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吴一恺创业五年,四轮融资,遇到过的大小风浪无数,今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完了,现金流崩掉不说,眼见着订单快飞了,客户跑了,交付都要出问题,屋漏偏逢连夜雨,债权人把他一告,资产和手里股份都被冻了。
真的完球。
至少在机场见到梁弋周前,他是这么想的。
盛颐的这位GP是天使轮投资人,嘴毒人猛,吴一恺好几次跟他打交道,完事儿都要在水疗馆待七天修复心神。
但不得不承认,跟他打交道很省事。
梁弋周是个没什么灰色地带的人。换句话说,装逼需求接近于0,不好为人师,不会因为没能在渝州找到高端场所谈话而挂脸,不会挑剔接自己的车是不是豪华商务,不会明里暗里说些废话。
这人高度依赖自己的大脑。
吴一恺公司做钛合金金属材料的,生产线在郊区,当时天使轮前,梁弋周过来待了三天就做了决定,给他扔上了投决,在生死存亡之际捞了他一把。后来公司的估值也一路水涨船高,巅峰期在13亿左右。
可失败也如同雪崩一样砸下来,滚多米诺骨牌,滚得无法停下。
在接机口看见梁弋周时,吴一恺有种抓住最后稻草的悲怆,眼圈都红了。
人头攒动处,男人穿深灰衬衫、黑色西裤,款式简洁,衬得身形颀长,大马金刀地就走了过来。
路过吴一恺时脚步都没停。
“吴总,你这眼泪留着渝州缺水用吧。”
梁弋周语气好不散漫。
等上了车,解套方案已经扔到了吴一恺面前。
“长话短说,我手里的百分之六股份,零元对价转你。解冻以后先把公司推上轨道,金城的客户优先,对下一轮融资有好处。”
车窗外,正经过渝州的一座大桥。
夜色从梁弋周身后飞速闪过,盏盏路灯划过,照得人半明半昧,他深然的眉骨藏在阴影里,锋利淡然。
这个方案不是唯一的,但是最快的,也是最冒险的。
吴一恺想到过,可又没太敢想。
这是用实在的利益在赌,赌公司还能起来,如果砸手里,全盘皆输。
梁弋周:“没什么问题就这样。”
说着,又深深蹙眉:“要我提醒你吗?你的表情太恶心了,转过去吧。”
“梁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真的……”
吴一恺捉过他的手,握紧:“我发誓我会——”
梁弋周把手强抽出来:“别,发誓这种事我不信。”
他挑唇,说不出的桀骜散漫。
“我不是做慈善的,用实际点的东西回报我。”
“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吴一恺神色严肃。
“我们吴家都可以是你的!”
“……大可不必。”
梁弋周揉了揉眼窝。
“我在渝州这几天,还有点别的事,你是本地的,帮我个忙,顺便帮我找个住处,清静一点,尤其注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钱夹里抽出张证件照。
“别让这个人靠近我十米之内。”
证件照上,女生齐耳短发,异常灿烂的笑容,露了标准的八颗牙,眉毛高高擡起,有点滑稽,可那股明朗甜美又冲出薄薄照片,勾着一丝赏心悦目。
“这……”
吴一恺也不是傻的,这照片来源……看起来不像他能掺和的样子。
于是有些犹豫。
“拦下就行了。”
梁弋周靠在车座椅背上,闭目养神,话里话外有散不开的疲惫:“假如出现的话。”
吴一恺干笑了两声。
他都没好意思说,就算您老脸长得不错,都这年代了,又不是学生时期,谁会丢下自己的生活追这么紧呢。
……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这女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不仅出现在周围,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偏偏人家也没说什么,只是大大方方跟他们打招呼:“哈喽,吴总,好巧。”
巧……吗?
吴一恺怀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吃火锅能遇见,在酒店顶楼看风景能遇见,去了江边还能遇见。
“崔小姐,你……是不是找梁总有事啊?要不然我……代为转达?”
吴一恺试探着问。
“那麻烦您转告梁总了,人的情绪跟心理是挂钩的,为了健康,也要想开一点,别把什么垃圾都往心里装,该过去的就放它过去,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呢。”
崔钰擡手轻捏了捏严熹脸颊,迎着江风和晚霞,神态温柔:“你说呢?对不对?”
这是严骏一手带大的亲妹妹,今年十六,重度抑郁休学一年半。这俩人也算相依为命。严骏再怎么犯浑,那天请她吃饭,严熹也在场,这孩子努力给她布菜、小心翼翼为兄长谋求一线生机的样子,让崔钰不由得在心里叹气。
——帮你哥有点难。你呢?有什么心愿吗?
崔钰当时问。
严熹说没来过渝州,想来转转。
这不巧了。
于是就来了。
吴一恺则深吸一口气,扭头冲左边的男人道:“梁总,人的情绪跟心理是挂钩的,为了健康,您也要想开一点,别把什么——”
梁弋周:“闭嘴。”
吴一恺:“好的。”
没办法,梁弋周直接把对方当空气,熟视无睹。
他的眼里透着股沧桑,但这股沧桑在收到转账时又消弭了。
八千!
“梁总大气。”
吴一恺哭笑不得,压低声音问梁弋周:“不过,你们确定不好好聊聊吗。”
“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吗?”
梁弋周忽然开口。
吴一恺的妈妈是天津的,捧哏基因优良。
“哦?这是为什么呢?”
“有水的地方很好,它能埋掉很多秘密。”
梁弋周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我五行天生缺水。不该忘的不会忘,最痛恨重蹈覆辙的蠢事。”
这些年,记忆的确像潮水,一遍遍地涌上岸边,在不深不浅的地方淹没他。
当然也可以不想她。
但是只要回头看,那些连绵险峻的山,穿镇悠悠的河,无数路过的人,哪处没有烙印?要他把所有的记忆都搅散推翻吗?崔钰,几乎变成某种咒语,潮湿拖延地在他的记忆版图中留下撒野痕迹。
像蛛网的中心一样,无限蔓延,牵一发而动全身,缠绕着使人窒息。
梁弋周真是看到路上的流浪狗都觉得刺眼。
一度,能让他好受点的,只有这种痛苦也许是共同的信念。
崔钰也会觉得不好受吗?也会整夜整夜睡不着需要靠药过吗?
会的。会的。
因为她是始作俑者,该的!
恶狠狠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能让人好过一点但实际上精神状态更操蛋了。
再次正式见面,所有的幻想灰飞烟灭。
对方乐滋滋的,活得还挺不错。
那天,在食品节摊位散掉前,他返回去,躲在暗处看到崔钰哄孩子,非常熟练的抱着,仗着臂力强,跟女孩儿玩儿荡秋千的游戏,嘴里逗着:“狗狗,狗狗你咋这么让人心疼呢。”
他们老家把小孩儿、宝贝叫狗狗,心疼是可爱的意思。
梁弋周走了很长的夜路,深色的山仿佛变成吃人凶兽,夜色倾塌,心被埋在岩浆中。
狗狗。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崔钰手机里1号紧急联系人的备注。
她的狗狗换人了。
一换就是一辈子。
应该要恨一下的,可那天只有一种感情,就是麻木。
可毕竟过了这么久,现在再怎么样,也缓过劲来了。
梁弋周不想报复她。
报复前任这种事很low,他只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他知道崔钰想要什么——她想要听到一句虚伪的没关系。
然后就可以揭篇而过了。
做梦。做梦。做梦。
做她的春秋大梦吧!
哪怕只有一点点愧疚,他要她把这点愧带到坟墓里。
江边的晚霞血红,大片大片地染遍天际线,夕阳的光奢侈地洒在江面。
渝州本来就是出名的旅游城市,此时许多人都拿起手机兴奋地记录。
个体的痛苦渺小如尘,他们盯着对方,却都不是实在的看着那双眼睛。
隔了太多年,记忆的荒原早叫火焰烧成了一片废墟。
崔钰的胸口急剧起伏,最终平静下来,她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开口,语气认真至极:“梁弋周,我知道你不想听,但确实是我的错。对不起。”
——梁弋周,我告诉你,作恶的人会有报应的,天不算自有人算。我会算的。
这是她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梁弋周手臂搭在栏杆上,显然想起来了,面上闪过一丝阴郁。
她举起手,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轻拍了拍梁弋周的手背——
却被男人眼疾手快抽手躲开了。
……看来,想躲还是躲得过的。
脑内闪过一些画面,崔钰唇边的苦笑一闪而过。
梁弋周忽然轻声开口,黑眸凝视着她。
“你时刻都在庆幸吧,离开我以后,是不是过得很开心?”
今天渝州很热,江风吹不来清凉,但毕竟是夏风。隐隐约约地,吹来尘埃落定的预兆,迷雾散尽,此后各走各路的未来。
他们都是聪明人,话不用挑太明,都能辨清这个事实。
崔钰沉默了很久,才说:“是我命格太差,无福消受。梁弋周……祝你前程似锦。”
她的句尾结束在一声很轻的喟叹。
下意识想伸手,用掌心丈量一下他的下颌,比从前清晰锋利了许多,属于成年男人的线条。
但梁弋周退后了,神色清淡,楚河汉界般地分出山水迢迢的距离。
他没有说话,这已是答案。
崔钰耸了耸肩,轻松笑了笑。
“再见。”
多么骄傲的人,会有多少不甘心,谁能比她更清楚呢?
目前来说没有。
她带着严熹离开了,在梁弋周的渝州之行中,再没有出现过。
再次听到她的名字,也比想象中快,是三天后。
这天,梁弋周跟长乐的校友吃了顿饭,被灌了不少酒,他是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的。
渝州是一座架在江上的城市,大桥很多。
顶着星夜,沿着上坡路走,中间他蹲下来抓住一只黄色小土狗,一看就是流浪犬,浑身毛发都打结了,瘦的皮包骨都出来了。
梁弋周喝了大半斤白的,一瓶洋的,半瓶红的,但还能准确的从兜里摸出随身带的玉米肠。
“喏。”
“多吃点,长大了化成人回来报答你爹我,拉钩。”
梁弋周单腿蹲下,看着小土狗的脑袋,轻笑,很快笑就淡了。
曾经养过一只狗,捡回来的中华田园犬。
他,以及那狗的另一位官方监护人,懒得提名字;
他们俩都很宠它。
生活费还完债就剩三百了,还能拨拉出五十来当口粮。后来带小狗遛弯,被一醉驾的傻逼撞了,替她倒挡下一劫。后来送去医院做手术,钱不够,柔顺的小狗毛被血迹打湿,结成一绺一绺的。
医生安慰他们,说钱够了也不一定救回来,伤太重了,两个人抱着它走了六公里回了家,那天申城太阳毒辣,但它的身体很冷,她一直焦虑地把它往怀抱深处裹,他揽住她的肩,扣得很紧。
那段夏天从他眼前飞逝而过,极速变形,变成吴一恺乱飞的五官。
在他耳边吼着什么?
不远处的杂音也多了起来,现在的路人就喜欢看热闹,黑压压地在桥上挤了一团,噪音和喊声都愈发明显。
梁弋周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掉头就要走下坡路,被吴一恺拉住。
“听得见我说话吗?!”
吴一恺抓着他大吼。
梁弋周皱眉,一把甩开他肩膀:“有事说事,我没聋。”
“前两天那姑娘,那俩,不管谁,你认识她们家属吗?!”
吴一恺指了指黑压压的人群方向,又一指桥下湍急的流水,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跳了!跳了!”
梁弋周听清了,但大脑还在后滞反应阶段,只问了关键信息。
“谁?”
“两个!人家说那个小女孩儿先的,崔小姐没拦住,直接下去救了!”
天穹是苍蓝色,可暗的要命。
梁弋周抓着栏杆往下看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像坏了的CD,他的大脑,剔除了数字和理智,只剩一堆吱呀作响的雪花。
好像,他总是在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离别。
没有一次过渡平缓,命运只用当头棒喝来通知他。
——结束了。
完全,完全不给他任何一丝后悔的机会。
为什么?他做错什么了?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已经厌倦了。
滚吧。老子不玩了。
于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吴一恺眼疾手快,神色骤变,飞快把人拖下来,厉喝:“梁弋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