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眼下情况本来就乱成一锅粥了,又加一位重量级,崔钰感觉颅压骤然升高,很想破罐子破摔,趁热把粥喝了得了。
林云朝小崔钰四岁,跟她认识四年多了,她铆足劲疯狂赚钱的一年,其中一个副业是干电商,正赶上蓝海,无货源发货开道攒了半桶金,又自己开了个小店,经常跑义乌或者福建广东去找货源,衣服首饰放一起卖,找到的第一个模特就是林云朝。
那时候她刚好来了渝州一趟,路过野球场,看到了正在打球的大二生林云朝,被对面的前锋撞得乱七八糟,狠狠摔在地上时,崔钰停下了脚步。
瘦,高,白。很艺术生的长相,很有想象力的粉色发色,奇怪地适合他。单眼皮很薄,自带一股厌世气质,一问,还是学美术的。
崔钰向他发出邀请,林说对做模特没兴趣。
但正逢家里太后断粮停卡,崔钰出价又奇高,一小时给他开一千五,最后成交。
后来林云朝才知道,崔钰把前两个月赚到的钱都拿出来扔他身上了。胆子大的离谱。
他们也算幸运,半个月后第三件就爆单了,那一个品的净利润二十三万,当时她团队里一共就俩人,客服妹妹和林云朝。崔钰给客服发了三万奖金,给林云朝四万。剩下的钱又投入了下一轮生意,提高了资金周转率。
林云朝跟她前后合作了快一年,吵过大大小小的架也无数,可也算是打心眼里佩服她,崔钰这个人的场很神奇,像漩涡一样,不知不觉就会把人吸进暴风眼。
即使后来不合作了,林云朝走上了模特这条路,在国外也接到了工作,他也习惯性地有什么事都找崔钰。
崔钰还骂过他。她说你别那么脆弱行不行,半夜三点半打电话跟我说你饿得想哭?我能怎么办?跨太平洋替你多吃点?胃缝脑袋上算了,能干干不能干回家。
林云朝在电话那头感动地泪花闪闪:“就是这样,多骂点儿,我已经好了。”
崔钰:……
现在隔五个月没见,林云朝见到面前这男的,一时间心里警铃大作。
崔钰身边怎么又多了个这种质量的……雄性生物?
还叫他滚出去,你算哪根葱啊?
林云朝丝毫不让步地回望陌生男人:“你谁啊?这医院你家开的?”
话又说回来,他188.4的身高,自认除了排球队在哪都没太输过,偏偏对面也不比他矮。
可恶。
林云朝暗暗调整了身姿,自动改善了驼背,争取努力压过他,最好最好能俯视。
这小动作被在场两人尽收眼底,梁弋周唇角似有若无地一勾,淡嘲之意呼之欲出,眼神从他身上轻飘飘扫过去,不再多费工夫。
崔钰低低叹了口气,不忍卒视地按了按眼窝:“林云朝,你没事干就回去吧,我不需要休息吗?还有你。”
她盯着梁弋周:“可以的话,辛苦你发个短信给陆律——”
梁弋周:“这是我的工作职责吗?”
崔钰:“……当然不是。”
梁弋周:“好,那我的答案是不。”
他微微歪头,沉静地看着她:“崔小姐,我不喜欢多管闲事。别人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劝你也不要对做圣母这件事这么上心,以免出力不讨好。”
说着,梁弋周信步上前,弯腰俯身,按下了床头叫护士的铃。
她现在这瓶点滴打完了。
“言尽于此,这是看在我们以前认识的情分上,好心提醒。就当我做慈善了,不用谢我。”
梁弋周讲这话时有种懒散的凉意,一幅标准的成年人隔岸观火作派。
说完,他也不等崔钰回复,径直离开了。走之前,特意侧身避开了林云朝,顺便冲其微微一笑:“你看着跟我杠铃差不多沉。挺苗条,怎么练的?”
本来就因为插不进话难受,听见这话林云朝人都要炸了。骂他细狗呢?
林云朝哈了一声:“你——你敢不敢单挑!”
“不敢,”
梁弋周已经走到门口,闻言扔下悠悠一句:“怕你是独生子。”
“我靠!”
林云朝怒发冲冠,刚要冲上去,冲了几步发现该拽住他的人没动静,及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崔钰。
崔钰脸色苍白,淡淡望着他。
“我很累。林云朝,医院不是你的游乐场。”
“对不起。我不是来闹的。我……我很担心你。”
林云朝一下慌得手足无措。
“那就乖一点,听口令。”
崔钰说:“向后转——齐步走。”
林云朝委委屈屈地离开了。
临走前扒着门框:“我会再来的,想吃什么喝什么跟我说!你那天接电话的时候,吃的是不是gelato?在哪儿?我给你人肉空运。”
崔钰:“你好闲。是不是要找苏总让她给你安排新工作了?”
林云朝变成无声尖叫面包,飞速离开。
崔钰总算获得了清净。
不过刚躺下来没几分钟,就收到了林云朝的信息。
【钰姐,今天那男的是谁啊?你们很熟吗?】
崔钰本来懒得回他。
但左右翻腾,怎么都睡不着。
单人病房熄灯后一片静,屋外的月色投进来,云影像流动的乐章。
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只有她知道、她在玩的游戏,某一天如果被谁问到,就像藏着宝藏的山洞终于可以向人展示了,生命厚度都因此而改变,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很难用言语形容。
手机的屏幕亮光幽幽映着她的脸。
崔钰最终敲了两个字。
【债主。】
病房外,夜色正浓,医院树繁叶茂,夏夜蝉鸣倦倦,月光也慷慨地洒向长椅。
崔钰最终陷入沉睡,睡得异常安稳。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见到了许多几乎要忘却的面孔,回到了尘土飞扬的县城,看见了一位曾经非常、非常烦人的刺头,他是小城的新面孔。黑发很短,面孔模糊,只有那嚣张的嘴角,一如往昔。
……奇怪。
梦里的崔钰想。
难道见过他么?
*
梁弋周最后又在渝州多待了三天,又多了两项行程。
由徐渊全程押送——
不是,陪同。
徐渊听了吴一恺汇报,说人差点要跳江,吓得连夜订航班过来了,也没敢告诉同步归队的韩之璟。
犹记韩之璟离开前两天,还对徐渊认真提醒了N次:千万别让你合伙人靠近崔那个钰了,会倒大霉的,绝对!
徐渊直接把手机递过去:“你自己跟他说。”
电话对面的梁弋周哼笑一声。
“韩之璟你要不要脸,你介绍过的人我见是没见?”
“光见有什么用啊?我还在商场活动买过五千护肤品见了代言人安羽呢!下次能不能让我收个请柬看看实力啊?”
韩之璟吼他。
“哎,崔小姐离没离婚?”
徐渊开了个玩笑:“不然去争取一下……好……了?”
他声音逐渐走低。
韩之璟瞪着他:“你以为这很幽默吗?”
“我发不发请柬另说,没谈过恋爱的人要不先操心下自己?”
梁弋周说。
韩之璟咬牙切齿:“你就爱猛踹瘸子好腿是吧?”
“反正别操心我了。我不会重蹈覆辙。”
梁弋周最后淡淡道。
……
徐渊是相信的。
因为没人会真的在一棵树上吊死,尤其是梁弋周这种八面玲珑(贬义)的天才兼变态,要moveon其实也就是一闪念的事。
但……
新行程让徐渊有点头痛了。
他是进入了单人游戏吗?
怎么吃顿商务性质的饭、发展一下人脉,崔钰这名字都会从不相关的人嘴里冒出来。
他们今天跟奢侈品F.g家新任命的高层苏总吃饭,聊点私人投资上的事。下午,苏新月私人又提出约了个下午茶,把自己儿子顺便带来给他们一见。
“小朝,来打招呼。”
苏新月把满身叮呤咣啷、银链子流苏堆叠的时髦儿子拉来,笑眯眯地介绍。
林云朝望着梁弋周:……
震撼!
毫无必要的狗屎缘分!
但看对方老神在在,权当不认识自己,立马玩心也起来了,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只能待一会儿,崔钰下午要出院了。”
语气里的炫耀掩都掩不住。
梁弋周眼皮都没擡,淡淡地喝茶,眼下有尚未褪去的隐约青黑,那是糟糕睡眠的印迹。
徐渊:……震撼。
怎么又是崔钰?
“你跟她很熟?”
梁弋周随意问道。
“她很喜欢被别人拿来当炫耀的工具吗?”
徐渊:!
他连忙看向苏总,对方也是一脸不明所以的疑惑。
没有恶意、十分平淡的一句话,说得林云朝面颊有些飞热。
他也注意到了自己控制不住的好胜心。
“……反正比你熟。”
林云朝冷冷哼了一声,又补充了语重心长的一句:“我不想跟你比这些。反正,我们也是一个起点。如果你能让她忘掉梁弋周的话,再来说以后吧。”
徐渊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被梁弋周擡手拦住了。
“那是谁?”
梁弋周微微挑唇,黑眸弯出优雅弧度。
“她前任啊。他们差点结婚了——”
林云朝挨了苏新月一巴掌,痛呼一声,赶紧摸了块马卡龙扔嘴里:“干嘛呀!我跟这位……什么总,叙叙旧,我们认识的!”
“这样啊,那他人呢?”
梁弋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好奇地发问。
“……不知道,反正别回来就行。他要是出现,你再重生八次都没戏。”
林云朝耸耸肩。
梁弋周:“是吧。”
他微笑时黑眸闪烁,像是想到什么很遥远的事,又极轻地叹息,似乎包含了无数难以出口的苦涩,只是在对自己说。
“是吗。”
崔钰二十岁那年读到邱妙津的《鳄鱼手记》,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天。
其中一句话,她还抄了下来,分享给他。
——你是适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头上长角,我一眼就看出。
她站在窗前,人被框在窗格中,穿着七彩横格背心,摇头晃脑地念着,浓烈的橙色与蓝色笼罩住她。
梁弋周那时想,该把这幅画框永远收留。
感情浓度最高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说永远。永远的独特性,就像飘落在崔钰窗前的傍晚,晕染的复合浓郁颜色。
以为是独一无二,以为是金光夕照。
可转瞬即逝,坠入虚空的黑夜,鎏金熔铸成一片漆黑,这才是夕照的真正含义。
头上属于彼此的角,最终被切断。
但因为是成年人了,所以只要呼吸还在,总会没关系的。
……
没关系吗?
梁弋周从前觉得,一个人妥协到面目模糊,软弱到无能为力,真是人生中再悲哀不过的事了,如果长成这样的成年人,他不如去死。
可是,在崔钰病房底下待的这两天,他望着四楼的窗,头脑放空,什么也没有想。
离开了彼此,谁也没有死。
他们是失去了角的独角兽,可以冲着对方呲牙,咆哮,却没法再碰一碰尖角,蛮可惜的。
但也就这样了。
能怎么办,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崔钰是个坏蛋。
……
不过现在。
梁弋周缓缓擡眼,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林云朝。
好像还要加个副词。
跟男大关系很好的有孩子的坏蛋。
这未来,比他想象过的版本刺激多了。
好么,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