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玖捌章潘莺首赴宗祠祭祀肖氏畅谈显露端倪
宗祠在安国府南边一处院落里,潘莺前世为妾,从未踏足过此处,今生倒底大不同了,蒋氏见到她,颇亲热的寒暄,又把祭祀时的礼仪详细讲了,且笑道:“你初次记不住不打紧,紧跟着我,我做什么你照做就好。”
潘莺淡笑着点头,和她并肩而行,快至祠堂时,已能见院门前乌压压一片,皆是常氏一族的近亲远戚、男女老少有近百人之多,见她俩来,恭敬地让开条道,常元敬和常燕熹同族中长者站在最前,她们到后,方推开院门,迈槛而入,但见青砖铺路,松柏数株,不敌一树腊梅香。院央设有铜鼎、供插香烛,红抱廊柱刻有鎏金对联,扇门之上悬金匾,写着“常氏宗祠”四个大字。檐梁拱斗绘蓝底彩画,重新修葺过,色泽分外鲜艳。
廊上有僧道、鼓手、细乐,常元敬常燕熹随长者先进,蒋氏等跟后,潘莺观内锦幔数挂。屏幛一张,正面居中是祖宗遗像,皆坐大椅,庄严肃穆。面前摆着供案,上搁金壶,金盏、金烛台、十几摆放三牲祭品的金盘,众人各占其位,渐鸦雀无声,祭乐先起,跪拜,悼念、点烛、燃香,奠酒,烧箔,再依次退下,后者继上,重复礼节,有条不紊。祠堂内外青烟渺渺,火光烁烁,眼色朦胧,此情此景,在高门大户中也甚为罕见。
待祭祀完毕,男人和女眷各分两路,男人皆去花厅吃筵闲话,女眷则到内堂安坐,也摆有桌席,搭了戏台,备上倌儿等唱戏,亲戚围坐,竟不够两桌,蒋氏叹道,这些年来平国府人丁渐稀,看着不甚凄凉,各房何必再分尊卑,命丫鬟去把姨娘们都唤来,一起同乐。此举颇受在坐众人称赞,皆道她贤良宽厚,不肖半刻功夫,陆陆续续进房来见,再叙礼入座。蒋氏先点了《长生殿》,再让潘莺点,潘莺点《十世锦》,那些亲戚没见过她,一直有意无意地窥来悄打量,竟觉风情万种、妩媚异常,蒋氏与她不能相比。
今是上元节,四处吊满各色花灯,常瓒等孩童拎着兔子灯跑进跑出,甚是欢腾不休。
潘莺环顾四围,问蒋氏怎地不见肖姨娘,蒋氏压低喉咙道:“她肚腹伟硕,行动不便,这里又太过吵闹,还是让她清静些罢!”
潘莺深解其意,常二爷外喧不能人道,肖姨娘却身怀六甲,住处与安国府一门之隔,常府规矩多,后宅男仆禁入,是而有嫌者只能常元敬,这深宅后院违悖人伦、糟风烂月之若传扬出去,不仅为民众耻笑,怕也落入言官口实,而致颜面扫地。是而不让她出来见人。
潘莺便问:“我来时想去见她一面,守园的婆子只说搬走了,她现宿在何处?”
蒋氏道:“安排她宿在桂香院,离我也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早知晓。”又添了一句:“她倒底是我姨妹,虽对我不义,我却不能不仁。”说这话时她端盏吃茶,烫的舌尖生疼,蹙起眉不悦,却又很快掩饰过去了。
一折戏曲终,几位远亲近前告辞,她们来拜祭别有居心,只因家中拮据,想着蒋氏能接济些。蒋氏心知肚明,每年重复的花样经,早早就备下礼钱,论周全这方面她没得说。
潘莺趁她们说笑之际,下席带着春柳往外走,出了院子,走过夹巷,拐往林中漫道,越走越偏僻,杳无声息,春柳想问夫人这是去哪儿,怎就熟门熟路的,但见她自顾闷头前行,便闭嘴跟随,又走一射之地,终于望见一处玲珑小院,红墙乌门,阖得严实。
潘莺顿步,神情复杂难辩,这里是桂香院,前世里常燕熹被打入诏狱后,她惊觉有孕,蒋氏知后,安排她住进此处,最后的时光在此处,死也在此处。
她蓦得神情微变,这是晌午,阳光正好,偏小院上方:沉沉接天暗,森森罩地阴,飒飒冷见起,凛凛愁雾漫,日光全无影,血色笼黄昏,惊见林翠鸟,不遇善心人。
她心知内有蹊跷,思忖着略站了站,方走近院门前,春柳上前叩钹,许久后才有个婆子嘎吱拉开一条门缝,看着她们颇警惕:“有何事呢?”
春柳瞅那婆子眼生,先回道:“这是平国府夫人。”婆子上下打量她俩,脚足就是不动,潘莺冷声问:“大夫人说肖姨娘宿在桂香院,我才特意来见她。你还不去禀报,要待何时?”
那婆子听说大夫人,才转身进房去,稍顷,她回来说:“姨娘身子懒怠睡下了。夫人日后再来吧!”潘莺让她去回话:“若是不肯见,我拉二爷来,你还能不见?”不多时,婆子复返道:“姨娘请夫人进来坐。”遂把外门大开。
潘莺迈槛而入,这院里种了数棵桂树,老皮皴裂,枝桠光秃,阳光照不进这里,阴森森难有光亮。隔墙有奏乐唱戏之声隐约传来,果然离蒋氏的正房不远。两个丫鬟站在廊上,见她走近,忙打起帘子,肖姨娘迎过来,发髻微乱,眼皮浮肿,微笑着福身见礼。
潘莺观她肚腹高高隆起,人却格外瘦削,骨头挂不住二两肉,也无精打采的,心底愈发堕重,不晓是何原因,看着肖氏仿若见前世的她,背脊便一阵发凉。
两人围桌坐了,丫鬟斟好茶退下,肖氏此时对潘莺倒无了从前的敌意,或是不再和二爷有挂葛,或是情意给了大爷,又或是有了孩子做依靠,把那争强好胜、吃酸撚醋的心思断绝后,整个人反倒平和了。她笑问:“夫人是来祠堂祭祖罢?定是了!我听见唱戏声,想必热闹的很。”有些羡慕的语气,她困守在这里,除了丫鬟婆子,大爷也甚少来,蒋氏更多日不见,终日冷冷清清的,一团死气。
潘莺问:“你还有多少日子生呢?”肖氏掐指算算:“还有三月余吧!”她轻抚腹部,又道:“也不晓怎地,我总觉腰酸肚沉,难受的很,婆子说看着倒像要临盆的样子。”
“有请大夫么?他怎么说的?”
肖氏回话:“大夫说一切皆好!且开了保胎的方子,每日里喝一碗便可。”
潘莺道:“一切皆好!你怎地这般骨瘦如柴?反肚腹隆如小山,生产时怕要受一番大罪!”
“却是不知为何,也能吃能睡,就是不长肉!”肖氏看她反比往昔愈发明艳动人,不由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袖口褪到肘处,露出箍在细腕上的血玉镯子。
潘莺顿时神色大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玖章肖姨娘情断常大姜丽娘情深煜郎
接上文,潘莺看到肖姨娘抬手间显露出的血玉镯子,心猛得揪紧,略平复后,方道:“你这镯子倒稀罕,能否给我瞧瞧?”
肖姨娘也有显摆之意,从腕间褪下来递给她,潘莺用帕子托着,凑近灯前细看,但见通体赤红,内有丝丝缕缕筋脉交互缠绕,亮而不透,润而不水,她看的莫名胆寒:“竟是一只血玉镯子。”
肖姨娘笑道:“夫人真识货,确是世间难寻的好物。”潘莺还给她,并问:“不晓它是怎样的来历?”
肖姨娘重戴回腕间,漫不经心道:“是大夫人给的!”默了默,语气淡道:“我与大爷的事你必定已晓得,不说旁人怎样轻看,我自觉也很羞惭,到底我也是规矩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礼仪廉耻是刻在骨子里的。为何偏要做出这样损纲常悖伦理的事儿,我也时常问自己,只因太寂寞了。”
“原还有董氏姐妹一起打发日子,她们送走后,我一人孤零零守在这儿,倚门迎晨送晚,盼不见二爷来,想着自己岁数年年增长,不得良人宠爱,无有子女傍身,无依无靠这般终老,好不凄凉,渐渐日懒倦梳头,心绪烦杂,茶饭不思,终是愁思郁结,卧病不起,丫鬟思量请郎中,去禀报大夫人,大夫人推诿让寻二爷,二爷从此地搬出时同我讲明了,他从前的俸禄被扣在她手上,够养活我一辈子。凡有缺着就去问她讨。偏她嗜财如命,纵然是我表姐,也情理不通,后索性避开不见,我一时气怒攻心,病情愈发地重,丫鬟恐出人命,同福贵讲了,求大爷能救我一命。”
潘莺叹道:“你怎不让丫鬟来寻我呢?我并非恶毒心肠之人。”
肖姨娘没回答,手抚着高隆的肚皮,微垂颈,接着道:“没想到大爷竟亲自而来,请太医给我诊治,让福贵去惠民局购来诸多名贵药材、煎汤给我调养身体,每趟但得回府,都要拐到这来看我两眼,说些关怀的话儿,风雨无阻,承他细心看顾,病愈后,隔三岔五他还是会来陪陪我,待不长,也守规矩,就是可怜我!他是怎样的人物,朝堂众臣,面貌斯文,满腹经纶且能言善道,对你温情小意,体贴入微”
她问潘莺:“你若遇到这样的人物,会不心生好感、难以抗拒么?”并不期会回答,只自言自语:“你和二爷双宿双飞,好不恩爱,哪解得我的空虚寂寞、孤枕难眠呢?”
潘莺心底各种滋味杂陈,如打翻了油酱铺,千言万语却噎在喉间难以吐出,只听肖姨娘说:“他依旧发乎情止乎礼,偏是我活了心思,每日里打扮招致,切切盼着他来,备下酒菜,月下赏景,听他讲有趣话儿,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后首的事皆为我主动,也难怪都是他的错!”她微顿,又道:“事已至此,我也没甚后悔的!”
潘莺问:“待孩子诞下后,你该如何是好呢?依二爷的性子定容不得你!”
肖姨娘回话:“大夫人说待我诞下子嗣后,会寻个时机儿,抬为大爷妾房。”又道:“她虽爱财如命,但总还是念着血脉亲情,愿给我一条活路,其实大爷也好,表姐也好,我如今都懒搭理,一门想儿只想为肚里的孩子活。”
潘莺想起自己前世那一桩桩,倒和她此番境遇有着某种相似之处。
这正是:死水难见波浪起,唯有春风摆动时。
这边暂不表,且说常府里,因着常燕熹和潘莺往安国府,潘衍带巧姐儿出街玩,燕十三没有踪影,丽娘站在门边,院里空荡荡杳无人声,丫鬟婆子都不晓躲哪里去了,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男人自屋顶跃至她面前,唬得她拍拍胸口,待看清来人,一言不发的进屋了,那男人环顾四围,再身影一闪,帘子簇簇作响。
众看客道他是谁,原来自满门抄斩、家破人亡后,丽娘发配教坊司,以为只有她独活下来,直到看见来请她去给朱镇弹琴唱曲的暗卫,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姜青。兄妹团聚自是一番抱头痛哭,丽娘也晓她能从教坊司出来,嫁给常燕熹为妾,都是哥哥的功劳。
丽娘持壶斟茶给他,姜青捏着盏儿打量四围,显然常燕熹未曾亏待她,再往拔步床看了数眼,蹙眉问:“常督主可有对你不轨?”
丽娘撇撇嘴儿:“说什么呢?”姜青并不讳言:“常督主虽有暗疾,但若想使坏也有旁的法子。”他在宫里晓得有些太监坏着呢。
丽娘道:“你们真错怪常督主了。”她有时听得主房里那折腾劲儿都要掀翻屋顶了,不过与她无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青却会错意,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丽娘眼眶突得一红,压低声道:“哥哥,我见到煜郎了。”
哪个煜郎?和阿妹有过婚约的谢煜!他瞬间会过意来,神情却甚平静:“他在哪里?”
“就在常府中,在夫人阿弟的身前做近随,有时也跟着常燕熹。”
“谢将军府满门抄斩,他怎会来到了这里?”
“他和阿姐谢娇被偷卖给一伙黑袍道士,这些人法术高强,偏会旁门左道,手段更是残忍无情。他们到了道士手上,当晚其阿姐被捆绑逼着吞下烫玉活埋了。就是一年多前那桩轰动京城的血玉案。”
姜青为之色变,问道:“谢煜是怎么逃脱出来的?”
“道士先没要他的性命,使唤他做各种粗使活计,非打则骂,百般折磨,这般过了五六年,直至某日晚间,他被五花大绑被迫吞玉埋于地下,被术士燕少侠挖出背回常府,潘夫人救了他一命。”丽娘话已哽咽:“但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难过的简直说不下去。
姜青神情微微动容,他九死一生来到小皇帝身边做了隐形人,阿妹在教坊司受达官贵人玩弄,他同情谢煜,但他们活得又何尝不凄惨呢!
他看向丽娘,沉思地问:“你难道还欢喜着他?”
丽娘抹把泪珠儿:“什么难道,就是欢喜!”她下定了决心:“我要和煜郎离开京城,走的远远的,过我俩的日子去。”
姜青淡道:“他曾饱受折磨,如今又哑了,你们七八年不曾相见,怎知彼此现在还心意相通,性情没有大变?”
丽娘有些生气:“七八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我们都没变,他还是我的煜郎,我亦是他的丽娘,阿哥勿要再多话,我不要听。”
姜青摇摇头:“你想走就走!天真,皇帝若不允,你哪都去不了!”
丽娘吃惊的盯着他,一错不错地,忽然就明白了他话间的含意。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