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战在尾月第四天结束,冯济慈这样的库洛终于被允许进城。
回家前,他们需要汇报战斗流程,手写战损,需要统计消耗物资,需要跟军部收购处交付盒子,最后就得到了一张欠款收据。
欧拉克什么都不管了,财政部,军部甚至拿不出一个尼尔,只能先给库洛们写个欠条。
他们满身疲惫的走出来,威尔大街圆圆的那些员工拿着厚实的衣裳就在那里等待,神殿派来马车接送,他们甚至捧来了家里一尘不染的羊毛拖鞋。
小库洛们被各自熟悉的人围着,簇拥着,如活在真空里般消失在入城的地方。
世界又给了足够的优待,过去一月的折磨仿佛就没发生过,大家一起又变成了温室里娇嫩的小花儿。
冯济慈也回到瓦尔纳街,一夜过去才发现家里的两个小姑娘好像是很久没有回来了。
他问了女仆,女仆说两位小姐带了口信,她们在国王大街口的失物招领处。
作为一个不合格的保护人,他不得不出门去寻找一下,用步行的方式。
家里的大小马车都不在,圆圆的马车也被征用了。
长了很大一截身高的尼尔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就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不知道乔诺夫人怎么训练的,他就越来越像个称职的侍童。
这对主仆慢吞吞的走着,脚落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真实属于尾月的雪花终于洁白漂亮的落在瓦尔纳街,掩盖了一切过去。
远处普利滋宫昂长的号角传来,那是按照传统庆祝胜利的声音。
冯济慈停下脚步看向那个地方,他想,我要以什么方式告诉那家伙,这个国家他不要,那个什么承法的东西他更不会要。
无论是他还是瑞尔的教育体系当中,他们都没有接受过支配别人命运的技巧手段,王冠过重,他戴不动。
但又要以什么办法通知那家伙呢?
写信或者是其他的,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转达这个消息。
冯济慈的脑细胞飞快的消耗着。
“先生?”
尼尔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递给他一个手杖,一双小羊皮手套。
冯济慈接过手套看了一眼:“哪里来的?”
尼尔笑笑:“这是您冬月的份额,乔诺太太让我给您领了送回家,今天路滑,您要注意安全。”
戴好手套感受了一下,冯济慈点点头:“很不错,谢谢。”
尼尔真正高兴起来,他挠着下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咱们街区的皮匠先生,是威尔街最好的皮匠,神殿那边公所请他去他都不去的。”
冯济慈与他没有养分的搭着话。
“为什么不去?”
“先生,神殿禁酒啊,皮匠先生不喝酒会死的。”
“这样啊。”
“是的先生。”
“尼尔?”
“在,先生,您吩咐。”
“你……还想做个传播故事的人吗?”
“不想了先生。”
“为什么?”
“先生,我……我现在有选择了。”
是呀,尼尔有选择了。
从威尔大街出去,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国王大街。
冯济慈顺着神殿外墙走小路,路过从前他在神殿住的那座高塔,远远的就看到很多的画家站在超大的伞面之下认真描绘一幅幅作品。
不远处新开的酒吧老板正举着酒水艰难穿行,一声嘹亮的哭嚎,剧作家就趴在高塔的外墙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您!谁来救一下……”
而他们的仆人就蹲在附近,守着一个个小铁炉子防止颜料冻住。
冯济慈的心在不停哀叹。
尼尔就说:“最近这里总是有很多人,咱们圆圆要去运送食材,都只能走外沿道。”
冯济慈住步,站在一个画家身后认真的看他……画自己?
高塔上的脆弱金发王子,他满眼哀伤的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伸向天空?天空上,大地母神泪流成河。
恩,这是被关起来了?没有啊。
神殿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再换一副,青年死了一样趴在窗户上,他的头发很长从顶楼垂到画面外……这是,被巫婆囚禁的长发公主吧?
再一副,门内是索索发抖的金发青年,门外是老巫婆,不,修拉王后面目狰狞一手毒酒一手匕首,匕首还在滴血……
施沛大陆的艺术怎么说呢,就……就这样吧。
走出高塔区是缓慢的下坡路,放学的奉身脚步匆匆,他们抱着叠的很高的功课艰难行走,当走出路口那一刹,各种属于战后的吵杂终于传入耳中。
冯济慈眼前豁然一亮,就看到了满眼的库洛,各式各样的蓝军服,他们三五成群的穿行在普利滋国王大街,有严肃对话的,有检查马车的,有的甚至抱了很多本地特产擦身而过。
商铺雇员们排着队,抱着各种各样的盒子紧紧跟随。
冯济慈不喜欢这些人,就慢慢挪到边缘阴暗的甬道。路上,他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嘿,你们也要离开吗?”
“对,我们已经去普利滋宫交付了申请书,给老国王征伐新土,也不算叛国吧。”
“当然不算,同去同去。”
尼尔紧跟几步悄悄对冯济慈说:“先生,那些人谁也见不到,乔诺夫人说老国王根本没进城,他只是让人通知说过几天要去英雄公墓。”
冯济慈停下脚步:“说了具体的日子吗?”
尼尔摇头:“波利夫人让她抽圆圆一半仆人入宫帮忙,后来她们就回来了,乔诺夫人很生气,在圆圆骂内务大臣丢了帝国的脸面。
她说老国王根本没来,那些奥古斯们也没有来……听说……王室的那些老爷还有长老会的老爷们怕的要死,有几个直接就跪在了旧宫门口,人家根本没来。”
尼尔笑了起来,神态颇有些圈内人的自得。
冯济慈吩咐他:“你去普利滋宫侧门,让门房带你去找总管阿通特,就说我问王储是否回普利滋宫?如不回,就问下王储新的住处。”
尼尔点头,冯济慈又低声吩咐:“悄悄打听一下老国王去公墓的日子。”
没有温度的光照在国王大街,尼尔快速穿行在那些外来库洛当中,这对从前的他简直难以想象。
冯济慈目送他离开,走了几步就听到鸣炮致哀声,此地的炮不像地球那般威风,它脆且短促,很多连续的放起来,就像一茬一茬的利落响屁。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站立在原地,冯济慈躲在树后,看着不远处的那些普利滋蓝军服,那些人啊,如今浑身上下都冒着一股子拜伦诗歌味。
对,那首诗怎么写的?
就此别了吧,就是别了吧,如果永远也别了吧,虽然我不原谅你,也绝不会背弃你,就此别了吧,就是别了吧,如果是永远也别了吧。
对,总之他们要走。
可怜的欧拉克,他做了一切。
炮声结束,一个圆脸青年手持细剑站在那些军人不远处喊着:“……诸位要走,就从我的利剑中去!”
恩……开始有意思了。
冯济慈笑了起来,沿着道路往失物招领处去了。
国王大道失物招领处对面就是普利滋最大的蔷薇歌剧院。
大战结束后,这里就成了贵族少爷还有小奉身的聚集点。
这里店铺多卖昂贵的东西,普利滋最流行的都是从剧院名角那边传出的。
当然,那些贵族少爷是普通人类家庭的少爷,他们是不会混到国王大街中心区域的。
人类喜欢在安全自在的环境里游走。
几个青年被马拉雪橇托着满地游走,他们哈哈大笑着被翻进人堆,小姐们高声训斥,看他们互相拿着雪团往衣服里塞,又开始笑。
这几天家里的长辈不可能在,这群人就出狱一样狂野起来。
老建筑宽宽的檐护住了不少阶梯,那些少爷小姐就或坐或站的聚集着,议论着,热闹着。
他们穿着全城最贵的铠甲,牵来的战马品种都与猛哈代不相上下,甚至他们佩戴的武器,如果不是圆圆里铁匠产出,那就很丢身份。
如同道里库洛青年们的热闹,这里有这里的特色,空气里是各种气势饱满的理论,思想上的碰撞,你要说狂妄那也不是,他们生在好的家庭,受最好的教育,甚至比库洛的教育还要好。
冯济慈作为旁观者发现,神殿对库洛思想上的教育很粗糙,基本爱学不学。
可你说这些青年彬彬有礼,他们却在毫无顾忌的骂格朗·施莱博尼。
大多数青年们认为他背叛了故国,必须道歉,如果可以就请自我了断,奥古斯?
奥古斯算个什么?他们就是这样狂妄,谁都敢于反抗批判,就能引起阵阵赞美与崇拜,但如果看到一个美人,心里颤抖一下,也就跟着走了。
睡一夜明天再来批判。
可你也别说他们幼稚,比起内城的罚跪者,起码他们敢于批判。
冯济慈四处打量,终于找到了桑尼亚·斯万德,还有艾琳·斯万德。
很好找的,她们俩跟这里完全格格不入。
桑尼亚就疲累的坐在有雪的阶梯上,表面满是污垢的反甲被她放置在脚边,她穿着冯济慈上剑术课的衣服,穿着他的小羊皮靴子,穿着他……好的,这位小姐从头到脚都是穿他的。
不和身的男士衣衫并未减去桑尼亚的颜色,相反,她洒脱又漂亮,就像雪地里独自开放的傲慢玫瑰。
不和季节?谁规定的?那真是一种奇妙的,哪怕明天我就要冻死了,我也要开花鄙视你们的奇异气质。
也不是讨好谁我就这样。
有很多青年围拢在桑尼亚的身边,他们大声谈笑甚至高声朗诵,他们谈论城外的战斗……大家想方设法的与她攀谈,讨好她,渴求她,可她的眼睛就始终盯着失物招领处。
琳琳坐在姐姐的脚边,有些难过的给小马鞭上油,她倒是穿着裙子,却在露着的小靴子外插了……匕首?
必须跟乔诺夫人谈谈了。
有位姑娘声音娇嫩的过来哀求:“桑尼亚,自从我们从良业区分开,已经很久没见到了,你要参加我们接下里的冬日舞会吗?求你了,来吧!我的妈妈,外婆都很想见见你。”
直到此刻冯济慈才发现,桑尼亚长大了,别的不说,她胸前的兔子即便有反甲一直拘束着,坐在那里也傲人的很。
几匹满是泥巴的马匹被人牵引着来到招领处,桑尼亚蹦了起来对那位小姐说:“抱歉,我想我去不了。”
小姑娘脸上瞬间飞红,有些难过的说:“是我哪儿做的不好吗?桑尼亚?”
桑尼亚拍拍她的肩膀:“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有裙子,我只有祭礼裙子。”
撒谎,家里的裙子最少两柜子。
桑尼亚跑下台阶挨个去看那些马匹,又失望的回到台阶一屁股坐下。
她没有什么仪态,样子也像极了男人,可浑身上下那股子坚韧且倦懒的味儿,就格外的招人喜欢。
所有人都假装不在意,又用余光窥视她。
如今城里有着各种英雄传说,靠着一身反甲来往于战场运送物资的普通人,却只有一个桑尼亚·斯万德。
她甚至回来的比冯济慈还要晚,也坚持到了大战最后一刻。
很多普通人以她为傲,为她的壮举,也为她的美貌。
至于桑尼亚,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就是知道了也跟她没关系。
冯济慈慢慢走出甬道来到台阶附近,他擡头看向桑尼亚。
当一个库洛走入普通区,人们会下意识隔离让道。
桑尼亚什么都不在意的表情终于换了。
她羞愧的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到冯济慈面前说:“抱歉先生,家里,家里的马……丢了。”
冯济慈愕然:“怎么丢的?”
桑尼亚的手指在背后拧着:“我,我抢了军部一辆满车,等我运送物资回来咱家的马就不见了……”
琳琳有些气愤的擡头告状:“啊啊啊,车也丢了,大的车子,小的车子都丢了,您快说说她先生!她,她笨死了先生,给咱家换了两匹骡子啊~先生!”
冯济慈笑了起来,他想,这个国家这么多人,这些小青年的命运我真的负担不起,可这两个还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