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将军帝胤
帝胤果真来了。
其时,寅月正倚在廊庑下看云看花,一转眼便见帝胤身披甲胄,静立在身侧。
他神色说不上冰冷,温和却疏离,不论经历多少时移世易,他都是这幅无波无澜的尊容。
却是最适合做神族的神族。
“一别日余,不知元君近况如何,甚念。”帝胤一揖道。
寅月道:“多谢将军挂念。”
二人寒暄几句后,寅月道:“将军不如随我移步丈室,粗茶相邀,闲话二三。”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帝胤设了障身结界,凡人也看不见真身,寅月便大摇大摆地带着他进入了茶室。
沏了一壶蒙顶茶,寅月一边饮茶,一边说了李时胤最近的情况。
言毕,帝胤为难道:“李时胤虽是我的半魂所化,可如今神魄觉醒,俨然已是另一人了,实非我所能控。惭愧。”
寅月颔首,“我自会尽力一试。”
帝胤则注意到了她手腕上的天罚印记,又悄然移开眼,见礼,“有劳。”
“客气。”
见到帝胤,寅月只觉怅然。
她刚飞升上界之时,曾因为旁人的目光砍掉了自己的畸指,是他替她疗了伤。
但尴尬的是,二人修行法门相克,她手上自此便留下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瘢痕。
那时他逆着潮水将她从水里捞起来,仿佛带着巨大的光环,告诉她要重视自己,不要太过在意外界的评价……虽然仅仅被他照耀了片刻,饶是后来经历了多少冷热,都让她坚持了下来。
但如今却觉得内心无甚波动。
而这,也正是她怅然的原因。
她突然觉得,当时落在水里的无论是人还是狗,帝胤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他对苍生心怀大爱,对具体的个体如同猫狗一般,充满悲悯,但也仅仅只是悲悯。
大道无情啊。
正值此时,门外忽有脚步声渐近,帝胤化作一阵风,消失了。
李时胤叩响了门,站在门外唤她。
寅月开门,李时胤堪堪往茶室里望了一眼,正见茶案之上停着两杯热茶,香气氤氲而上。
“南馆的掌柜撬笙来访,说有事相商。”
寅月想起来,那掌柜乃是一头鲸妖,经营着一家红馆,一家南馆,这妖的来头似乎不小。
她高深颔首,边走边问:“晚饭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寅月道:“不要问‘你想吃什么’,而是应该说‘猜一猜我们晚上吃什么’,这样显得比较含蓄有礼。”
李时胤颔首,十分配合:“猜猜我们晚上吃什么。”
“丁子香淋脍,双拌方破饼,暖寒花酿驴。”
“哦,猜不到肉馄饨,那就一直猜。”
寅月拉下脸来,怏怏不乐地往花厅走。
花厅内。
二人刚转过蜻蜓点荷屏风,便见一名身量高大的英武男子正在饮茶,他身后仆从环绕,十分养尊处优。
那男子身穿一袭金色云纹的长袍,眉飞入鬓,五官俊美,温润如玉。一双细长丹凤眼里,又带着一丝睥睨凡尘的冷傲之色。
正是南馆的掌柜,撬笙。
他身旁立着一把醒目的紫竹伞,那伞十分结实,比寻常的伞要长一些,像是二十四骨制。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撬笙放下茶盏起身,拱手见礼,三人寒暄了几句。
“某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撬笙顿了顿,望向寅月道,“我想请寅娘子替我寻得一件至宝。”
“是何宝物?”
撬笙手腕一转,指间弹出一道密令,分别传入了寅月与李时胤耳中。
李时胤闻言,不由望向寅月,再对撬笙道:“恕在下孤陋寡闻,这宝物倒是未曾听过。”
寅月摇着团扇,笑道,“阁下既是酋女国妖谱之上赫赫有名的妖君,神通广大,怎会寻不着?其实最直接的捷径便是自行渡劫,其他的法子看似轻巧,可要付出的隐形代价却大。”
撬笙讪笑,“实不相瞒,在下做的乃是皮肉买卖,杀戮重,业力深。若自行修仙,唯恐历天劫之时遭遇不测,灰飞烟灭。”
这话倒说得没错。
寅月心念电转,咋舌,“可渡妖成仙,却不是件易事呀……”
撬笙觑了她的脸色,立马侧首唤道,“小曼。”
旋即,门外两个彩衣小童便擡着一口巨大的朱漆箱子进入了花厅。
箱子一落地,彩衣小童便掀开了盖子,里头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铤,晃眼。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二位笑纳,”撬笙笑得儒雅,“若事成之后,还有一笔薄礼相奉。”
寅月看了一眼,不动声色道:“掌柜既能找到李府,那便是明白我的来处。这黄白之物虽好,可到底是身外俗物,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我府中也不缺。”
李时胤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坐直了,这句“我府中”听起来实在是悦耳。
撬笙又连忙补充道:“在下明白。若事成,在下会将南馆与红馆关门歇业,以助二位积下善缘,得到善果。”
消息倒是灵通,寅月笑了笑。
若真替他办成了这桩事,那这人间的皮肉买卖无论如何是做不成了,怎么到了他这儿,还成了谈判的筹码,卖起了人情?
寅月笑道:“不论此事办不办得成,阁下都得关掉南馆和红馆,我才能答应。”
“寅娘子,你看这样如何?事情成了自然好说,若办不成,我便只关掉红馆,替我馆内其他角儿留个出路。”撬笙立马讨价还价。
寅月想了想,不算吃亏,“好啊。”
李时胤给寅月递了个眼色,似有疑虑:“这种事咱也做?”
“试试。”
寅月红唇妖冶。
撬笙望过去,见这二人异常亲昵,微微垂头,不知在思量什么。
寅月思忖片刻,对撬笙道,“不过,此事不是小事,还需从长计划,请阁下等我的消息。”
撬笙连忙起身,拿起紫竹伞,道:“那在下就静候佳音了。”
寅月扫了那紫竹伞一眼,好奇道:“阁下这把伞倒是别致呢。”
撬笙笑得温雅:“寅娘子谬赞了,这不过是一把寻常的紫竹伞罢了。”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撬笙便携着仆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李府。
“他那把伞,”李时胤沉吟了一下,“竟有死亡的味道。”
寅月敛眸饮茶,“伞骨是人骨做的。”
她不过与他缘悭两面,就见过两次。
晚上。
众人在院中的六角亭中纳凉。
白溪将日间晒在院中的书籍一一清点,又挑灯翻看。
李卿乙见他许久不动弹一下,便支着脑袋凑近问:“你在看什么呢?”
白溪摇头晃脑道:“小姐,白溪在看《太平广记》中的天门山问道成仙之逸闻呢。”
“说来听听。”李卿乙立马来了兴趣。
在大唐的天门郡,有座天门山,壁立千仞,云雾缭绕,仿若仙境。
岩壁下方有条小路,行人走到此处,会忽然从上面飞出去,有如白日升仙。
后来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例,这里便成了升仙之地,往来的求仙者络绎不绝。
但成仙也讲究仙缘,有人有仙缘,有人没有仙缘。是以,有的人在天门山登顶之后,便飞升成仙,但有的人却只能原路返回,不得缘法。
此事流传甚广,但有个年轻人觉得十分蹊跷。并告诉行人:“这一定是妖怪作祟,哪有什么白日升仙的道理。”
于是他牵着一条狗进山,在狗身上绑了石子。而狗子走到半山腰就对着虚空狂吠,十分害怕。后来,狗果然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没了声息。
于是他连忙下山,召集了数十名乡勇,带着武器一路放火烧山,最后才发现山上盘踞着一条巨大的沙蟒,足有人的腰粗。
大蟒张开猩红巨嘴,足有丈宽,朝着众人一吸,便能将人吸到嘴边。而原来那些飞升成仙的人都被它吸走,吃了。
最后,众人便一起合力杀了大蟒,再也没人平白无故地白日飞升了。
而此前那些死在半山腰的人,骸骨足足堆了两座山高。
李卿乙不胜唏嘘:“人类有时候真愚昧啊。”
白溪点点头:“可不是么,依白溪看来,其实成仙也不见得比做凡人好。”
李时胤勾起了唇角,点了点头。
寅月摇着纨扇,也掩唇笑了,“有时候确实是。”
微风拂过,莲叶窸窸窣窣地动,檐铃叮叮当当地响,莲香盈鼻,一天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