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站起来,引得旁边的弟媳们一阵笑声。
季兰浅笑着同我道:“快去罢,别叫姐夫等久了。”
他当真过来,我倒焦虑了。真是没法预见我娘亲会同他说什么,关键是和离书的事情存有太多疑点,不能冤枉了好人。万一老太太拿和离书说事,就不大好了。
我走出去之后,看到赵偱正往东厢走,他瞥见我,顿住步子也只看了我一眼,便跟着引路的小厮往堂屋去。
我快走了几步,看得他已然进了屋,觉得有些忐忑。
日头又往下压了压,光线越发和缓,懒懒地融进周遭的景物里,天色就快要黑了。晚风有一丝凉,看着前厅点亮了灯,下人们忙来忙去准备晚饭,我缩手站在屋子门口等赵偱。
不大清楚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等,似乎是担心冤枉了他,又怕我娘亲说教起来太刻薄,甚至是怕赵偱顶撞了我娘亲,一时闹僵了局面。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愈发暗,风也越来越凉,我索性也不去担心了。
我站在门外踱来踱去,叫住一个小厮问道:“老爷回来了么?”
“大小姐不知道啊?老爷在姑爷来之前便回来了,先前姑爷还在前厅的时候,老爷便去堂屋了。”
“所以……”我指指后面那一间屋子,“老爷和夫人都在里头?”
小厮点点头。
我气馁,两个话唠对阵一个闷声少年,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也不知爹娘到底想干什么,更是听不到里面任何动静,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在外头走来走去。他们不慌不忙的,我倒是先急死了。
良久,门终于被推开了,我看到赵偱从里头走了出来,合门的时候只留了个背影给我。他似乎停顿了片刻,才慢悠悠转过身,一脸沉静地看着满脸着急的我。
很好,看样子少年没有被欺负,我也不会有负罪感了。我敛敛神,刚打算去前厅吃晚饭,就看得爹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娘说:“连永啊,我和你爹先过去。”说罢便同我爹一道往前厅去了。
赵偱等他们走了,才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我抬眼问道:“没说什么不好听的罢?”
他走在我身侧,微偏过头压着声音道:“没有。”
我瞅着前面的老头老太,也压低声音回道:“你出来前同老夫人说过了吗?”
赵偱没有任何回应,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就要走到前厅了,可我还有不少事情都没问,他忽然停住步子,低下头来轻声道:“不要担心,没事的。”
我干笑笑,瞥了瞥前厅里的其他人,心说怎么今天全凑一块儿吃饭了?再看这架势,比我回门的时候还隆重。我跟着赵偱往里头走,他忽然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我看着他微微抿起的唇角,想着兴许他有话要说,但是不急在这一时,那便等吃完饭再说罢。
晚饭时热热闹闹,觥筹交错。赵偱几乎没吃东西,酒倒是喝了不少。借着烛台的光,能看到他脸色的些微变化,神情也比平时要柔和许多。有些人喝了酒,是变得凶悍,比如连翘;有些人喝了酒,是变得口不择言,比如我;而赵偱则是喝多了酒便会露出心底里柔软一面的人。他脸上浮起难得的一丝淡笑,棱角都没有平日里那么生硬了。
我没什么食欲,餐桌间的谈笑也没有几句是听进去的。现在快过酉时了,陶里和赵彰也一定已经在赵府吃过了晚饭。她怎会这个时候来呢……那时赵怀宁过世,陶里随即就带着赵彰搬出了西京,赵夫人和赵老将军说了不知说多少好话,她都没有肯留下来。如今是回来探望,还是要永永远远地住下去了呢……
虽然没喝酒,我仍是觉得有些头疼。这两天睡不好,也有些受凉,如此下去恐怕要先将自己折腾出毛病来了。
我看着赵偱似乎有些不对劲,便替他挡掉了最后一杯酒。筵席散了,娘亲说天色都如此晚了,不如就在府里住一晚。赵偱应声说好,我跳出来反对却被立刻驳回。
我原先住的屋子娘亲一直给我留着,谁也没去过。我估摸着推门进去肯定满是灰尘味,哪里晓得我娘亲分明是预谋已久想要留我下来,里面绝对是刚刚才打扫过,特意要留人住的。
我洗漱一番,又去柜子里翻了件以前的衣服换了。回来之后瞥见赵偱闭目蹙眉地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床上拎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捏着毯子的手刚刚松开,便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用我意想不到的怨妇口吻低声道:“连永,我胃疼。”
真是太可怜了,我都要哭了,少年你这副凄楚的样子为什么让人反而想要蹂躏你呢?我心理太阴暗了还是你太有受虐潜质了?
谁叫你不吃饭只喝酒,活该。这小子现在浑身酒气,一脚踹开!
但事实还是证明,秀才遇到兵是很吃亏的,尽管我觉得今天晚上意识不清醒的赵偱长了一张欠虐的小脸,但实际上到头来被虐的还是可怜的秀才我自己。
他另一只手压在我腰间,导致我站也站不直。僵持了一会儿,我看他闭了闭眼,忽然松开了扣在我腕间的那一只手,抬手压上了我的脖子。
诶诶诶,虽然上次我喝醉了曾经对你想入非非图谋不轨,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快就报复我对吧?
再者说了我又不是暖手炉,你胃疼也不能这样随手抓个人就抱啊!
我推推他:“你松松手,我去给你拿只暖手炉。”
他跟没听到一样反而更用力,结果我一下子没站稳就这么跌在他身上了。这姿势太不舒服了,我试图挪开他的手站起来,他却丝毫不肯松手。我抬眼看看他,他仍是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良久忽然道:“连永,我说过……有些事你不必刻意瞒着我。”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我怎么瞒得过您的法眼,你松松手,松松手成么?”他今天晚上太嚣张了,得治治。
如我所愿,他缓缓松开手,我迅速爬起来喘了个气,又弯下腰揉了揉快要抽筋的腿:“今晚上这账先记着,改日再跟你算。我去给你搞碗解酒汤来,你先去床上睡会儿。”
我拍了拍中衣上的褶子,穿上外袍便走了出去。
各房的灯都还亮着,伙房里的师傅在昏昧的灯台下洗碗碟。那师傅瞥了我两眼,同一旁的小厮道:“去盛一碗解酒汤来。”
他嘀咕着我早上忽悠他,说先前不知道我是温府的人,还说了些不该说的云云。我从小厮手里接过漆盘,同那师傅笑道:“我明天走的时候打算带一小罐子腌菜,还得劳烦师傅呢。”
夜色是真深了,我一阵犯困,忍着打哈欠的欲望一路走到了卧房门口。赵偱侧躺在床上,卷着被子捂着胃,眉头依然紧蹙。
我将漆盘搁在一旁,坐在椅子上,打开碗盖,将调羹放进碗里,打算喊他起来喝。然赵偱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既然如此便只好作罢,我搁下碗打算睡觉,然他睡在里侧,我就勉为其难只能睡外侧了。起身去柜子里拖了另一床被子出来,我打了个哈欠在外侧躺下。这刚躺下,发觉灯还没有灭,又起身去灭灯。我重新躺下,黑暗中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我揽了过去。
“你不想见陶里。”他的嗓音在这黢黑夜里显得尤其低哑,好似并不尖锐,却直往人心里戳。
我沉默了一会儿,习惯了这周遭酒气之后,反问回去:“我爹娘同你说了什么?”
他不理我,搭在我脖颈间的那只手慢慢往上移,半晌,忽然头发一松,全散了开来。良久他慢慢道:“为何不愿见她呢……你又并不欠她什么。”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这混杂着酒味的冰冷空气,像是直接撞进了心里。我闭闭眼:“我困了,想睡了,你也快睡罢,省得明早起来头疼。”
“事情过去这样久,恐怕也只有你心心念念一直不肯忘。年少时的事,的确是珍贵的回忆,但……”他忽然停了停,“若一直摆在面前,你就到不了远方。”
我还记得那年他抱着小小的赵彰,带着陶里在西京深秋灯会上的情景。那天我窝在一间很不起眼的铺子里,吃了很多很多的芝麻圆子,一直吃到胃痛。很多事是不会有结果的,你不抱希望便不会被伤害,我厌恶十六岁死心眼的自己。
赵偱的呼吸绵长又和缓,他跟着我沉默了很久,忽然伸手理了理我的散发,抵着我的额头轻声道:“你是找不到理由吗?”
找不到放下的理由?我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我与陶里不是先后的问题,而是谁更合适的问题。六岁的我不会明白,年长我十岁的赵怀宁怎么可能等我到十六岁。可后来依旧坚持,那便是愚蠢了。
赵偱干燥温暖的手最后落到了我的下颌,他微抬了抬我的下巴,用几不可闻的温软声音慢慢说道:“你都不知道,自己从未被喜欢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