紧往西厢房去罢!丽娘还在等候,备了一席就等着你去。”
常燕熹沉下脸来:“你是何意?这房里我还待不得了?”
潘莺抿唇没言语,不妨他竟抓了一把宣纸,笔尖一斜,牡丹花瓣描歪了,她足辛苦有半个时辰,顿时生恼道:“是你把人娶回来,洞房花烛夜,你不去做新郎倌儿,在我这里假模假式拿什么腔调儿。”
常燕熹冷笑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再真不过!”她把宣纸揉成一团扔了,铺一张新的,重新再描过。
这个无情的毒妇。他前些时说的话都是对牛弹琴,一拍桌子起身,头也不回的出房而去。
潘莺亦是憋气,原由愧疚而起,告诉自己要看淡,纳妾算是这辈子补偿他,但真个人过门了,那艳丽好姿色怕是个爷们都躲不过,心底酸溜溜又溜溜酸,猫爪挠般的烦躁不安,咔擦一声,恍神间竟把笔折成了两半。索性起身走到窗前,故意慢放帘子,一面往西厢房觑眼瞧动静,但见那边窗纸映透橘黄亮色,常燕熹似也坐在窗前,半身光影恍恍的。春柳进来给火盆换新炭,潘莺忙缩回身,倚在榻上佯装翻帐本,不经意似的问:“饭菜送过去了么?”
春柳答:“送过去了。”
潘莺又问:“都送的什么酒菜?”
春柳想了想:“果子、小菜、案酒,下饭及汤品一应全儿。还有御膳房送来一道烧金猪,指明给丽姨娘的,也送进房了。”她吸吸鼻子,那味儿香得不行。接着道:“老爷也不吃金华酒,换了一坛竹叶青。”
潘莺再问:“老爷开心么?”
春柳如实回话:“也没不开心。”
潘莺默了半晌才道:“你去罢,我再看会本子就睡了。”春柳答应着退到门外。
西厢房里又是另一番景色。
桌上一席摆得满当,常燕熹端坐,拈盏吃酒,眼角余光则往窗外瞟去,恰映出潘莺半面侧脸,好看是好看的,也气人。
丽娘分外殷勤的割下一小块烧猪肉到他碗里,笑说:“老爷尝尝酥不酥?”常燕熹吃一口味道果然甚好:“夫人爱吃的。”
丽娘忙唤夏荷进来,把未动过的另一半摆进干净盘子里,道:“去给夫人尝尝。”夏荷接过去,不久功夫复又端回来:“夫人说不爱吃油腻的,让你们自己吃吧!”重新摆回桌面上。
常燕熹面无表情的只是吃酒,菜并不大动,丽娘各样吃了点儿,似乎也没胃口,便让夏荷来都撤了。
常燕熹从袖里掏出五百两的银票给她,说道:“明儿可让福安去伢子处给你带些丫头来挑拣,吃穿用度一切由你随意。不要去麻烦我的夫人,她还要管着绣坊一号子人,没闲心思再拨给你。”
丽娘惊叹:“原来夫人这般有能耐。”常燕熹笑了笑:“那是!”
也无甚话再讲,夜色浓黑,她开口问:“老爷要就寝么?”常燕熹点头嗯一声,因没有丫鬟,她只得亲自去铺床。
常燕熹往窗外瞟了眼,叫来春柳吩咐:“你去夫人房里把我的枕头取来,睡惯了,换旁的难入眠。”
春柳连忙到正房,潘莺已经坐在帐中,听得这话,咬牙把枕头递给她。
常燕熹得了枕头,又道:“我火气旺,丽娘这里的褥被太厚实,再把我平日里盖的送来。”春柳又去回禀潘莺,不多会儿真个抱了来。
丽娘把枕和被都铺好:“老爷可以寝了。”
常燕熹皱起眉问:“你这里点的什么香?”丽娘回道:“应是鹅梨香。”他道:“怪不得,如此甜腻味儿。”又大声唤春柳:“你去夫人房,拿沉水香来点。”春柳只得喘吁吁跑去潘莺那儿,这样那样讲一遍,潘莺没好气:“这人一趟两趟忒的烦。”让她拿一盒新香去了。
丽娘燃起沉水香,这下儿没甚可折腾了,她道:“天色已不早,老爷困下吧!”
常燕熹额上青筋跳动,叫来春柳厉声道:“把我那套烟青色里衣裤送来。”春柳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到潘莺那里讲明来意,潘莺脸也黑了:“哪来的烟青色,你让他自个来找。”
春柳又一溜小跑去回话,常燕熹生气地站起身:“这个懒婆娘,连替我找件里衣裤都不肯,想吃鞭子不成!”骂骂咧咧大步走出房去。
丽娘站在那里,脑里乱哄哄的,这算怎么回事儿,又望见春柳掀了帘子在那探头探脑,便问:“怎地,有什么事?”
春柳支支吾吾道:“老爷命我来把枕头和褥被拿回去。”
丽娘目送她走后,发了会儿呆,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