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早,如今就回去睡觉难免太懒怠了些。也不知连翘将李子带去了哪里,我便回连翘的住处。管家告诉我说连翘带着李子去合兰苑了,还说今晚上合兰苑的一出新戏便是连翘写的,估摸她会看完戏再回来。
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路走过去,半途路过德胜湖。自打我出生那年起,德胜湖外圈便加了围栏。据闻有许多不想继续活下去的人到这里来寻死,帝都相关部门觉得不好,索性加了一圈围栏,以减少此类事件的发生。
可区区围栏,仍旧阻止不了一颗迫切求死的人。后来死的人越发多,这围栏似乎有着某种隐喻,仿佛翻过去,便能够抵达另一个世界。
我瞧了一眼依旧明朗的天空,在德胜湖的围栏前坐了下来。胃里空空的,因为没睡好觉得很飘。这样的感觉很美妙,闭上眼感受湖面的潮湿水汽被风卷着带上来,没有负担也无压力。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快要睡着。忽然有人将我拍醒,我掉头一看,竟然瞧见李子就站在我旁边。连翘则轻飘飘地丢过来一句:“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你什么时候有这个闲情逸致跑来德胜湖忧伤了?也不怕掉下去。”
我慢悠悠吸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褶子。对李子道:“罢了,以后这十几日我领着你好好瞧瞧西京罢,不麻烦我妹了,她也够忙的。”
连翘嘴角攒起一丝笑意:“你突然转性很不正常呐,姐夫给你上什么课了?将你教成这样……”
我想兴许再过几天,连翘也会知道我离开国子监的事。算了,还是不说了,给我留几天适应的时间吧。
李子瞄了我一眼,似乎是听明白了,便同连翘比划了两下,然后对我说:“温、讲书……去哪儿?”
我放慢语速同他慢慢道:“先送我妹妹回家,然后,再带你去西京的一家茶楼听书。”
李子点点头,朝我笑了笑,我便朝连翘走过去。我低了头慢慢走,连翘用胳膊肘推了推我:“你怎么了啊?”
“没钱吃饭了。”我压了压唇角。
连翘轻嗤了一声:“别指望我,我不会施舍你的。”
“猜到你会见死不救我才如此惆怅。”和连翘斗嘴越来越没激|情了,我有些听不大清楚自己在讲什么,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一样,从未有如此的挫败感。
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突然要离开这样的情绪,兴许还不只是难过。
送连翘回去后,又在她家吃了些东西,约莫到了临近傍晚时才出发往茶楼去。那说书茶楼不远,人很多,去晚了便没有好位置。
我挑了张椅子坐下,李子则很不安分地左右张望,他个子很高,且由于样貌与我等中原人士不同,招来很多看孔雀的奇异目光。后来他安分了,老老实实坐在我对面剥瓜子吃。
许久没有在这般温暖又闲适的环境下听书了,我抿了口茶,便又昏昏欲睡。等到散场,也约莫听出,今日讲的是一个关于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故事。
李子支吾说要送我回去,我便由着他,两个人一路走到了赵府门口。
我说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客栈都要锁门了。后来我又补充了一句:“你既然是来游学,便不能整日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若是真心想学些东西,还是去国子监旁听吧。或者先将中原话学学好。”说完这些我觉得自己突然变正经了,便闷着头进了偏门,赵府的随从很快便将门给锁上了。
想起早上的时候,还打算同赵偱对着干,晚上不回来的。如今却又灰不溜秋的逃回来,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事还是很奇特的。换做一个月前,我口中所谓的家还不是这个地方,如今不知不觉就把这里当成可以放心生活的居所了。
屋里没有点灯,我觉得脑袋发热,便坐在门口吹一吹这秋夜凉风。
听得脚步声传来,我偏过头去看了一眼,便站了起来。估摸着赵偱又要说教一番,我索性自己先回屋了。
进屋,脱外袍,脱鞋脱足袋,钻进被窝一气呵成。被窝里是冷的,我突然很想洗个澡。
方爬起来,就看得赵偱推门走了进来。
我看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披起外袍说:“我去弄点热水来洗澡。”
“你在屋里等着罢,我让人送过来。”他说罢就要出去,却又在关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
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挪到铜镜前瞧了瞧,发觉没什么异样之后,便套上鞋子去后头的柜子里翻换洗衣服。
这柜子是赵偱的,我的衣服不多,因为常年都穿最普通的长袍,也没甚花里胡哨的美丽衣裳。小时候在国子监长大,每天都穿着和旁人一样的衣服,因此对衣着这方面,没有什么讲究。唯有嫁过来那次,穿得无比繁复艳丽,还弄了个时兴的妆容,搞得当时连翘看我像看孔雀一样。
嫁衣自然不能日常穿,一次就够了。因此新婚之后被收进箱底,这辈子也不会再穿上它了。
我刚找了件干净里衣出来,就听到外面一阵敲门声。想着热水应当不会这么速度烧好,我便有些疑惑地问了声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清细的女声,她道:“少夫人,夫人找您有些事。”
大晚上的赵夫人找我?我随手将衣服放在绣墩上,理整齐外袍,重新穿好足袋和鞋子走了出去。那小姑娘是赵夫人身边的侍女,低着眉对我道了声安,便引我往赵夫人那里去。
我没心思去预想她找我到底什么事,倦极了只想泡个澡睡觉。赵夫人平日里睡得很早,今日却有些反常。我进了门问个安,她招呼我坐下,让小侍女给我端了一份热腾腾的粥和些许点心。
她握了一串黑檀木的念珠,慢慢同我道:“瞧你最近瘦了不少,恐怕是晚上也不好好吃。回来得这样晚,往后让厨子给你留点热粥暖暖胃。”
她见我不动,又道:“先吃罢,别凉了。”
我端起粥碗,拿了调羹挖了一小勺。赵夫人也没说什么,只在一旁看着我吃。屋子的熏香气味清雅,温度恰到好处,倒是很舒适。
半晌,她开口道:“连永,明日陶里和赵彰要过来。”
我停了停手里调羹,淡淡应了一声,又挖了一小勺粥。
赵夫人又唤了我一声:“连永。”
我浅笑笑,吃完最后一口粥,将粥碗搁在漆盘上,应道:“母亲唤我何事?”
“无事。”她顿了顿,“看你有些心不在焉,估计是累了,回去早些休息罢。”
我起身告退,迎着夜色和廊檐下寥寥几只灯笼投下的昏昧光线往回走。赵夫人的确是个好婆婆,什么事都替你想好,给你充足的时间预备后路与台阶。
我认识赵怀宁的那一年,陶里十二岁,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叫赵怀宁的男人。后来我长到十六岁,陶里二十二岁,赵彰出生。她是赵彰的母亲,也是赵怀宁的妻。
这个年长我六岁的女人在恰到好处的年纪里,成了赵怀宁的妻。我想她讨厌过我,讨厌过那个十六岁不知天高地厚且无知的我。即便那时候我的等待毫无指望,只觉得看赵将军一眼就心满意足。可她心底里,是真真切切讨厌过我的。
这讨厌无可厚非,甚至理所应当。若是将我换到她那个位置,兴许会更讨厌当时坐在门口等赵怀宁的自己。
我走着走着有些发愣,赵偱忽然在后面叫住我。
“夫人走过头了,想要去哪里呢?”
我这才回过神,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旁边的房间门。擅长诡辩的我此时竟然找不到一个不丢脸的理由来说明我为什么走过头。赵偱深深看了我一眼,站在我对面不说话。秋风真凉,凉进心里面。
桂树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我同赵偱之间隔了三两步的距离,恰到好处的安全。
良久他缓声道:“水要凉了,夫人还是先进去洗澡罢。”
我敛敛神,笑了笑,快步走回去,推开卧房的门。赵偱站在我身侧,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要抱住他,就像濒死之人遇到一处清泽,只要喝口水,就能活下去。
我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舒了口气,走进去关上了门。屋外除了沙沙声,安静得仿佛要死掉了。
我背靠着门站了会儿,良久走到后头的屏风处打算洗澡。
浴桶里的水温刚刚好,整个人埋进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水的压迫。我又将头再低一点,窒息感迎面扑来。闷了一会儿,觉得整个人都要炸了,趁着最后一丝意识还在,便连忙浮了上来。我喘了会儿气,伸手摸了摸后背,上次被碎瓷片扎破的伤处都已结痂。我收回手,又鬼使神差地摸上了右肩胛骨。
这一处伤,永远都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