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一些试探
虽然权大被拘来了李府,可一番折腾之下,她却一点伤也没受。反而在李府吃吃喝喝了数日,日子过得分外舒心。
这日,她终于想起还有事要办,便打算离去了。
临行前,权大和李卿乙依依不舍地说了好一番体己话,才向李时胤礼貌道别。
权大笑嘻嘻地应了,从袖中乾坤里一股脑地掏出了许多符策,每根符策大约九寸长,足有九百根,稀里哗啦地堆了一地。
李卿乙凑上来奇道,“这些符策是用来做什么的?”
权大神秘兮兮道:“郎君是第一个为我撑伞之人,还真心实意地不割我的肉。所以我也想报答郎君,这些符策郎君且要收好,将来一定有大用。”
李时胤盛情难却,点点头:“好,多谢,我一定收好。”
正说话间,寅月从绣楼飘了出来,远远便扬声道:“怎么,这就要走了?”
权大掐腰大叫:“喂!既然你不割我的肉,我便要走了,快将摧神丹的解药给我!”
“哪有什么摧神丹,”寅月笑眯眯地走近,面若满月,红唇妖娆,“骗你玩儿的。”
那过滤脏话的药丸,不过是在掬月于天的奇奇怪怪药行随手买的,只是捉弄人的小玩意儿罢了。
权大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你你、你这德才兼备、貌美如花的尊贵上神,待人竟然如此亲切真诚,真是让让小仙大开眼界。”
李家兄妹满脑门写满了无语。
寅月也不恼,瞧了那满地符策一眼道,“你倒是有些良心。”
说着,便摇着团扇消失了。
权大走后,李时胤让白溪将所有符策搬去了华裕楼的书房,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架上,自己则在房中静坐修炼。
午时过后,一名自称是红馆的美娇娘来了李府。
寅月刚好下楼吃西瓜,便接待了她。
那美娇娘甫一见到寅月,纳头便拜:“奴家是红馆的舞姬,如今红馆关闭,掌柜也将奴家的卖身契归还,奴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听闻,此善举乃是您的手笔,奴家特来代众姐妹致谢。”
寅月一擡手,一股柔和的神力便将美娇娘款款搀扶了起来,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那娇娘从袖中摸出两粒亮晶晶的善果,双手捧给了寅月:“这是您的善果。”
寅月长袖一卷,便将其纳入袖中乾坤,也对她点头致谢,“多谢。以后山高水远,请多珍重,万不要再被人捉了去。”
美娇娘再作了一揖,便化成烟消失了。
李卿乙见到这一幕,笑眯眯道:“阿姐人美心善,帮小妖怪们得了自由。”
寅月否认:“别这样说,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令兄。”
李卿乙道:“阿兄说那南馆的掌柜撬笙,一听到‘净化神魂无欲无爱’便放弃了送到嘴边的地脂肉,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无欲无爱就放弃成仙,岂不是太儿戏了?”
寅月信不往前,道:“可能他同令兄一样,脑子都有点问题。”
李时胤能拒绝成仙固然可喜,可这也正说明,此人是个犟种,难以拿捏,以后要劝其回归正身更是难上加难。
院中檐铃叮当作响,水胭脂似的一块落日,斜斜地挂在天幕之上。
寅月转身飘去了华裕楼,刚到门外,便见李时胤正在书房翻看那些符策。
她叩了叩门。
李时胤端坐在书案后,头也没擡,便道:“进来。”
寅月抿着唇,倚在门框上,目光穿过轩窗落在莲池中,“你为何不愿成仙?”
“那地脂既已得了人身,那同人有何异?茹毛饮血非君子所为。”
“还有呢?”寅月将眸心缓缓移到他的脸上。
李时胤也看向她,道:“如若成仙的代价是‘净化神魂,无欲无爱’,听起来没什么意思。若只能做这样的神仙,那不就说明成神并非什么坦途。”
说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兀自笑起来,“成了神就不能有情有爱有欲,仿佛情与爱是多了不起的东西似的?难道神仙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净谈情说爱去了?还值得专门成条成律,这不许那不许的,那国子监的学生也没有这么约束的。”
寅月放下心,不由得笑起来,眼神明澈,那神色里丝丝缕缕的赞赏与快意,令她整个人惊鸿一般地闪耀了起来。
“情爱不可控,若那些身兼要职的神,谈情说爱徇私枉法,以公谋私,那该如何?”
“譬如呢?”
“譬如十殿阎罗,把一座城的寿数全部注给一个人,或者那财神,将所有财富赠送给一个人,亦或是……”
“那也没发生啊。”
“有道理啊。”
她难得没有反驳,李时胤看着她走向自己,一步一步,火珊瑚耳坠勾着一缕发丝轻轻摇晃,就像她的眼神,勾着他的心线,动摇着他。
“暮食想吃什么?”他鬼使神差问。
“不会又是肉馄饨吧?”
她往他的书案边一坐,水葱般的手指,划动树林一般参差的狼毫,狼毫哗啦啦地晃动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她纤浓的睫毛上。
李时胤移开视线,只道:“今日白溪去集上采买了些不一样的食材。”
“哦?”
寅月擡眸看着他笑,唇边浅浅一个梨涡,“想尝尝丁子香淋脍。”
她顺势将亮晶晶的善果从袖中拿出,托在掌心,递给了他。
当晚霞光漫天,几人坐在廊庑下用晚饭,寅月果真如愿以偿地吃上了丁子香淋脍。一只黑色的大胖猫在院子里奔跑,抓蜻蜓玩儿。
晚饭过后,寅月在莲池濯足,看着一红一白的游鱼蹦出水面,十分惬意。
忽然,一道清光忽地浮现在她身前,嗡鸣声阵阵。她挥袖一拂,清光中缓缓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对着她拱手一揖。
“上神。”司中星君恭敬道。
寅月絮絮将地脂一事告诉了他,司中丝毫不奇怪:“将军这半魂历来如此。三世轮回修仙,他都放弃了成仙归位,因为执念人世,厌倦了神界的清苦。”
哦。
帝胤舍弃小爱心怀苍生,可李时胤却完全不同。李时胤就像帝胤压抑的第二人格、另一个自我,要在这浊浪翻滚的红尘之中,替无欲无情的帝胤恣意飒爽地活。
看来两个人互为表里,互相观照,也极稳定,极难打破这样的格局。
寅月笑着叹了口气,“这车轱辘话都说了多少次了。”
“小仙斗胆。”
司中试探地道,“李时胤本是至情至性之人,若真要诱他回归正身,以小仙愚见,不如令他对上界之神生情。这样他或许会愿意放下红尘,追随上神回到上界。”
寅月恼恨:“这我岂能不知?但你看他像是会对我生情的样子吗?”
司中忙道:“小仙不是李时胤,这个倒无从判断,这还得您自行斟酌。但这情爱一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说不定李时胤念及您替他收集善果,对您日久生情,也未可知。”
“哦?”寅月一下提高了嗓音,“那我去问问。”
“上神英明。”
司中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哪个正常人会这么直言不讳地去问别人有没有对自己生情?
她脑子多少带点病。
“对了。”寅月一拍脑门,“李时胤若当时真的吃了地脂,会成仙吗?”
司中摇了摇头:“李时胤乃是将军的半魂,命格奇特,是不可能以半魂重立仙身的。他若是真吃下了地脂肉,不仅不会成仙,反而会消殒,又要重入轮回。”
“原来他的路都被堵死了。”
寅月怅然,“要么死,要么自杀身死回归正身。”
“正是。”司中颔首。
寅月问:“李时胤回归正身之后,会记得在凡间发生过的事情吗?”
“按理说是不会。”
司中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完整的神魂历劫,那便是记得的。若是半魂,未免记忆错乱,那大概率会以主魂的所见所闻为准,凡间历劫的记忆一般是会消除的。不过,也不排除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
寅月倏地沉默。
原来李时胤一死,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没有魂魄,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若他真的回归了正身,那岂不是等于身死魂销?
在这种灭顶灾难面前,还要义正言辞地让他为天下大义牺牲,这种崇高就变得很卑鄙、很虚伪了。
一想到李时胤要在这命运的漩涡里,一声不吭地死去,忽然就让她生出了百般不忍。一丝愧疚裹挟着一丝难过,毫无预料地袭击了她。
她怔忡地坐在那里,直到帛镜消失,也没有反应。
夏日暑气难消,夜风将淡淡的莲香气吹得到处都是,但仍旧让寅月心绪难平。鬼使神差般地,她旋身飘去了华裕楼。
许是夏日炎热,书房的门洞开着,她头一次站在门外礼貌地敲了敲门。
笃笃笃——
李时胤应声擡头,没记错的话,今日是寅月第二次来找他,莫名让他觉得心情大好。
“喝茶么?”他唤她。
寅月倏地化成烟,下一秒便凝聚在他书案边,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灯火摇曳在李时胤的眉宇之中,那些忽明忽暗的光影,就像寅月心头的暗涌。
她盯着镇纸下端端正正的字迹,问道:“你在写什么?”
“誊写一些圣贤之道。”他正忙着沏茶。
她努力想看清那些浮在纸面上的字,可很糟糕,那些字好像有生命一般,在她眼前不停地活蹦乱跳,要跃出纸面。
“你心悦我吗?”寅月擡头,笔直站在那里,神情认真。
李时胤茫然:“什么?”
“你我也相处了一些日子,你对我感觉如何?”
李时胤猝然擡头,双手顿住,只觉周遭的风声陡然大了起来,像呜咽,也像心跳。
他真是佩服她这种肆意妄为、毫不迂回的意志,无论说什么话,她都那么理所当然。
好像她不是在问“你喜欢我吗”,而是居高临下地向他强调“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