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山神南烛
翌日睡到午时过后,寅月才起床盥洗。
没想到,那南烛竟真的又来了。
彼时李时胤正在会客,说是一家织户家中闹小鬼,弄得家宅不宁。于是那家主母来延请他驱鬼除邪,十分着急,他当即便随着织户走了。
李时胤一走,只好由寅月与南烛手谈饮茶,吟诗作赋。两人聊得意外投契,还扯了些神界轶事,大半天时间竟就这样过去了。
晚间,弦月高悬,银辉遍地。
南烛和寅月坐在长长的楠木回廊中喁喁细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南烛擡手替二人斟了春茶,笑得温和儒雅:“阿月久没有来凡间,不如随我出去逛一逛,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那便再好不过了。”寅月笑眯眯地盯着南烛的手,一时看入了迷。
他的手指修长如玉,白皙均匀,骨节分明,在沸滚的风炉附近翻动。手腕处有一道狰狞的血色印记,往手臂上蜿蜒而去,隐没在了青色衣袖中。
那血色的印记,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是受过天罚的惩戒印记。
寅月笑意更深了,“烛郎,我们明日去哪里玩好呢?”
南烛的声音仿佛掺了蜜一般甜:“阿月想去哪里玩?有没有想逛的,旗亭?赌坊?乐馆?”
“一切都听烛郎的。”寅月十分柔顺,用团扇挡住脸,只露出一对含羞带怯的眼睛,“从前没想过,这世上还有烛郎这样的奇男子,竟这样懂我的心思。”
南烛用眼神勾着她,温声道:“那我们先去望仙楼尝一尝地道的美食,再去茶楼听一听评书,怎么样?”
“好呀。”寅月雀跃点头。
李时胤便是在这时候回到了李府。
长长的廊庑尽头,灯火煌煌,熏香笔直。
那二人促膝而谈,俨然一对赏心悦目、花前月下的爱侣。
李时胤一眼看过去,便见寅月今日着一袭水荷色的窣地华裙,俨然与池中莲花共享一色,面若芙蓉。
她与南烛竟似依偎在一起,十分亲密。
鲜少见她和谁这般亲近,更遑论露出那样温柔而专注的神色。她像是变了个人,那样生动、温柔,与他熟悉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时胤的脚步有一瞬间迟疑,下意识觉得不该走过去。再擡脚之时,便觉疲惫感像山一样压在肩上,每走一步都十分沉重。
许是听见了他的足音,那二人循声望过来,言笑晏晏地和他打招呼。
“怎么去了这么久?”寅月含笑问。
“好几只魃鬼作祟,很麻烦。”李时胤淡道。
是很麻烦,忙了大半日身上的符箓都用光了,体力耗尽、腹中饥饿……说不清的疲惫感,让他连声音都显得低落。
南烛关切道:“时胤,若是遇到了麻烦,我和阿月也可以帮忙,万不要同我们客气。”
“烛郎说得对。”寅月笑着道。
南烛深情款款地凝视寅月,蓦地凑近,轻轻将粘在她腮边的发丝掠到耳后。两人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仿佛当李时胤是空气。
李时胤终于再也待不下去,只道:“不劳南烛兄费心。今日琐事缠身十分疲乏,时胤先失陪了。”
也不等二人再说,他便阔步回了华裕楼。
很奇妙,他本不欲和狂徒多有纠缠,甚至早就存着“利用她收集完善果就早些将她送走”的心思,可眼见她有了别的痴缠之人,他却一丝一毫也高兴不起来。
思绪纷乱,修了半宿的清心诀,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眠。
翌日午时,碧空如洗,白溪嚷着吃午饭,布了大小七八样菜式,都是难得的美味。
等了半天,还有人迟迟没来。
“人怎么还没到齐?”李时胤浅啜了一口香茶,问得漫不经心。
白溪咬着筷子,道:“公子,寅娘子一早就跟着南烛公子出门了,应该不回来吃吧。”
李卿乙不满道:“这个南烛怎么天天缠着寅月姐姐?果然是狐貍精,惯会使这些手段勾引人!”
白溪微微蹙眉,“寅娘子不在家,家里都冷清了不少呢。”
“都怪南烛,阿兄你怎么还接待他呀?”李卿乙赌气似的用筷子戳着鸭肉,“寅月姐姐天天往外跑,都不教我修行了,一点也不将时间分给我。”
李时胤看不出表情,只觉一杯茶入口寡淡无味,“她有她自己的打算。”
这样的日子一晃过了三日,寅月每天早出晚归,连懒觉也不睡了,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是日,天降小雨,院中的花树都像被洗过一遍,叶片泛着新绿的光。
寅月在廊庑下剥着莲蓬,听檐铃叮当作响。
李卿乙见她终于没再出门,有些兴奋地绕过去,“寅月姐姐,今日你不跟那个狐貍精,哦不,南烛出门了吧?”
寅月眼皮也不掀,手上忙碌,“不出门。”
李卿乙立马高兴地拍手,“太好了,白溪今日去集市采买了鸡和猪肚,午饭吃凤凰胎哦!”
“那多备一人份。”寅月擡眸看她,“南烛今日过府饮茶。”
“好吧。”
李卿乙垂头丧气,起身往厨房走,心里十分不痛快,已将南烛在脑海中痛快殴打至半身不遂。若是这狐貍精抢走了寅月,那阿兄以后怎么办?何况找善果、引织魂引出世还得全靠寅月,思及此,她心中也焦灼起来。
不多时,南烛果真撑着紫竹伞,冒雨而来。他一袭白衣,发束金冠,飘然出尘,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姿态。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短打的小厮,小厮各自抱着一个巨大的雕漆木匣,像是装了什么宝物,怪沉的。
甫一瞧见寅月,他就眉眼含笑,亲亲热热地唤道:“阿月,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烛郎,带了什么?”寅月放下莲蓬,起身相迎。
南烛连忙转身打开两个雕漆木匣,只见两个巨大的木匣中,一个整整齐齐地码好了一匣金锭,另一个则整整齐齐地码好了一匣银锭。闪闪发光的黄白之物,刺得人都睁不开眼。
“你喜欢吗?”南烛满脸期待。
寅月笑道:“只要是烛郎送的,我都喜欢。”
两个小厮将雕漆木匣放在案上,蓦地化作两只翠鸟飞走了。
南烛深情地瞧着寅月,款款道:“以后你若是没有钱花,只管和我说,我的就是你的。”
李时胤主仆三人站在远处瞧着这一幕,心思都十分微妙。
连带着,这餐午饭的气氛也变得很诡异。
南烛和寅月言笑晏晏地谈天说地,从天界神谱说到妖都轶事,气氛暧昧而火热。
一旁的三人仿佛被冻在结界之外,只时不时地夹菜,全程一言不发,心思难辨。
午饭吃到尾声,那二人不知缘何话锋一转,就聊到了菩提姻缘之事。
南烛忽地意有所指地问:“阿月,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李时胤本已转身离席,听见她轻笑了一声,不自主地放缓了脚步,耳聪目明地等着身后的动静。
“自然是美男子了。”她说。
美男子?
李时胤心里蓦地冷嗤,浅薄。
可转瞬间,脑海中蓦地浮现了南烛那张脸,他是狐族,自然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何况他修为高深,与她是神族同僚,寿数接近永恒,两人也有许多共同话题……
思及此,李时胤忽地生出一股无解的怒气与不甘。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现在却连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换了个人。她当他是什么?就这么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鬼使神差地,李时胤突然返身坐回去,邀二人去茶室饮茶。
李卿乙见状连忙也跟了过去,硬生生地挤进寅月和南烛中间,不让他们坐一块儿。
南烛却不恼,隔着李卿乙对寅月道:“正好时胤也在,我今日还带了一件昆仑神物给你们瞧瞧。”
寅月来了兴趣,立马问:“好啊,是什么昆仑神物?”
“浮世宴。”南烛笑得十分神秘,“前些日去昆仑参加法会,偶然得了这件至宝,还没邀人共赏过呢。正好遇到阿月,实在是机缘巧合,我心甚悦。”
寅月掩唇笑道:“从未见过这神物,今日正好借烛郎的光开开眼界。”
李卿乙不耐地咳了一声,歪着肩膀将南烛用力挤了一下,又连忙给李时胤递眼色。
李时胤不为所动,只动作娴熟地为几人斟茶。
却见南烛手腕一转,四下里华光璀璨,渐渐凝出一道朱漆大门,突兀地矗立在茶室中。
那道门十分古旧,兽面衔环,其上还有一块黑色匾额,却没有任何题字,竟是空的。
几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朱漆大门看,南烛笑吟吟地走过去,道:“这扇门叫‘众生之门’,乃是浮世宴的一个入口。浮世宴不似寻常神物,它更像是另一个世界,里面没有时间的流逝,众生平等,万物都可享永恒生命。只要进入浮世宴,就相当于脱离天地六道,谁也找不到。浮世宴中有取之不竭的力量、食物、宫邸,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匮乏。”
李时胤下意识看了寅月一眼,见她眸中露出了十分奇异的神采,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南烛款款相邀:“阿月,要不要进去瞧一瞧?里面的世界和这浊世可不太一样呢。”
“好啊,真是有趣。”寅月起身,朝着朱漆大门走过去。
李时胤连忙跟上,南烛长袖一拂,众生之门霍地打开,门里万丈白光气势磅礴地倾泻而出。
三人只觉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一把抓住了身体,蛮横地拽进了另一个世界,只能听见身后众生之门吱呀合拢的声音。
待目能视物之时,才见他们正身处一片小小的礁石之上,四周环水,无风无波,礁石上还生着密密麻麻的藤壶。
水面云雾缭绕,有无数璀璨星子浸在水中,水底极为清澈,里头静静横陈着一轮巨大的壁月。
仿佛他们正漂流在倒悬的星河中,整个视野里都是璀璨的星光与银白色。
水面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仿佛银汉泄地,身在梦中。
而朝着远处望去,却见无数华光璀璨的仙岛静静地矗立在水中。仙岛上有灯火煌煌的琅嬛福地,各处琼楼玉宇绵延不绝,飞檐斗拱直插霄汉,不一而足。
李卿乙长大了嘴巴,盯着水中那轮月华,喃喃道:“这是在天上?”
南烛笑道:“这浮世宴什么景象都有,这里正是取自天河之景,若溯流而上,还能见着织造署呢。”
“真是有趣。”寅月望着远方,勾唇笑道,“只是可惜了,这河中之水,却非生发万物的银汉之水。”
“阿月真是个剔透聪明的妙人,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南烛目露诧异,转瞬又变成了惊艳,“这水实非天河之水,乃是弱水。”
李时胤盯着水面道:“昆仑弱水,其力鸿毛不浮,飞鸟难过,不能胜芥。不可越也。”
李卿乙挠了挠头,“啊,飞都飞不过,那我们怎么渡弱水?难道就困在这礁石上,不能走?”
南烛也面露难色,只觑了寅月一眼,“方才忘了选落地的地点,也没想到此处没有星槎,如今倒是有些麻烦了。”
“烛郎不必着急。”
寅月震荡神力,四下里疾风骤然翻卷,空气里充满无形的压迫感,整个世界都惊惶起来。
她默念分水诀,原本无风无波的水面蓦地气吞山河般一分为二,像是生生被神力劈开截断,底下现出一道万丈深渊来,可供人通过。
一轮巨大的满月镶嵌在底下,皎皎生辉,崭新又悦目。
寅月静静地瞧着这条通道,嘴里杀出几个字来,“这样就不怕被弱水吞噬了。”
南烛凝视着那道犹如天堑般的通道,眸中的惊骇一闪即逝。
李卿乙半晌吐出几个字,“连弱水都能劈开!”
李时胤也不禁再次被她这通天彻地的本事给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