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就此了断
窗外水雾弥漫,细雨绵绵。
寅月掀开厚重的床幔,但见黑白无常正恭敬站成一排,看到她终于醒来,两张骇人的鬼脸都笑嘻了。
白无常道:“神尊。”
黑无常接话:“您交代我二人的事情。”
“都办妥了!”二人异口同声。
寅月揉了揉眉心,“办妥了?”
白无常谄笑,“您不是交代我们看着李府吗?我们都看好啦。”
“一点儿差池没有呢。”
寅月后知后觉记起来,点了点头。
黑无常说:“既如此,卑职们这就要回去继续当值啦。”
“是吗?那这府上的白溪,”寅月弹指将一重重床幔挂起,大概是她积威日久,这带着倦意的嗓音也透露出一丝压迫感来,“你们不会也一并拘走吧?”
两个鬼差刚欲转身,闻言脚步一顿,脸上柔和的笑还未成型便凝固了,继而齐齐跪下来,喊冤:“神尊明鉴,这可是主簿大人的意思,不关卑职们的事啊!”
当日便觉察白溪或许寿数已尽,要殁于此役,她才借看护之名将两个鬼差扣下,等回来再说。
寅月不置可否,手腕上的红龙刺青一名一灭,潋滟似血。
“那你们也回去,转达一下我的意思。”
*
白溪一直昏睡着,没有醒来,李卿乙大概是知道了点儿什么,眼睛红红的。
气氛哀伤,寅月不习惯这种场面,走出房间之时,便接到了上界传来的神谕。
大意是说她和织女争风吃醋之事已经闹开了,诸神议论纷纷,影响很坏。而寅月下手太狠已经受到天道裁决,天帝也对织女做出了相应处罚。
怎么个处罚?
寅月盯着神谕默念了一遍,“诘责甚厉,褫其玉袍,令其省愆三月,非诏不得出。”
也就是禁个足。
脑子里千头万绪,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莲池畔,这里正好对着华裕楼紧闭的窗扉,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映照在窗户上。
一种熨帖的悸动在胸腔里弥散开来,她心头蹦出个雀跃念头,今日怎么不见他人?
心随意动,人已经落在了房门外,他不喜欢她翻窗越栏不走寻常路,她今日也很配合,好性儿地叩了叩门。
无人应门。
寅月在门口站了片刻,回过神准备离去之时,冷不丁察觉有一道审视的目光,正打在她身上。
她警觉回身,有点诧异,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时胤。
仍旧是挺鼻薄唇,有少年郎齐楚风流的轮廓,然而神情里却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冷漠,拒人千里。
不知道他在身后这样看了多久。
他一反常态没有先问她什么,于是她便开口道:“你去哪儿了?”
李时胤不答,越过她推开门,古怪反问:“你很想知道?”
察觉到他言语中的疏远,寅月跟着他的脚步走进去,“不然我问你做什么?”
“刚刚小远说有个什么书斋的童子,上门求救,说是最近家宅不宁,我测算了一下应该能得善果……”寅月冷不防一头撞在他肩上,今日神思倦怠,总感觉做什么都不对劲。
“善果。”
李时胤淡淡重复这两个字,转过身,以一种俯视睥睨的姿态,似笑非笑地盯牢了她。
“有什么用?”
“还能有什么用……”
“在我死之前,真能找到三千善果?”
这话一说完,李时胤便精确捕捉到了她神色中一闪即逝的慌乱,这慌乱让他感到莫大的快意。
她声音变轻了,目光不自然地落到了一旁的玄色氅衣上,“总要勉力一试。”
“看来你也觉得修三千善果缥缈遥远,我也一样。所以我去找了个更保险的法子,这样就不必不辞辛劳找那劳什子善果了。”
“你不是就想和我长长久久?那我自然要活得久一些。”
他语气平缓,然而有如平地生惊雷。
话音一落,李时胤便见她愕然擡眼,时至今日想起来,她大概也从没把找齐善果真当回事,更没想过让他活下去,不过都是做做样子。
她有她的心上人要袒护,所以在他面前,连装深情都装得拙劣,既然要做戏,何不做足了全套,不至于让人一眼看破,只剩下可笑。
“怎么,你不该高兴吗?何故脸色这样不好。”
寅月面色发白,“什么法子?你是独命独运,独为独存,与旁人不同,什么法子都没用。”
“原来你在担心,让我猜一猜,”李时胤脸上笑意未减,“此刻你是担心我被掬月于天的妖鬼骗了,还是担心计划失败,辜负了他?”
“嗯?”
傍晚的斜光照朱户,满室生辉,她的表情却是晦暗不明的,李时胤想看得更清一些,他凑得很近,一定要从她瞳孔的明暗中,分辨出她此刻到底是什么情绪。
或者说,找到一点他想要的。
他一把攥紧她的腰,可是他只感受到她的僵硬,她的回避,她的失措,却唯独没有哪怕一句分辩、澄清。
他们依偎在一起,可她的心却不在这里。
李时胤松开了她。
“你知道了。”
寅月脸色煞白,不是没想过他会知道,只是无法应对这一刻的空落落,以及他近似狰狞的冷漠。
“看来都是真的。”
李时胤扬首,轻蔑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他就是一个人,毕竟我只是他一缕元神,你骗我是为了他,为了苍生,完全情有可原。”
“我不过区区一介凡人,劳你以上神之尊引我入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他去死也是应该的,不然就是不识擡举。”
“你说是不是?”
寅月默不作声,近乎喘不过气。
他再不是之前温柔缱绻的少年郎,眸中只有凛冽的寒星,前所未有的强硬,要剐了她。
李时胤讽笑,目光落在案上的白玉杯上,依稀记得梦中那个男人,就是用这样的杯子,成天正事不干,在天河畔惺惺作态,引诱于她。
他伸手拿起来,左看右看,也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却何故让她心甘情愿沉沦至此?
“啪”一声,昂贵的白玉杯应声落地,碎成了渣。
李时胤鄙夷道:“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寅月无意在待下去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左右你也没什么损失,我也不干了,现在一切都不算晚。”
她转身要走,不料腰上一紧,被李时胤拦腰拽回去,她伸手推他,却被他反抱得更紧,嵌入怀中。
“怎么会没有好说的?能说的多了去了,譬如跟我说一说,你有多爱他?说不准,我要是感动了,就愿意成全你们。”
“反正我也活不长的。”
李时胤一把扣住她的手,十指交握,将那个指甲大小的瘢痕露出来,反复摩挲,低低地笑道:“连他留给你的疤,都舍不得除掉。”
每问一句,都是往他心上扎刀子,但他还是要问,还是要从她细微的表情里感受他的分量。
所有无端的猜测,哪怕是想到他们之间交流过一个心心相印的眼神,他就要痛得流血。
可他还是要以自辱为警醒,警醒自己她的残忍,绝不可心软一分。
“说完了吗?”寅月侧首望向窗外,唇上鲜红的口脂斜逸出去,令她看起来苍白而单薄。
“没有。”
“你不同意,我也不会逼你,更没办法逼你。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要走了。”
根本什么也没发生,他何必咄咄逼人,让她跟着心里像空了一个洞,旷野的风都往里嗖嗖地灌。
寅月挣脱他的怀抱,破碎成一阵星风,眨眼就出了华裕楼,然而下一瞬,眼前一暗,她被逼着疾退数十丈,跌落在一处温软馨香的锦绣堆里。
是他的床。
“我都还没死,你要去哪儿?”
李时胤俯身过来,唇角贴在她的额间,带着一丝冰冷笑意,勾住了她腰上细长的缎带,“你这么爱他,那何妨再为他牺牲一下?”
下一瞬,寅月忍无可忍地掐着他的脖子掼在锦绣堆里,本该用作温存欢好的地方,成了男女博弈的战场。
寅月欺身上去,一字一顿,毫不拖泥带水,“我说了,你不同意,我知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我就此了断。”
寅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或许恨多,或许愤怒多,或许还有点委屈……这些情绪让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杀意,全部溃不成军。
实在不合时宜。她引以为傲的战斗力此刻是如此不堪一击,不然为什么手会抖?
“由不得你。”
一只手绕过她的后腰,天旋地转中,两人调换了位置。李时胤托住她的后脑,吻了上去。
和从前每一次的温存都不同,这是带着血腥气的较量。她人还在怀里,被他越抱越紧,可她却再不复从前的生动柔软,冷硬得像坚冰,很快就会化成水,从他怀里溜走,和他一刀两断。
真相大白,她吝惜每一点儿温情。
李时胤别无他法,只能以强硬到把她揉进骨血里的方法,留住她,“你当我是什么?无颜无骨之人?你把我践踏成草木,还要我以琼瑶报之?”
她终于不再挣扎,软怠下去。
床幔外明珠的光晕柔淡,在影影绰绰之间,她看见他眼角滑出一线泪光,他的脸色比她还要惨白。
“既要杀我,又为什么救我?何不让我留在食梦貘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