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水渐渐凉了,我却还是不想动。兴许是太累了,想着要是水温一直不变这么睡过去就好了。一阵阵敲门声传来,我懒得应声,一头沉进了水里。
水灌进耳朵,脑子里嗡嗡地响。我憋着气想让自己清醒会儿,却意识混沌,抓着桶沿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唯有一阵阵清弱的响声在脑海里回荡。
“连永,连永……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了重伤,再坚持会儿,我们就到军营了,不要睡过去。连永,连永……”
就在我意识不清快要背过气时,一只手伸入水中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从水里捞了起来。
我将头搁在浴桶边上猛咳了一阵,稍稍缓了缓,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赵偱。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递过来一块干手巾,说道:“换上衣服出来罢,水凉了,冻着了不好。”
我这才猛然察觉到冷,忙接过手巾,看得他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迅速擦干身体换上干净中衣,我手脚都是冷的。对着手哈了哈气,看了一眼浴桶和丢在一旁的衣服,想着还是早些睡觉,其余的明日早上起来再收拾。
赵偱见我从屏风后出来,沉着脸看了我一眼。
湿漉漉的头发不停滴着水,我又找了块手巾包着,坐在床边慢慢擦干它。今晚没了往日的气势,连纸老虎都不是。我吸了吸鼻子,沉默着不说话。
赵偱从椅子上起身走过来,拿过另一块干手巾替我擦头发。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愁什么,已经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罢。搁在心里放久了,也是会坏的。”
语气和缓又带着些许忧愁,我忽然有些不习惯。许多事是讲求缘分的,念书是这样,奔走钻营获取功名也一样,遇到与自己相守一生的那个人,也是一样。我总觉得凡是已经发生且无法挽回的事,是没有必要怨怪与后悔的。
那可能是早就注定好的事,等你再回头抱怨神伤,都没有建树。
我幽幽叹了一声:“不是你想的那些。”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难过也是一时的事,总会过去的。”他停了停:“有些发烫,等头发干了便早些睡罢。明日若是起不来,便告个假。”
我偏过头看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潮湿的头发,欲言又止。罢了,反正以后总会知道的,又何必现在告诉他。
“你明日傍晚有没有空?”我微眯了眯眼。
他抿了抿唇:“何事?”
我将潮湿的手巾搭在床沿上,随口道:“你岳母想你了,想让你过去吃个饭。哦,我忘了你不吃晚饭。怎么办?那就陪她老人家喝喝茶罢。”
“连永。”他冷不丁地喊了我的名字。
我重新将头转回去,看着他微扬了扬唇角:“怎么了?”
他的呼吸声在这清冷的夜里有一丝飘忽,良久才道:“有些事你不必刻意瞒着我,我们既然已是夫妻,许多事就应当一道承受。”
我半眯了眯眼,将脚放回床上,扯过被子来盖好,胡乱应了一声:“这不是正告诉你我娘亲要请你过去聊聊么。她若是说了什么不大中听的话,你当作没听到便好,不要放在心上。”停了停,我又道:“头发快干了,我睡了。明天我在国舅府等你,你回来直接去便好。”
他没说话,我便当他默认了。
我在茶枕上铺了块干手巾,躺下睡觉。屋子里没什么动静,我很快被周公拖去聊天,也不知后来赵偱是何时走的。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我刚要爬起来洗漱,就有人送早饭过来。赵偱留了字条,写了好些废话。我洗漱完吃早饭时,忽然想起什么,便去漆奁里将和离书拿出来。我坐在桌前摊开和离书,又将字条平摊开来。
虽然字迹十分相似,却还是有细微的差别。
我眯了眯眼,将字条与和离书一起收起来,回去继续闷头吃早饭。
看着时辰不早,我便换了身衣服,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悄悄出了门。
从回门那天起,我都没去过国舅府。我娘亲特喜欢絮叨,定会问很多有的没的,加之我前阵子和赵偱闹不和,回去也不晓得同她说什么。可今天我倒是宁愿回娘家,也不愿留在赵府。一来我怕赵夫人问为什么突然不去国子监了,二来我也担心遇上陶里和赵彰。
心怀鬼胎的我偷偷摸摸溜回国舅府。从后门进去时,恰好看到伙房里的人在腌菜,秋天已至,乱七八糟的菜都能拿来腌。以前住在国子监时,每次旬假结束总会带上一小罐子过去,如今却很久没有吃过了。
我过去与伙房新来的师傅寒暄了一阵子,听他说了不少府里的糟糕事。比如我家二姨娘的狗在众人的诅咒之下真的掉进井里淹死了,又比如我三弟媳妇终于不畏强权地同我娘亲吵了,还比如后花园的那个花架子不负众望地塌了,砸到了我刻薄的三姨娘……诸如此类。
想想我这阵子过得真是舒心多了,幸好不要窝在这个府里天天看别人的倒霉脸。
新来的师傅最后斜了我一眼,皱眉道:“我说你是谁啊?”
至于这后知后觉并且缺心眼的伙房师傅,我估摸着是目前为止这府里唯一能看顺眼的人了。师傅好样的,你会有前途的。
拜见我娘亲一定要满脸喜色。若是愁眉苦脸,她就有办法无限延长你的难过周期,俗称:伤口上撒盐。文艺点的说法那便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放大你的痛苦。
我抬手扯了扯嘴角,大步往我娘的屋子走。
她老人家正在孜孜不倦地教育刚过门的儿媳妇,听闻我来了,咳了一阵子,又挑挑眉对一旁的儿媳妇道:“季兰啊,你先回屋罢。”
上回我弟成亲的时候,我只见过新娘子的红盖头,真面目我还真没瞧见过,原来这闺名叫季兰啊。她走出来时我仔仔细细看了看,不错,很是标致,搁在西京算是大美人了。季兰同我问了个安,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连忙拱拱手,也算打个招呼。我就看到季兰脸色顿了顿,然后尴尬笑了笑,飘远了。
我咧开嘴进了屋,母上大人瞥了我一眼,低头吹了吹杯子里的茶沫子:“不错,能有主动来请罪的觉悟是一大进步。”
“您老说的是,请问母亲大人想好怎么罚孩儿了吗?”我立在一旁咧开嘴笑着,没料想她却搁下杯子,肃着脸道:“还真听得进话啊,过门前我怎么同你说的?进了婆家就要有做儿媳妇的姿态,你倒好,闹得连和离书都出来了?赵偱哪里不好了你就这么瞧不上他?”
“停停停。”我连忙为自己辩解道,“首先,和离书不是我搞出来的;其次,孩儿我从来没瞧不上赵偱,是那厮嫌弃我耽误了他的人生,所以这件事彻头彻尾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倒是开脱得挺快。你若是称职,他还会嫌弃你?总说别人不好,自己从来不找缘由。你这叫咎由自取,活该!”
今早那字条倘若真是赵偱写的,那表明和离书并不是赵偱写的,而是有人居心不良。赵偱这孩子说的对,世上用心险恶之人颇多,有时候还真不能将事情往容易了想。
我娘亲的一番唠叨从左耳朵进去,很快便从右耳朵出来了,可见此家长的教育有多么失败。但她到底是为我好,有些我自己能够把握的事,以后还是不要让她老人家操心了。这么一大家子,她也不容易。
末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事,抬头问道:“国子监是不是不要你了?”
“……”您消息够快的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得她说道:“也好,省得你成天在外面晃荡。没本事就别学邹家的女孩子当女吏了,你看邹敏都廿四了,连个婆家都找不到。”
谬论。国子监是多省心的地方,朝堂又是多险恶,根本不是一回事。再者说了,邹敏明明不喜欢男人,说什么婆家呢?简直胡扯。
我打了个哈欠:“母亲大人我昨天没睡好,能申请坐会儿么?”
“站着!”
凶什么凶……我瞥了一眼屋子外头的鹦鹉笼子,心说这死鹦鹉肯定又偷喝酒了,都日上三竿了还趴在笼子里做垂死状。
日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了一片影子。我低头瞧着地上的影子,心里忽然空空的,什么负担也没有,很是舒坦。
也不知神游了多久,后来被母上大人拖去吃了个午饭,下午又是姑嫂见面会。
乱七八糟的话题很多,我敷衍着弟媳们丢过来的问题,自己一个人在那儿神游。想着陶里和赵彰也应该到赵家了,不知道赵偱是不是要先回一趟府再过来。先前我特意没和我娘说赵偱要过来,便是怕他要顾着赵府那边,指不定就不来国舅府了。
想着想着竟然有一丝怅然,也不知到底是因为陶里和赵彰,还是因为不确定赵偱今天傍晚的行程。
我慢慢抿了一口茶,看到日头已稳稳压在了西边,日光透过门缝溜进来,有着黄昏的暖红。
外面小厮欣喜传道:“大小姐,赵姑爷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