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还不觉得,他这样一说我倒真发觉后牙槽酸得很,便不再吃了。回到府里时,赵彰已经睡着了,赵偱便将他从车厢里抱出来。赵彰小小的脑袋搁在他左肩上,两只眼睛紧紧闭着,睡得很是香甜。
赵偱微偏过头来同我小声道:“睡得这样沉。”
我亦是轻声回:“下午走了太久,恐怕是累着了。我也一时大意,不知不觉带他走了这么长的路。”
“不碍事。”他空了一只手小心地摸了摸赵彰的脑袋,“男孩子,像个小姑娘一样整日窝在屋子里也不好。”
“你们家都是这样教孩子。”我轻叹出声,“都一个样。”
他腾出来的那只手立刻从赵彰脑袋上挪到了我头上,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是,你看得最明了。”
赵彰忽地咂了砸嘴,我差点以为他醒了,连忙做个了噤声的动作。赵偱复偏过头去看他一眼,小声回我:“还睡着。”
将赵彰送回小屋,我嘱咐了小丫鬟好生照看着,便同赵偱回了房。
由是吃了太多山楂果子,胃里犯酸水,我便又拿了一盒咸酥吃了几块。
小厮送来热水,我从后面拿了洗足小桶,将热水倒了进去。我往床沿一坐,打了个哈欠,对刚刚换好衣服的赵偱道:“你先洗罢,我再吃会儿东西。”
赵偱默不作声地将绣墩挪过来,往我对面一坐,忽然弯下腰将我的脚抬了起来,不急不忙地脱掉鞋子和足袋,最后卷起裤管,将我的脚放进了热水里。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走那么多路脚还冷成这样子,这到底是个什么身体。”
“我哪里知道。”我继续吃酥点,看他也开始脱鞋子,等他将足袋脱掉之后我猛地反应过来,立刻丢了手里的点心去阻止他的脚:“啊啊啊我不要和你一起洗!”
“为何?”
“小木桶这么窄,太挤了啊!”
他愣了一刻:“你可以踩在我脚背上。”
“……”好像是的。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踩上了他的脚背,继续吃点心。然少年又将我的睡前点心拿了去,说快睡了便不好再吃了,对胃不好。
“你也得规律饮食才行。”他说得一本正经,“总这般饥一顿饱一顿,且还不吃早饭,委实不好。本该入冬前进补,那时候我疏忽了,你也不将自己身体当回事。”
“是是是,我的过错。您快别说了,我眼泪都快下来了。我明日就开始好好调理身体,食言我就是小狗。”狗腿子毛病又犯,少年此时俨然变身成我亲爱的母上大人。
又加了些热水,泡了好些时候,我觉得脚暖和过来了,正打算去拿边上的干手巾擦脚,却被少年抢先一步拿了过去,他伸长了手去够案几上的妆匣,拿过一把小剪子道:“方才见你脚趾甲长了,得剪一剪。”
“你不晓得晚上不好剪指甲的么?!”
“哪里来那么多忌讳。”
说罢他将干手巾铺在膝盖上,将我的脚搁在上面,一点点擦干,低头开始剪大拇指甲。被他这么握着脚,我起初觉得又痒又别扭,过了会儿倒也适应了。印象中只有幼年时,府里的奶娘替我这样剪过脚趾甲。烛光下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有说不出的味道,这样细致的人一个人,怎么会是武将呢?为什么会是武将呢?为什么要投这样的胎,落在这样的人家呢?
我正出神,他却已经剪完。回过神看到他蹙眉轻叹道:“才这么会儿都又冷下去了。”
“是啊。”我敛了敛神,将脚收回来,用被子裹好,蜷膝坐在床上看着他收拾。
今日走了这么多路,我亦委实觉得累了,便先躺进了被窝里。屋子里生起暖炉,我吸了口气,见他收拾妥当,着一袭干净柔白的中衣走了过来。
我以前喜欢雪白的里衣,但如今却觉得太冷冽了,不如柔白来得温暖。我见蜡烛烧得还剩最后一点,便说不用熄了,等着它自己灭罢。
他躺进来,我便像八爪鱼一样贴了上去。
连翘说的对,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的确会失去独自抵御孤独的能力。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人,若是空了,又该有多冷。
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他轻拍了拍我的背,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笑笑,声音依旧发抖:“太暖和了,我打寒战。”
本来倦极了的我这会儿却睡不着,觉得自己一直在发抖。过了许久,赵偱也未能入睡。
想起他明日还要起大早,我便有些许愧疚:“我影响你睡觉了?”
“是……”他轻叹一声,微睁开眼看了看我。
“我还是平躺着睡罢,你松一松手。”话音刚落却被抱得更紧。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提起一件很久之前就想问,却一直未问的事。
“有天李子同我说很早前便听过我的名字,我觉得不大可能。他是套近乎对不对?”
赵偱迷迷糊糊答:“不是。”
我问:“哪里听到的?”
他继续答得慵懒:“自从你开始往赵府跑,我们便知道了。”
“……”我一惊,“怎么会?赵……怀宁说的吗?”
他仍旧闭着眼,声音怠懒:“也曾是一项谈资。”
我沉默了会儿,颇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兴许那时候我在你们眼里,是个笑话罢。”其实倒也无所谓,左右我在西京城也是个笑话。
他安静了会儿,在我差不多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却懒懒地低喃道:“笑话算不上,痴情倒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跟着起了,穿戴齐整去吃早饭。太久不吃早饭的确不适应且不舒服,我慢慢吃着,一块点心也未动,只勉强吃了一小碗粥,便看得赵偱已经吃完打算走了。
我跟着起身,送他出门。冷风不断地往走廊里灌,他止住步子:“不必送了,外面天冷,回去罢。”
“昨天忘了问你,年三十你有空吗?”
“怎么?”
“府里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妥当了,我打算年三十去一趟秋水寺。你若是有空的话,便同我一道去吧。”
他浅笑笑:“如何突然信起这个来?”
“有东西可信,总好过心中迷乱。”我抿抿唇,摆手道,“你出发罢,晚上回来再说。”
他离了府,我便一头窝进了书房。只看了一小会书,便觉得犯困,索性就在后面软榻上睡了。这些天总歇在家里,人都给养懒了。
下午时我无聊练字,也不知怎么了,反反复复写一首诗。末了挑了张还看得过去的收着,改天送去裱起来。我方收好,便看到赵彰溜了进来,小家伙看到旁边一叠练废的纸,凑过去看了看,又皱皱眉:“婶娘为何只写这几句呢……”
“不知道。”我笑笑,打算将废纸都收起来,他却抽了一张过去,看了看说:“我认得一些。”
他照着念了一遍,中间空了几个字。我瞥一眼,不错,可造之材,小小年纪学得甚快,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别说念诗了,能把三字经前几页背下来就不错了。
他又蹙起眉,我蹲下来轻揉了揉他的眉心:“小孩子别老学大人皱眉,以后会变得很难看。”
他瘪瘪嘴,说:“婶娘骗人的,叔父就不难看。”
“谁告诉你说他小时候喜欢皱眉的?”
他转了转眼珠子,说:“祖母同我说的,说我和叔父小时候一样,都喜欢扮老成,装大人。”
“你哪里懂什么叫扮大人装老成呢?”
他忽然有些气急:“我、我就知道。我还知道这首诗里面的寄雁传书是什么意思……”他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下去:“可阿彰仍是不懂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我走了会儿神,拿过他手里的纸道:“这个人呢,住在北方,而他的朋友住在遥远的南边。他想托鸿雁传书,可是鸿雁呢,却飞不过衡阳。”
“所以他的朋友,收不到他的书信了吗?”
我自觉解释得生硬,便又只好点点头,回道:“即便知道对方收不到书信,也有其他寄托思念的办法。若是心里想着对方,相信对方也能够感知得到。”
他想了很久,低了头道:“若是阿彰想念母亲,母亲也能知道吗?”
我点点头,觉得这悲伤气氛不能助长,便又拿过他带来的书,问道:“阿彰是看书看到什么不懂的地方了吗?”
他回过神,开始同我讲他的疑惑,我便坐下来同他一一解释,不知不觉外头天便黑了。
我带着赵彰去吃了晚饭,又等了会儿,赵偱依旧未回。我觉得冷,又有些困,便打算提早去睡,刚躺进被窝里,他便回来了。
我听到小心翼翼地洗漱的声音,便继续闭目睡觉。过了良久,他俯身帮我掖了掖被角,理了理我耳边的散发。有些微凉的指尖触及我的耳廓,我睁开眼笑了笑。
“我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笑道:“本来想等你吹了灯吓唬你的,我才刚躺下不久。”我看着他沉默了会儿,抿了抿唇道:“许久没有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了,觉得冷。”
我以前就害怕会依赖你,如今是真的,好像放不开手了。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涩然:“连永,你早上说的事,恐怕我不能去了。”
我扬了扬唇角:“没事,我一个人去也无妨的。”
“我们兴许都去不了了。”
我微惊讶:“怎么了?”
“年三十有除夕宴,要进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