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大鼎煮人
李时胤抿着唇,觉得自己的清心诀修得不够勤,商量道:“你先放开。”
“好啊。”
寅月依言放开了他,看见他的牙关收紧,喉结滚了一下,本就清晰的下颌线越加锋利。
很奇怪,他越是这样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她就越想看到他崩溃,看他挣扎。
她从来就有这种捉弄人的恶趣味。
李时胤拿着那件窄袖青丝袍,半晌没有动,正待他要说点什么,一只温热的手附上了他的手背,牵引着他往前。
他猛地一颤,缩手的时候下意识睁开眼,便看见握着自己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臂,在暖融融的火光下,美得毫无瑕疵。
他慌忙闭眼,在周身灼热的烦躁里,侧过头去说:“你自己穿。”
“你看到了?”寅月语带笑意。
“我没有。”李时胤急忙反驳。
“看到了。”
“我没有。”
“看到哪里了?”
李时胤抿紧唇,攥紧了手里的衣服,无话可说。他想,只要他不回应,她马上就玩腻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她,那双手很快就从他腰间摸过来,像柔软的海草,缠住了他结实的腰,李时胤忍无可忍,猛地攥紧了她的手腕。
“我说过了,你若是再……”他语气里憋出了切齿的恼意。
空气里响起一阵促狭的笑。
“怎么反应那么大?汗水都出来了。”
那只手旋即轻轻抚过他的鬓边,他立刻起了一层难言的战栗。
李时胤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呼吸节奏全乱了,意识到这一点,整个人都因为难堪而僵硬起来。
“好了。”
她忽然说。
李时胤不为所动,就怕她又在开恶劣玩笑,心烦意乱地攥紧了拳,然而这才意识到手里已经空了。
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空了一瞬。
好了?
没等他反复确认完毕,却听她忽然换了个语气,认真问:“你脖子怎么了?”
李时胤这才谨慎地睁开眼,见她一袭青衣灼如芙蓉,端庄又不失秾丽,正认真盯着自己的脖子,喉头滚了一下,立刻移开眼,伸手摸了摸脖子。
很快他又恢复镇定,擡眸望着远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寅月奇了,见他这幅若无其事的模样,又问了一遍:“你脖子怎么了?”
李时胤用余光斜睨了她一眼,又立刻望向远处,“没怎么。”
然而下一瞬,她那张漂亮的脸又在瞳孔里飞速放大,她的手掌贴来了他的颈侧,温热的,柔软的,香气馥郁的。
李时胤的呼吸一下乱了章法,粗重的鼻息落在了她的唇上,带着欲沉炽热的气味,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推开她,然而手刚碰上她的肩膀,却听她问:“牙印?”
寅月一下明白了。
从前魔化都要许久才能恢复痊愈,这次这么快清醒过来,莫不是——
司中的卷宗上写着,李时胤的血对特定的妖鬼有吸引力,不免有些讶异,对她也是?
难怪她总想凑近,总觉得那气味格外诱人。
她下意识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摸到了凝固、干涸的血迹。
李时胤立刻全身僵直,耳根凝出一滴血似的红,很快又被她近乎蛮横地钳制住。二人的身影被投在洞壁上,姿势暧昧得好似要交颈拥吻。
意料之中的非礼没有落下来,她掌心吞吐一团柔和的金光,轻轻按在了他脖颈上。
患处很快被修复。
寅月忽然没头脑地说了一句:“成神的代价。”
李时胤怔了一下,旋即明白她是在说她琵琶骨处的锁神金镣。
她飞升成神历完天劫之后,才发现肩胛骨处穿了两只金钩,无论如何也取不掉。起初她并没有当回事,因为素日里那东西都是隐没在体内的,后来犯事受天罚才晓得,这东西就是个紧箍咒,在关键时刻能卸去一身神力,要人生不如死。
李时胤一下想起她撕扯着金钩血肉翻飞的样子,一转过脸来,就有一行血泪滚落,心里不由得一窒。
两人久久都没再说话。
这时,有风从洞外吹进来,将一堆将灭未灭的篝火吹得高高悬起。顷刻间,四处都是飘散的流火,莹莹絮絮,奔跑跳跃,清晰地映照着两人的脸。
李时胤突然又想到她手上那道拇指大小的疤痕,鬼使神差地问:“手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四目相对,寅月这才看清,李时胤的眼睛是红的,神色也极疲倦,像是消耗过大又没有好好休息。
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狂奔而来的月白色身影……
她微微讶异,原来真是他救了自己。
心里忽有一个疑问要呼之欲出,她问:“你问这么多,难不成是怕我魔化杀了你?”
“你应该很怕我殁了才对,我担心什么?”李时胤笑了。
哦。
寅月点点头,“你不是认为我不该杀南烛?”
“他要杀人,勾结恶鬼,自然该杀。”
“那你为什么……”
李时胤打断了她,“那天罚既如此凶狠,何不爱惜自己一些?要杀南烛,法子也多得是。”
四周倏地变得寂静了,只剩下这句话的回音,在寅月胸腔里缓慢回放。
她会错意了。
兴许真的是她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以为人人都指责她是嗜杀的怪物,反而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这种认定,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怪物。所以他一个微妙的眼神,她都有种被害、被指摘的愤怒与惊愕。
李时胤没有这样想,一切只是她自己的心魔罢了。
她的目光钉在他脸上,光影闪烁,一时之间,方才所有晦涩不明的难堪与杀意都消散了。竟有种拨开云层见天日的欣喜。
寅月深深看了他一眼。
忽然平地起风,她手腕一转,掌中多出一个精致木匣,是上次在掬月于天买的妖怪大宅。她拽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拂袖,就化成一缕烟钻了进去。
这所大宅十分奢华,灵泉屋舍,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寅月将他推进一间十分宽敞的卧室,站在门外,“休息一下吧。”
李时胤道:“这次我替你疗了伤,消耗巨大,上次我欠你的一条命,怎么说?”
“一笔勾销。”
反正也不可能强行让他归天,不如卖个顺手人情。
寅月转身就走,她也很困,也要找个软软的床榻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
一觉醒来。
李时胤走到廊庑下,用丝绳利落地束高马尾,看起来少年气十足。
“休息好了?”寅月道。
“嗯,”他目不斜视,往蒲团上一坐,兀自斟了两盏莲花茶,“你为何要常去逛南馆?”
他对她的事情越来越好奇。
“因为他们在货真价实地逗我开心。”寅月说得坦然。
“他们是想赚你的金子。”李时胤指出重点。
“那也是货真价实地想逗我开心。”寅月不以为意。
李时胤擡眸看她,在这两句简单的话里,他咂摸出了一丝料峭的孤独。得是多寂寞的人,才会将这种逢场作戏当真。
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四周的气氛忽然变了。
院中起了风,空气里的妖气陡然弥漫开来,院落里的木樨树被吹得东倒西歪,黑压压的妖云密布在院子上空,将阳光遮得密密实实。
来者不善呀。
寅月撚着茶杯,不甚在意地喝了一口。又唤出传音符不知写了些什么,倏地传了出去。
只闻一阵奇异的尖啸声响起,忽有密密麻麻的箭矢急速朝二人射了过来,两人旋身而起,顷刻间半壁回廊就在脚下被炸成了废墟。
黑压压的妖云翻卷,其中显出一列各形各状的妖怪来。为首的,却是一头长着血盆大口的大鼍。它身后站着的是些兔子、鸱鸮、灰狼……
李时胤面沉似水,手腕一转就唤出了诛杀剑,沉声道:“何方妖孽?”
“别理他,上!杀了他!”大鼍一声令下。
寅月足踏木樨花,手里握着茶杯,卧去了树梢间,给他腾地方。轻声问:“你能不能解决?”
李时胤回过头,为她这句话所激,燃起了十足的胜负欲,只道:“自然能。”
他本是衍门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修为在年轻一辈已属上乘,只是被她的光芒掩盖,无从发挥,此战便要叫她刮目相看。
李时胤震荡灵力,化出无数道剑影,劈向半空中的乌黑妖云。那一列妖怪蓦地闪身腾挪,灵巧地避开了这霸道的一击,妖云溃散。
兴许是急于向她证明自己,他出手简直可以称得上暴烈。
双方混战,异常激烈。
寅月沉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呷着茶。看着李时胤的身影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快得像风,出手敏捷而凶狠。
他只是二十岁的少年郎,有这样的修为和身手,已是相当不错。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地上就捆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妖怪,口中不停地哀叫。
李时胤收剑入鞘,神采飞扬地落在了她面前。神色中带了一丝不算热烈的期待,倒像个讨赏的少年郎。
寅月屈指掸落他肩头的花瓣,“不错。”
李时胤尤有些喘,闻言撇过脸去,忍不住弯了弯唇。
然后装作不在意地拿起茶盏仰脖饮尽,寅月提醒了一句,“那是我的杯子。”
他看了一眼,上面果真有她唇上的胭脂印,一下有些窘迫,将茶杯放了回去。
四周的环境很嘈杂,院中的叫喊声也此起彼伏,几只妖怪被捆妖绳缠得密密匝匝,像肉虫一样在地上不停地蠕动。
“他们是冲你来的。”寅月忽然变得正经,挑了块干净的石凳,轻飘飘地坐下。
“应该和南烛是一伙儿的,找来的速度竟然这么快。”李时胤点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急道,“他们会不会找去家里?我将卿乙和白溪送回去了。”
“或许会吧。”
寅月慢条斯理地拿起方才的茶盏,想再饮一口却已经空了,“已经让笛纨过去了。”
原来她方才便是给笛纨传信,李时胤陡然松了口气,又不免为她的周到心生感激。
寅月轻轻在空中划了一道,那只空茶盏蓦地就碎成尖锐的数块,又急速飞旋至妖怪们的眼前,倏地停住了,妖怪们立刻收声凝固了。
“是谁让你们来的?”她的声音很轻,却飘得很远。
“不说不说就不说!”兔妖红着眼睛大声道。
寅月笑了,“那就剜眼。”
这话不是威胁,而是指令。
只闻“唰”地一声,悬浮在眼前的尖锐碎片应声而动,妖怪们只觉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多了两个血窟窿。
剧痛缓缓袭来,他们撕心裂肺地尖叫,却奈何四肢被缚,无法伸手触摸。
地上滚落了数颗装满惊恐的眼珠子,血淋淋的,弃在地上沾满了污泥。半空中悬浮的杯盏碎片已经蘸了血,轻盈地抖动着,蓄势待发。
众妖的眼窝中蜿蜒出两行血来,十分骇人。
“然后,就是断手。”那道如鬼魅般的声音再度轻飘飘地传过来。
众妖的气焰顿时萎靡下去,为首的鼍妖连忙求饶,“我说我说我说!”
“说……”
她一句话未说完,脚下忽地重重一颤,地动山摇一般。
下一刻,只闻“轰”地一声,旁边半边房屋塌陷,烟尘漫天之中,徐徐现出一只穿着云靴的巨足——
竟是那只巨足踩塌了房屋。
不好,有人要毁掉这座大宅!
那只巨足又缓慢擡起来,遮天蔽日,接着重重一踏,将院中惊恐的妖怪们踩成了肉糜。妖血四溅,毫不留情。
寅月旋身而起,抓住李时胤的手就消失在了宅子里,闪电也没她动作快。
二人又落在凤凰山的密林之中,那精致的木匣大宅,此刻已经四分五裂,被人生生踩扁了。
四周妖气弥漫,寅月仔细一探,那妖怪却已经跑得老远了。
李时胤眸中显出一点精光,“真是好手段。眼见杀不成我,又留了后手杀自己人,绝不泄露一点消息。”
寅月望着远方,掀开红唇,缓缓道:“消失了这么久,蛇一定出洞了,我们回去看看罢。”
她又踮脚附耳过去,跟李时胤喁喁细语了一番,二人这才腾风,一刻不停地往李府赶。
回到李府之时,已经过了午时,天顶有大片乌云密布,十分闷热。像是人憋着一口气,还在酝酿着,迟迟没有爆发出来。
寅月与李时胤刚落在李府门前,金眼狻猊忽然急忙地道:“上神,白白有要事禀报!”
一旁的白毛狻猊叹了口气,道:“金金,你也可以自己说的。”
金眼狻猊立马道:“上神,白白让我和你说,府中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好像逮住了李家的丫头。”
“那你们怎么不拦着?”寅月好整以暇地问。
金眼狻猊耷拉着两只耳朵,“它们人多,先牵制住了我二人,然后再突围了进去。我和白白又无法离开李府大门,根本拦不住。”
李时胤问:“来了多久了?”
“刚来!前脚刚进去呢。”白毛狻猊答。
寅月挥袖布下一道烟雾,引得两只狻猊连忙如痴如醉地抢。她徐徐绽放出一个笑,道,“这次可不能让他们白来一趟。”
李时胤推开李府的大门,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场景,而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曲折回廊。
他连忙回首,哪里还看得见李府的朱漆大门,身后竟也是那条蜿蜒曲折的回廊,一直延伸到天际。
原来他推门而入之时,便已经触发了某个阵法,现在已经被摄入了妖怪的术中。他垂眸看了寅月一眼,见她正饶有兴味地望着天顶。
李时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天顶不知何时多出了无数的青铜大鼎,那些大鼎可纳三人,全部倒悬在空中,排列得鳞次栉比,足有数千。
鼎内汤汁沸滚,却一点也没流下来,正咕嘟咕嘟地煮着,肉香四溢。偶尔还能看见沸水中翻滚出一些白花花的肉与白骨。
李时胤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白骨,是人骨。
“是千鼎阵。”寅月淡道,“要出去,就得投入鼎内。”
李时胤当即明白了。
这几千口大鼎,只有其中一口是真正的出口。而其他的,全是烹人而食的鼎,只要投进去就会变成里头的皮.肉和白骨,活活煮烂。
寅月笑了,扬声道:“懒得找那劳什子出口了,全砸了!雕虫小技。”
说着,她摊开掌心,一道金光凝聚成无忧剑,下一瞬无忧剑身形暴涨数万倍,要朝着天顶的大鼎一一砍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天幕传来一道女郎之声:“且慢!”
寅月收剑入手,神色微妙地变了。
只听一道如银铃般的熟悉声音在天顶响起,“阿兄,寅月姐姐,救我。”
天顶忽地流泻下一束如丝绸般的华光,像一匹华缎,缓缓迤地。其后现出一列妖怪来,这次为首的是个身段曼妙的红衣女郎,她的幻身之下却是一只花斑狐貍。
花斑狐貍一扬手,一只鸱鸮精挟持着李卿乙,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一柄寒光湛湛的朴刀抵着李卿乙的脖子,已经划出了一线血丝来。
朴刀只要再进半寸,李卿乙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这是令妹吧?”狐貍眯着狐貍眼,对李时胤娇媚一笑,“要她活命,你!就地自裁。”
“卿乙!”李时胤神色焦急。
李卿乙连忙嘶声大喊:“阿兄救我!”
“你!先把你的宝剑丢过来!”花斑狐貍指着寅月手里的无忧剑,鸱鸮精立马配合地拽了拽李卿乙的辫子,作势要切断她的脖子。
寅月毫不迟疑,十分配合地将宝剑抛过去,“有话好说。”
一只蝼蛄妖立马接住宝剑,又像是烫手似的,在手里抛来抛去,面露惧色。这无忧树乃是佛家异宝,对妖鬼有十足的威慑力。
“你!投到鼎里去。”花斑狐貍指着寅月又道。
“哪口鼎?”寅月疑惑,擡眸望了一眼天顶密密麻麻的大鼎。
“随便!”花斑狐貍随手一挥。
“没问题。”
寅月十分听话,蓦地化作一阵烟,投进了一口鼎中。大鼎登时煮得更沸了,里头骨肉翻滚,华光璀璨,汤汁都溢了出去。
花斑狐貍立刻得意地媚笑了一声,“不过如此。饶是她神通广大,就算不被煮成一坨烂肉,不得三个时辰也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