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荡我心曲
翌日,长安城乌云密布,下起了暴雨。
院中昏天地暗,雷声炸响,芭蕉树在暴雨之下剧烈地颤抖,风刮起树枝碎石,不知落在何处劈啪作响。
但廊庑下却称得上安宁祥和。
檐铃叮当作响,白溪腿边搁着笸箩,正拣着冬笋,另一旁生着炭炉,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羊肉,热气顶着锅盖溢出来,肉味滚动,香得能叫醒四面八方的街坊。
李卿乙则和小丫鬟在一旁斗蝈蝈,矮案上茶烟缭绕。
夏日幽长,莫不静好。
李时胤走出华裕楼,刚转过一堆山石,便见寅月正在六角亭中托腮看雨,案上摆了一壶罗浮春,佐酒的小菜是荔枝白腰子。
他高深且矜持地向她招了招手。
那亭中华光一闪,下一瞬,身旁就凝出个窈窕身影来。
“有事同你说。”
没看那人的表情,李时胤转身就往华裕楼走,留给她一个冷峻的背影。
“什么事?”她扬起睫毛,眸子莹亮。
李时胤在香案旁坐下来,盯着缓缓吐烟的双鱼耳香炉,道:“你那生魔的事情,兴许有法子可压制。”
“哦,是吗?”
“我焉能骗你?”
两人说话间,寅月见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香炉,仿佛香炉上镌刻的花纹很吸引人,她也支了个脑袋,凑过去看。
她没看出什么端倪。
倒是两人凑得很近,他的鼻息温热,带着一股他身上的隐香,寅月不由撩眼看他,冷不丁他也正擡眼看过来,一个对视之下,他仿佛受了惊的狗,粗重的鼻息一下喷洒在她唇上,他连忙拔直身子,别过脑袋。
“什么法子?”
寅月隐含笑意,也不点破,坐下来呷了一口香茗。
这回李时胤的目光又落在了窗边那釉云纹冬青水盂上,然后肃了肃嗓子,沉声道:“你可知下界散仙海蟾子此人?”
寅月很接过话,“知道。”
“此人蜕下的蟾衣可扶正固体,攻坚破魔。若得了此物,你生魔之时只需身披蟾衣,便能克制魔性,好受许多。”
寅月转了转眼珠,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望向他。
这个她自然晓得。
蟾衣又称蟾蜕,是蟾蜍身上蜕下的角质衣膜。蟾蜍皮中含有许多类型的蟾素,药效甚佳。
而那刘海蟾已立下仙身,他蜕下的蟾衣是六界中能克制魔性、攻克疑难的绝佳宝物。
但要得到此物,却不是容易之事。
寅月盯着他,道:“通常那死蟾蜍蜕皮之时,都是边蜕边吃,又哪里去寻?何况,刘海蟾脾气暴躁,又抠门,蟾衣是他的皮肉,轻易是不赠人的。”
这是实话,也是擡了他一下。
李时胤果然受用,倜傥地摊开右手,撚诀一召,华光一闪,手掌里便托着一个雕漆木匣,递给她。
寅月狐疑地接过木匣,打开一看,便见里头规整地卧着一件金光灿灿的华裳。
那是一件极薄的蟾形长衫,暗金色,薄如蝉翼而半透明,手感极软。略带酥香味,虽然似丝一般薄,但极其牢固坚韧。
她拎出蟾衣,细细端详了半晌,上头还残留着刘海蟾的仙力。
从前她听闻,长生大帝曾向刘海蟾讨要一件蟾衣,那刘海蟾不但不给,还将其神官骂得狗血淋头,又赶了出去。
那么,性子暴躁、不畏强权的刘海蟾,为什么会愿意将蟾衣送给李时胤?
“你怎么得来的?”
李时胤不答反问,“这蟾衣如何?”
他语调上扬,竟有点讨赏邀功的意思。
寅月颔首,露出点儿嘉许的神色来,“上等货色。”
李时胤心中尚且满意,再问:“与那引风斟茶的小恩小惠比,此物如何?”
别问。
问就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南烛一个死透的东西较劲儿。
不。
不不。
他就是觉得,他比他更坦荡高贵。那南烛骗她诓她,而他不一样,他是仁人君子,要替她取来宝物压制魔性。
他要证明她昨天那些糊涂话,都是错的,她是昏了头,失了智,才看上那种毫无用处的风流男人。
他要让她明白,什么是别有所图,什么是发自肺腑。
尽管她是如此的三心二意、水性杨花、朝秦暮楚、喜新厌旧、浮花浪蕊……但既然住在他府上,她误入了歧途,他就有义务拉拔她一把。
寅月笑了,见他装模作样地端稳了茶盏,然而盏口停在唇边,目光笔直地射过来,等着她的下文。
于是放下锦盒,“真喜欢我啊?”
言毕,李时胤乜斜了她一眼,将金盏重重搁在香案上,一本正经说:“我不是喜欢你,只是见不得你眼光太差劲,被无耻之徒的小恩小惠就哄骗了去。”
“你喜欢我。”
“你……”
李时胤被她这个没皮没脸的样子气得脸色铁青,“昨晚的事情,一定是个意外,你不要翻来覆去到处张扬,你我尚未婚配,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寅月脸上的笑意渐深,“什么事?你强吻我的事啊?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哦。”
“你一直在想?”
“反复回味?”
“还想试试?”
她连珠炮似的问出来,李时胤被噎了个结结实实,抿紧了唇,神色淡淡的,看着这个冤家不说话。
想了片刻,他也没思索出个什么对策来在,左右他没有她那么能豁得出去。
于是拔腿便往外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疯神真的越来越疯,越来越面目可憎,在她身边待久了,自己也变得不正常起来。
李时胤走出老远,想起自己漏夜跑去寻个法宝,还得了她一阵奚落,越想越烦。
脚步一顿,他不由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真是下贱,太下贱了。
她成不成魔与他有什么关系?
她喜欢风流男人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何必在乎她想什么?
他白忙活什么呢?
如此一想,他又觉得不对,自己何苦来哉跑出来?明明那是他的屋子,应该赶她出去才对。
思及此,他像一阵风一样刮了回去。
回到华裕楼,寅月正倚在窗边饮茶。
“昨晚和刘琦一同去取的蟾衣?”
李时胤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刚刚雄赳赳准备要轰她走的念头也抛之脑后,道:“是又如何。”
寅月低头看他骨节分明的手,在沸腾的风炉一旁动作,低声又问了一遍:“怎么得来的?”
其实她大可以接受他这番好意,也不必去追问蟾衣怎么得来的,毕竟她助他得善果、救妹妹,做了许多事。
他做点儿事情回报她,也是情理之中。
而且,他这会儿也好好活着,还担心什么?
但也不知怎么,受了人家的恩惠竟比受了白眼还要难以承受,此刻案头那薄如蝉翼的蟾衣,都好似变得千斤重,压在心头。
“你只管拿去用就是。”
李时胤将茶盏放在案上,看她一脸感激涕零、受之有愧的模样,心中多少有点儿受用,但还是作出一番沉稳的样子,淡道:“这些你就不必多问了,你只需知道,这世间的好虽有千万种,可什么是替你着想,什么是别有所图,你长了心肝,便该知道。”
然而这个没心肝的,却总也不明白他的苦心,只顾一个劲儿地为难他。
她说:“所以你替我着想,是不是因为钟情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