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东极之巅
戌时三刻,李府后院。
秋日飒爽,絮状的云团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仿佛一团棉花。
莲池的莲花仍旧开得荼蘼,粉萼绿茎,风送莲花几阵香。一红一白的游鱼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生了发光的脑门,在团团莲叶间穿梭。
寅月手里拎着鱼食,听着身后捧着天养灵芝的男子,絮絮地说着话。
司中一字一句道:“婚约取消后,殷墟太子已经被天帝陛下勒令,闭门思过三百年。织女也因嫁衣之事,被陛下禁足,五年无召不得出。至于天帝陛下赏赐给您的宝物,已经擡去织造署的官舍了,足有数十件……”
“还有呢?”寅月问。
司中又道:“这两日,地狱道的鬼王答应和天界签署和平协议了。”
“嗯。”
“对了,”司中停了一下,忽然急道,“天枢宫推演出了大劫的详细内容。”
寅月擡起眼来。
司中拧眉:“是前鬼王的三个残影。几千年前,那三道残影被封印在东极之巅,可如今,它们就快挣脱封印,杀出来祸世……只有帝胤将军神魂归位,得到全部神力,才能去应劫。”
寅月不耐:“那提前把它们斩杀,或者加固封印不就行了?”
司中摇头,“东极之巅虽然阻绝了妖鬼,但也非寻常神族可涉,那封印,四方大帝也验看过了,如今并无异常。兴许是未来会出现什么变数,现在却推演不出具体是什么变数。”
其实她如何不晓得,那东极之巅魔气萦绕,等闲神族自然不敢去。
若是堕落成魔,那可是神魂俱灭的大罪。
寅月轻蔑:“前鬼王先前能被天界斫下,如今还怕他几个残影?若是我去,可不可行?”
司中又道:“鬼王聚气而生,无法真正元神俱灭。他的三个残影,存有他大部分的力量,不容小觑。何况,这乃是天道大劫,许多情况天枢宫也未掌握,不可小觑!”
寅月不说话了。
司中觑了她一眼,再道:“是以,还请上神多多费心,令李时胤及早归天位,最为妥当。这次扛大劫的第一神选,本也是帝胤将军……”
寅月撒下一把鱼食,“你走吧。”
司中不知道她怎么又突然冷下脸来,小心翼翼告辞。
“等等。”
寅月扭头唤道,“把东极之巅的卷宗给我调来。”
司中星君迟疑了一下,点头称“是”,化作一阵烟消失了。
日子缓慢地过着,寅月却没心思再关心善果的事情。
是日,她一边在院中用卦影占卜,一边等着笛纨。
李卿乙晃着小辫子钻来她身边,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弯成一条缝:“阿姐,你怎么不去南馆了?”
寅月直言不讳:“令兄不喜欢,我就不喜欢了。”
李卿乙贼贼地笑了一声。
“去给我拿些糕果来。”寅月吩咐。
李卿乙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笛纨来到李府之时,已经是午时过后,两人在廊庑下听着檐铃叮当作响,饮着香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这次天道大劫乃是地狱道前鬼王的三个残影,你说如果我去杀了这三个影子……”
“啪”一声,笛纨手里的白玉茶杯落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你疯啦?”
笛纨瞠目,连珠炮似的道:“让你去要李时胤的命,不是让你为他去死。咋了,你在演神迹啊,周岁九千九百岁,虚岁十八,返童还老了吗?你的脑子呢?”
“李时胤不能那么早死。”
笛纨头皮发麻,难以置信:“不是吧不是吧,你喜欢他?”
“我有那么容易死吗?”
笛纨穷追不舍:“你用一个问题,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你在心虚什么?”
“这还没去呢,就死啊死的。”
“你不是喜欢帝胤吗?那你喜欢帝胤就行了,喜欢李时胤干什么?不是,这两个人本来也是一个人……你到底是为了帝胤还是李时胤?反正李时胤死了,帝胤也还在啊,有什么紧要?”笛纨绕了半天,脑子里一片混乱。
“帝胤是帝胤,李时胤是李时胤。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他应该好好活着。”
“完了完了完了!”
笛纨霍地起身,一拍脑门,焦躁地踱来踱去,“我的药王爷啊!”
“那前鬼王可不像艳鬼只是个秃尾巴龙,能被一件嫁衣困住。前鬼王可是凭一己之力就能杀光二十万天兵天将的鬼浴罗刹啊!即便如今只剩下三道残影,那也是能成为天道大劫的存在,你知道什么叫天道大劫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
笛纨长叹一声,“万年前,天帝单挑前鬼王,上午进去,下午就被打出舍利子来了。你有这个能耐吗?”
寅月想了想,有些侥幸,“那三道残影被封印着,在封印里杀了应该不难吧。既然它要出来祸世,何不防微杜渐,直接绞杀在萌芽状态,还非得被动等着?”
笛纨忍不住强调:“你的话有道理,但是,这大劫跟你有什么关系?要防微杜渐也该是帝胤的事情。你不是扛大劫的第一神选,何必赶着去送死?李时胤迟早要身归正位,他早死晚死都得死……”
“他一定会死,你别为爱发癫行不行!”
寅月抿唇沉默,面上凝聚着一层驱不散的沉郁。
笛纨自知话说得重,又道:“阿恪,你是我的亲姐妹,在这件事情上,我万万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傻。你要是真的赶着去送死,我会闭上眼的。”
“总得试试,若是实在不行就算了。”
“你最好真是这样想。”
笛纨拿起茶壶灌了一口,“何况,那东极之巅有魔气,寻常神族避之不及,你不要贸然行事。”
有魔气却无甚紧要,因为那件蟾衣刚好能派上用场。
寅月慎重颔首。
笛纨知道她根本没被说服,叹了口气问:“你就非得、非得留着他?”
“不知道啊。”
不知道。
只不过,只有和他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她才不会追问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也可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没办法忍受一个人没完没了的,孤独活着。那么漫长的岁月,若是无人相伴相知,该是多么乏味啊。
“鬼迷心窍了!”
*
又过了两日,司中送来了东极之巅的卷宗。寅月仔细研读了一番,最后决定,挑个日子去东极之巅看看实际情况,再作打算。
这日,楼沈送来了名帖,邀请李时胤去庆春园参加赏花宴。
李时胤私心是想一口回绝的,可楼沈特地点名让寅月赴宴,这其中的心思不言自明。
楼沈是长安城新贵,圣眷颇隆,李府自然不能这样驳了他的面子。所以尽管不情愿,但他还是应下了。
赴宴当天,春和景明,二人一早就穿戴整齐,骑着骏马,赶往了开化坊的庆春园。
抵达之后,阍者进去通报,楼沈随后就出来迎客,几人互相礼毕这才入门穿堂,分席而坐。
庆春园奢华雅致,占地极广,东廊院有白牡丹,西廊院有粉牡丹,开得荼蘼,比那慈恩寺和曲江边的牡丹还叫人惊艳。
这楼沈是出了名的爱牡丹,还用帷幄将牡丹围起来弄成简易的花窖。
有客人赏花之时便将花窖撤下,等天气不好又围起来,让牡丹免受风雨摧残。
大片大片的名贵牡丹看得人目不暇接。楼沈对宾客十分照顾,目光总是流连在寅月面上,让李时胤烦不胜烦。
赏完花,楼沈便让女使带着几人去了莲花厅品茗。这莲花厅高堂邃宇,墙上贴着金箔莲花,地上铺着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两扇云母屏风做了隔断,暖香宜人。
厅中已经有人在小声闲谈,贵人们分席而坐,李时胤与寅月相继落座,很快便有小厮捧来香茶。
寅月闲着无聊,便听其中一名妇人道:“要说咱们女郎,还得嫁个如意郎君,这后半辈子才有出路。比方说顾夫人,家中郎君不仅爱重她,还给她挣来诰命,真是羡煞我等了。”
另几人连忙附和,将目光移向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华服女郎。
华服女郎掩唇轻笑道:“姐姐莫要取笑了,不过是妾身运气好罢了。我家郎君是极好的,妾身时常心中感恩,实在不知如何相报。”
寅月打量了那华服女郎一眼。
却见她身着华服,乌发如云,一丝不茍地梳成半翻髻。簪珠佩玉,耳坠明月珰,五官秀美,神情极温婉。
另几人又连忙说了一堆,大致内容还是羡慕她,夸她有个千好万好的夫君,二人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实在是人间少有的恩爱夫妻。
那顾夫人多数时候只是敛眉轻笑,十分谦卑。
顾夫人身后侍立的丫鬟突然插了句嘴:“我们家夫人对老爷也十分好呢,常年去十方卧佛寺烧香祈福,诵经礼佛。还经常在庙会施粥,为顾家行善积德。”
另外几名贵妇也连忙点头,表示要多向顾夫人学习,这样便能留住自家郎君的心。
不多时,那几名贵妇起身,要去园子里逛一逛。顾夫人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一个重心不稳,几乎要摔倒在地。
几人忙回首过来,搀扶着她,一时有些慌神。李时胤这才看见,那顾夫人面色惨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水,贴着双鬓往下滑,整个人根本站立不住。
“大夫,有大夫吗?”一名贵妇忙高声喊道。
侍立一旁的小厮早就出去传大夫了,那顾夫人却强撑着,咬着唇忙道:“妾身没事,请不要惊扰楼公。”
几个贵妇连忙劝道:“顾夫人,你可万不要这样见外,你都这样了,还是先别说话,等着大夫来看看。”
顾夫人面色惨白,双手挣扎着,努力看向自己的丫鬟,“小嬛小嬛,快扶我回去,咱们回府去传大夫,在楼公府上实在多有不便。”
小嬛几乎要哭出来,咬着唇,有些颤抖:“夫人,您就听戚夫人的吧,咱们回去路途尚且远着,您可不能再耽误了……”
李时胤与寅月也上前,跟着劝了几句。
很快,楼沈便带着大夫赶来,连忙将顾夫人扶着去了暖阁。一番看诊之后,那大夫先是摇头叹气,接着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
彼时,那顾夫人已经痛得晕了过去。
小嬛哭着扫视了众人,仿佛下定决心,直接道:“大夫,您不必忌讳,请您直言。”
那大夫这才说:“夫人乃是孕中期……”
“孕中期?”
一名贵妇不解道,“孕期哪会难受至此,何况又没有出血破水?顾夫人怎会突然痛得晕过去?”
大夫长吁短叹道:“这脉象是滑脉。腹中是死胎,依老夫所见,羊水都已经干了。不知顾夫人是如何挨了这么久,却不去看大夫。”
“啊?”
一名贵妇面露惊恐,望向小嬛,“怎会如此?顾夫人之前没有任何不适吗?”
李时胤和楼沈因为是外男,已经匆匆避让了出去。
小嬛“咚”一声跪了下来,纳头便拜,哭道:“请各位贵人救救我家苦命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