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人形之蛹
李时胤与寅月套了车,慢吞吞地往张夫人家中赶去。
寅月靠着车壁养神,李时胤道:“张夫人身上有不寻常的气息。”
“不像是妖气。”寅月闭目开口。
犊车缓缓停在一座朱门大宅前,张夫人领着二人穿过芙蓉花庭院,来到正厅奉茶。
李时胤与寅月坐在一折岁寒三友的屏风后,张夫人则吩咐家仆去请家主过来叙话。
“我家郎君姓邱,单名一个晏字,”张夫人边走边大嗓门地介绍,“寒舍简陋,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说着便亲自坐下来,烹茶招待。
寅月问:“那位做道场的修士可还在府上?”
张夫人叹气道:“今早便离去了,不晓得是去找高人还是做什么。我观他脸色,他似乎很惧怕那窃取阳峰的家伙,说对方不是个好相与的。”
正值此时,屏风后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时胤回首去看,却见为首的男子衣衫不整,乌发蓬乱,一脸惊惶焦急,竟连基本的梳洗也没有心情了。
此人宽颐广额,棱角分明,脸上已有许多皱纹,年近四十。模样看着却还算儒雅,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满面愁容。
一见到李时胤,他急忙拱手道:“小郎君,请救救邱某。”
李时胤起身,与他见礼寒暄,这才一起趺坐下来。
“发生此事之后,还有何不适?”李时胤问。
邱晏摆手,痛苦道:“疼痛之类的倒是没有。只是自此之后,入恭便要蹲着了,真是没脸说,苦了我的夫人。”
李时胤这才道:“那还请邱公带路,领咱们去卧房看看。”
四人这才一起起身,一路走进了他二人的卧房。
这间卧房很大,靠南边设了一张宽大的罗汉床,西面立着妆奁柜与铜镜,中间用一架巨大的蜻蜓点荷的屏风格开。
墙上挂着一些名家墨宝,凿了壁龛,地上铺了波斯绒毯,布局开阔明朗。
李时胤抛出一张黄色符箓,符箓瞬间起火,烈烈烧了起来。
邱晏十分难过:“小郎君,寅娘子,请二位随意,某这条命便交在二位手上了。”
李时胤连忙劝慰:“邱公不急,我二人定会尽力而为。”
寅月没有多言,环视四周,目光定格在那妆奁台上的大肚琉璃花瓶上。半空中的符箓有感应似的,随着她的目光急蹿而至,“啪”一声贴在了花瓶上。
李时胤与寅月交换了个眼神,一下便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
“邱公,这只花瓶是从何处得来?”李时胤问。
寅月摊开掌心,一股肉眼不可见的磅礴神力自她掌心席卷而出,顷刻间,便将那花瓶吸纳在了掌中。
拿着花瓶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她轻轻笑了。
不是妖,难道是越地巫祝?
邱晏未曾答话,张夫人一拍脑门,道:“是前两日在一个胡商手中买的,说是尾货,只要一文钱呢。这花瓶是琉璃做的,晶莹剔透,成色极佳,还如此价廉,我花了好大的精力才抢了一个。”
寅月缓缓收拢五指,那琉璃花瓶忽然就扭曲变形,在她手里渐渐化成了一缕白森森的蛛丝。
小小的障眼法罢了。
邱晏与张夫人面面相觑,吓得不轻。
张夫人忙道:“这胡商在东市,咱们可要去寻她踪迹?”
“想是早已不见踪迹了。”
寅月摇了摇头,“不过,既然她能用此法窃取阳峰,那我们自然也能通过这蛛丝找到她。”
寅月想了想,又交代了一句:“我二人还须回府准备一番,这缕蛛丝便带走了,若事情顺利,邱公这……隐疾不日便可自愈。”
“若是事情不顺利呢?”邱晏脆弱地追问。
李时胤答道:“这便难说了。不过,我等自当尽力,还请邱公耐心。”
“好好好。”邱晏连忙点头。
寅月与李时胤又乘着来时的犊车,回了李府。
一路上,两人沟通好了战术,准备晚上就行动。
戌时三刻,华裕楼。
寅月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单手支颐,手肘下方垫了一只大引枕。她美目微阖,一袭软烟罗裙层层叠叠,叠纱成霞,铺得到处都是。
李时胤从屏风后悄无声息地转进来,抱臂倚墙,意欲赶客:“夜深了。”
软榻上的人仍在假寐,轻声道:“不怕被掳走?”
“我好歹是一介修士。”
“再等等。”
有蛛丝在,李时胤又是郎子,那巫祝晚上定然会有所动作。虽然看着不是个特别厉害的,但仍旧还是要谨慎些的好。
李时胤的目光不由落在在她面上,在月光下,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剔透晶莹的白,显得近乎脆弱。浓密的睫毛交错,一绺长发掠过精致下颌,像一盏高洁的郁钵罗花。
似乎是不愿意惊扰她,他便站着不动了。
见他良久没再说话,寅月微微睁开眼,“在想什么?”
“没什么。”
“那件事?”
李时胤侧过脸,喉结滚动。
“把眼下这桩事了了再说。”
说罢,她又阖上双眸,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心里那根弦是松了还是紧了,因着她这两句软话,胸口那些徘徊不前的沉郁好像渐渐消散了。
李时胤心软下来,“去榻上睡罢。”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斜倚在窗下软榻上的人,登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回身望向他的床榻,只见重重的纱帐飞舞起来,一道袅娜的身影淹没在锦衾中,丰润红唇在其中载浮载沉。
不过惊鸿一现,却仍让他止不住的心旌摇曳。
李时胤看了金丝楠木矮案上那缕森白的蛛丝一眼,移步去了软榻,准备专心做诱饵。
也不晓得具体过了多久,矮案上的蛛丝倏然发出森然白光,接着便迎风见长,射出千丝万缕的白色丝线,疾风骤雨般地袭向李时胤,要将他裹成一个人蛹。
与此同时,对面罗汉床的纱帐轻轻晃了晃,一阵和风扑过,一只手已经拽住了李时胤,气吞山河般的神力在二人周身骤然铺开,形成了密不透风的结界。
汹急的丝线暴起,刹那间漫溢在整个房间里。
寅月与李时胤交换了个眼神,并不动作。潮水般的白色丝线自四面八方将二人团团围住,再急速收紧,瞬间就将两人缠成了一个并蒂蛹。
人蛹忽地一晃,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畔风声尖啸,二人周身萦绕着如丝如缕的神力结界,正是有这层结界护体,才不至于被那丝线切得粉碎。
李时胤用余光斜看了寅月一眼,见她一脸无波无澜,也不由得放下心来。
风声尽歇,人蛹重重落地,似乎已经到了那巫祝的巢穴。
那白色丝线似乎觉察到了神力的抵抗,再度窸窸窣窣地动起来,将二人越缠越紧,难以呼吸。
寅月与李时胤几乎叠在一起,她后背抵在一个柔韧结实的胸膛上,炽热的呼吸声擦过后脑勺传过来。
属于两个人的气息结成丝络缠绵的网,将二人紧紧裹住。
一时间,空气静得仿佛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实在旖旎。
寅月身段柔软,全身都是热源,细细密密的热度传过来,令李时胤很快有了些不得体的反应。
这样的场合很不妥。
李时胤躬起了腰,撑着身子尽量不让某一处与她贴近。
然而越挣扎,那丝线便越用力地将他箍向她,下一息,他再绷不住,几乎是直接撞向了她。
空气里响起一声闷哼。
二人再度紧紧相贴,没有一丝缝隙。
无边无际的耻感汹涌袭来,李时胤在心里喟叹,要命了。
“寅月。”
李时胤镇定下来,一把藏欲的嗓子低沉而沙哑,“先出去。”
谁知,寅月动了一下,那无数白色丝线随着她的动作起伏着,仿佛最乖觉的小兽。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地贴在了一起。
令人发颤的娇软压了过来,将李时胤的华袍压出无数暧昧褶皱,就像是,她要在他身上勾勒出属于她的形状,留下她的痕迹。
她的气息温热,在仄逼的空间里熏蒸出了一股迷人的香甜来。李时胤心里狂跳,看见她饱满的红唇越来越近,下意识揽住了她的腰。
“原来根本不需要下药。”寅月伏在他耳畔,近乎感喟。
说不清是不是失落,李时胤震荡灵力,惊天动地的呼啸声纷沓而来,将那重重叠叠的森白丝线震成了齑粉。
视线蓦地清明起来,二人环视四周,烛火摇曳,发现竟是在一间卧房中。
这间卧房十分简陋,墙上挂着几张花纹繁复的波斯壁毯,地上没有床,只有一张宽大的长绒波斯毯,上面铺着寝具。
一旁立着一排矮柜,屋子里熏了浓香,不知是什么香料。地上到处都是白色丝线,堆了满地。
最值得一提的是,那一排矮柜后面,还凿了个半人高的洞,里头隐约有光亮闪烁,应是别有洞天。
李时胤手忙脚乱地扫视四周环境,努力平复心绪,但视线里所有的物件都是扭曲的,连脚步都有些虚浮,寅月饶有兴味盯着他的背影。
“是个暗室。”他转移话题。
“嗯。”
“趁现在没人,进去看看吧。”
“嗯。”
李时胤往前,却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你刚刚想什么?”
“什么?”李时胤回身。
冷不丁却见她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飞奔而来,李时胤下意识张开怀抱,将人拥入怀中,接着唇上一热,是她吻了过来。
他的视线这回终于落到她唇上,俯首,看着她的眼睛,极克制、极珍重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周遭所有的声响都沉寂下来,李时胤只听到某个声音在远处号召他:不够。
远远不够。
那个声音越来越响,催得越来越急,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原来它自心底。
覆在她腰上的力道次第收紧,李时胤有些恍惚,俯首重重吻住她。
二人缠了好一会儿,才化成一阵风,钻进了洞里。
那洞中有如迷宫,岔道很多,里面稀稀落落地存放着半人高的土陶酒坛,酒香浓郁。洞壁上悬挂着各类大小葫芦瓢,应是取饮的酒器。
原来是个酒窖。
李时胤取下洞壁上的火把,一路往里走去。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四下里豁然开朗,竟是一间高堂邃宇的暗室。
暗室中灯火通明,正中间凿了巨大的壁龛,壁龛中供奉着一对床神。床母手执荷花,床公手执蕉叶,这两件持物的谐音便是“交合”。
神像栩栩如生,竟是黄金所塑。
壁龛周围雕刻着飞天的花纹,供案上除了焚香,还以茶与酒做供品。传闻床母贪杯,床公好茶,这里以酒祀床母,以茶祀床公,想来供奉之人十分虔诚。
而且,暗室中央还设着一口青铜大鼎。
李时胤探头一看,瞳孔骤缩,竟见无数蔫头巴脑的小东西攒在鼎内蠕动,当即便觉生理不适、五内翻腾、几欲作呕。
原来里头竟然全是男子的阳峰。
那些阳峰大小不一,形状不一,足有数百,密密麻麻地挤在一个鼎里。正像有生命似的在里头蠕动、弹跳,还在窃窃私语。
不过说的却不是人话,只是叽叽咕咕的,完全听不懂。
寅月正欲过去,李时胤忙挡在她身前,皱着眉,“有碍观瞻。”
寅月不以为意,探头瞧了一眼,却见里头的小东西仿佛长了眼睛似的,齐刷刷朝寅月“望”了过来,倏地静止,不交谈了。
寅月只瞧了一眼,便皱了皱眉,什么脏东西。
“它们怎么还会说话?”李时胤拧着眉。
寅月道:“万物有灵,人身上的各类器官一样有灵。正是因为它们有灵,才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不同的器官之间,有不同的语言,它们还嫌人类太笨,听不懂它们的话哩。”
李时胤愕然问:“你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吗?”
寅月摇头:“我没长过这玩意儿,怎么会听得懂?但若是出自我身的,便完全听得懂,我还时常与它们聊天呢。和自己的身体对话,是成仙最基础的技能。若是愿意,我甚至能将自己全身的器官拆卸出来,可以同时做好多事。”
李时胤心中讶异。
寅月再道:“虽然人类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它们却都听得懂人话,毕竟出自人身。所以我们说的话,它们都听得明白。”
李时胤若有所思道:“那岂不是可以直接找出长安城失踪的阳峰?”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