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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良宵 正文 第16章

所属书籍: 此地良宵

    16.

    严熹醒来后,再没有见过崔钰。崔钰的心似乎是一条红灯步道,由红换绿,信号灯转换的瞬间便可以收回上一秒的心境。沸腾的热情与极致的冷静同时存在。

    不过,崔钰在她床头放了一本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0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版本。

    “许多人永远止步不前,一生都痛苦地眷念着无以挽回的昨日,做着逝去天堂的美梦,这一所有梦想中最致命的梦想。”

    严熹稍一翻开,就看见了这段话,心中涌起痛苦。

    但书的存在很神奇,它千人千面,总是向不同的人展示着温柔与残酷。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

    2009年,出嫁后离开了二十一年的吕婉泽,带着刚出版不久的《德米安》回了家乡陇城。

    在路上,她给这句话划下了波浪线。

    从祖国东边锡城过来,坐火车在兰州转要22个小时,她不想让俩孩子受苦,转了一次飞机加大巴带他们回来,打算在这度过人生最后时光。

    吕婉泽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她早年在文工团待过,生得浓眉大眼,温婉漂亮,在钟楼区是出了名的美人。25岁嫁人,跟着丈夫梁勇,搬进了造船厂家属楼,一走就是二十余年。

    坐在出租车上,六月的陇城从阴天缝中漏出点光来,迷蒙的日光照得一切好像梦境。

    吕婉泽看着一闪而过的街景,洗浴中心、汽配店、金鲜羊肉、五金店,有些店依旧熟悉。

    她想起自己这二十年,结婚生子、抚养孩子长大、跟梁勇离婚、查出重病、前夫二婚、决定回到家乡、落叶归根,发觉人生弹指一挥间,竟就在她回想的这两分钟间,过完了。

    个中滋味奇妙难言。

    回来让她安心,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两个儿子。

    “骞周,红姨打电话跟我说,帮我们把家都收拾好了,还买了新的柜子,床么,我们到时候再去家具城选,你们俩要是住不惯,我再给你们找地方——”

    她拍了拍副驾驶的椅背,语气温柔。

    梁骞周回头,冲吕婉泽兴奋地挑眉:“妈,别操心那些,我去年集训都睡地上呢——不过,咱这儿真不错,我看六十公里外,还有个国家自然保护区,附近肯定有公园,到时候带你去散步。”

    “行,那派你先去打探敌情。对了,别忘了,跟我一起去趟弋周学校,不过你可以不急,再休息一阵。”

    说着,吕婉泽小心地观察了眼后座另一边的少年,伸出指头戳了戳他肩膀:“帅哥,背井离乡了,是不是快哭了?”

    梁弋周穿着纯黑短袖、宽松的灰色运动裤,倚在车窗上,一路都很沉默。

    大儿子梁骞周今年十九,已经上了军校,性格敞亮活泼,在哪儿都如鱼得水,但这个十五岁小儿子从小就稍奇怪一点——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顶着张精致的像洋娃娃的小脸每天四处闯祸,干干净净出门去,小小泥人闯进来。

    长大了以后收敛了点,不过还是一身散漫不羁,跟没安骨头似得,也不知道随了谁。

    这次回陇城,梁弋周最少也要待一年。这里的师资教育,跟锡城这样的发达城市自然没法比。

    吕婉泽心里很对他不住。

    本来想让他留在那儿的,但梁弋周说什么都要一起回来。

    梁骞周的军校就是在西北读的,适应环境也快。

    可梁弋周嘛,还真很难说。

    他今年也正好初三了,正是关键时候,吕婉泽心里没底,便像往常一样,开了句玩笑。

    梁弋周没接茬,只问梁骞周:“几点?”

    梁骞周:“五点十四,怎么?”

    “快到了吧?”

    得到肯定答案的梁弋周食指点了点窗外:“我想下去转转,我知道地址,等会儿回去。”

    吕婉泽说,“行,师傅,那你这儿停。”

    “记得回来吃饭。”

    她在小儿子背上一拍。

    “记得吃药,别忘了。”

    梁弋周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顺着县城街道一路往东走,漫无目的地晃过主道。

    陇城,西北四五线小城里难得有长江支流穿过的地儿,但依然是西北属地,被粗犷直白的夏风、近在咫尺的山头、明晃晃的日头包围着。

    路两边的建筑依然保留千禧年初的风格,店面都在低矮的居民楼下,五花八门的牌子乱哄哄挤在一起,路边闲散的人群三三两两晃过,路面凹凸不平,人们却也早习惯了,走到尤其难走的地方,脚步深深浅浅,跟瘸了似得。

    平心而论,他骨子里是有点刻薄,喜恶分明,想装也装不出来。

    梁弋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平时掩藏得挺好。

    现下一个人待着,可以诚实点儿面对自己。

    他不喜欢这里,非常不。

    干燥,呼吸不畅。颜色界限太过分明,尘沙的颗粒都清晰至极。

    梁弋周平静地观察,胸口深处却像有个不规则圆洞,乍然破了口,呼呼滴灌着风,如同阅读障碍的人,压根无法输入信息,更无法判断解读。

    换了陌生的城市,最亲近的人即将面对属于生死的大山。

    山。

    就像这里。

    秦巴山地的分支山脉最少两千米起,县城的建筑摆这儿显得尤为渺小。

    撞入人的眼睛,压得人喘不过气。

    心底升起压不住的烦躁,梁弋周路过一家烟酒小卖部,买了条薄荷味的口香糖,拆开,扔进嘴里。

    靠在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他嚼着口香糖,垂着眸,把银箔糖纸展开,折半撕得整整齐齐。

    烦的时候,手上就喜欢找点动作。

    “哎——”

    周围又传来那种拖长的喊人方式,带着本地特有的讲话方式,曲里拐弯儿的。

    梁弋周把银色糖纸攥进手心,眉头拧起结,一副生人勿近的气息。

    “哎!”

    第二声了。

    梁弋周后知后觉,是在叫他?

    他皱着眉擡头,看到马路对面的台阶上蹲了个瘦小的人,非常大条流氓的蹲法,两条细胳膊耷拉在膝盖上。她穿着条纹背心和红色运动短裤,往那儿一蹲,人猴难分,就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帮个忙呗。”

    流里流气。

    梁弋周对这地儿没好感,对这种没礼貌的当地人更没什么好感,但闲着也是闲着,便问:“帮什么忙?”

    对方从半人高的台阶上跳下来,动作异常轻巧。

    等人穿过马路,到了跟前,梁弋周才发现,这好像是个女的。虽然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的。

    一颗脑袋啪就凑他身上了。

    ……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人。

    几乎是用鼻子在认人,后脑勺圆得很,只到他胸口,凑过来自认为不着痕迹地闻了闻。

    一股陌生的、非常清香的洗衣液味道钻进她鼻腔。

    梁弋周忍着不爽,往后退了一——大——步,脸冷到西伯利亚。

    “说话。”

    “你新来的呀?”

    她对这语气置若罔闻,擡了眼,把方言切换成生硬的普通话,虎头虎脑的,直愣愣地盯着他。

    梁弋周愣了很短的一秒,忽然有点无奈。

    算了,这人才多大,能有十二岁吗?他是个成熟的人了,置什么气。

    “帮什么忙?”

    他又问。

    “你能不能去那个五金店里,帮我跟里面一个长得像獾的小男孩儿说,让他还下我的钱。”

    女孩指了指小卖部隔壁的隔壁,一家五金店,十分为难,话里话外又缭绕着暗淡。

    “我下周……没钱吃饭了。”

    “huan?”

    梁弋周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进去就知道了,脸尖尖的,身子肥肥的,眼睛像绿豆,反正跟你相反的。”

    她仔细端详他,又很坚定的点头:“对,就是这样。不过你记得,一定要找男孩,别找那个大人说。”

    合着派他要账。

    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这小猴子,胆子一看就很小的样子。

    梁弋周:“知道了。多少钱?”

    她说:“二十八块五毛。”

    梁弋周:“嚯,一笔巨款。”

    毫无感情的玩笑。

    对方却认真点头:“是,要不回来也没事,反正……也过了很久了。”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再次小心强调:“不要让老板知道。他会被他爸爸揍的。”

    梁弋周转头,迈开长腿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扭头问她:“你叫什么?”

    “崔钰。”

    崔钰头后面的夕阳是一颗硕大的流心蛋黄,正滴在她头顶。

    梁弋周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他走进了五金店,对着方脸老板随意摆了摆手,在角落里很快找到了小男生,对视的瞬间,他不由得佩服起女孩的形容功力。

    还真他大爷是獾。

    他走过去,蹲下,拍了拍男孩儿肩膀,看到对方畏惧地瑟缩了下,皱眉,低声道:“找你没别的事,欠那个……崔钰的——”

    梁弋周快速想了想:“二十八块五,还了没?”

    “……没。”

    “现在还。”

    梁弋周惜字如金。

    小獾激动地脸上肉都微颤,整张脸都涨红了:“我……我只跟她借过十九块!”

    “借什么?”

    老板听见动静,绕过柜台过来了。

    父子俩长得九成九像,激动时仿佛要原地变身。

    “我借了崔钰三次钱一共十九块可是她让我还二十八——哇!”

    小獾直接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横流。

    怪不得不敢要,合着搁这儿放贷呢。

    梁弋周挑一挑眉,感到啼笑皆非,又有一丝被耍的不爽。

    这种欺负同龄人的小人,最让人瞧不起了。

    刚看到她脸上的伤,本来多涌出的那一丝同情顿时烟消云散。

    “什么东西?又崔钰?!”

    老板气得脸色阴沉,冲着梁弋周大声嚷道:“崔钰人呢?!”

    梁弋周随意指了指门口。

    老板大獾带着扫帚cua地冲了出去。

    崔钰见势不对,拔腿就跑。飞扬的尘土和叫骂间,她边跑边回头,眼珠盯牢了梁弋周,黑溜溜的双眸能射出激光,狠剐了他一眼,哪还有刚才的为难可怜劲儿。

    梁弋周抱胸看着她脚底抹油的背影。

    不止不喜欢这里,还不喜欢在这里遇到的人。

    老天保佑,别再见了。

    他转头,往新家的方向走去-

    流年不利。

    崔钰走在昏暗的楼道里,闻着饭菜香味,脚步更沉了几分。

    这都是别人家的,跟她无关。

    走到6楼时,马香英的身影闯入崔钰视线。

    马香英的丈夫是崔文军的酒搭子,崔文军经常不着家,崔钰一度把马家当家,至少有一口饭菜,有可以放光碟的电视。

    但现在不会了。

    崔钰想绕过她拿钥匙开门,马香英赶忙拽住她胳膊,语气很软:“钰子,你别生你姨气,上次你跟我说的时候,我是脑子乱了,你大大肯定是做错了——我带了卤鸭舌,你不是爱吃吗?”

    崔钰没理,开了门,径直进去。

    崔文军的妻子生了两个女儿,生到第三个儿子时,难产去世,一尸两命。崔文军把小女儿送走了,留下了崔钰。他是本地人,独生子,继承了些崔家留下的锅碗瓢盆,没正经工作,经常跟崔钰打得鸡飞狗跳。当然,准确点说,是单方面揍她。

    崔文军信奉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媳妇没了,再讨很难,揍不听话的崔钰就是顺手的事。

    但崔钰越跑越快,崔文军酒越喝越蒙,没以前顺手了。

    崔钰本来是跟马香英关系挺好的,还经常帮她儿子补数学,直到两周前。

    她在早上八点冲进马家,跟马香英低声说了件事。

    马香英愣了阵子,语气不自然地说:“钰子你也十二三了,你大大方言爸爸可能帮你检查身体呢。别多想哈。来,把这瓶酒带给他。”

    那种轻飘飘的哄骗里带着试探,看到崔钰没反应后,对方松了口气。

    崔钰的眼睛瞪得很大,很久后才噢了一声,缓缓转身,离开了马家。

    ……

    前一晚。

    初夏忽然来了,空气凝滞般地热。

    她喜欢侧躺着睡,脑袋实实地压在枕头上,手实实地压在枕头下。家里常常就她一个人。

    但这天,身后空荡荡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有人贴了上来。

    她能感觉到,那具沉重的身体。

    永远在同她争斗咆哮的中年人,忽然变成一具热乎乎的肉体,浓重的酒气与烟气钻进她的鼻腔。

    那一刻,崔钰没有动。

    这种贴近里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跟以往的怒气、暴力大相径庭,散发着不同的气息,这让她犹疑。

    轻飘飘,幽灵一样的和平似乎要降落。

    崔文军打算跟她和平共处么?

    和平是爱的一种吗?也许……也许。

    于是隐密而忐忑的等待。

    直到她的短袖下摆被掀开,直到那双手贴上来。

    顺延而上,对方汗津津的掌心收拢,胡乱在她胸上揉着。

    她刚刚长出的那部分,身体多余的那部分,随即传来隐痛。

    崔钰少见的没有动。

    被施法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是她的生物学父亲吧。摸她干什么?

    她脑子快速转着,又没有足够的知识存储,cpu转烧了也只是空转,没能第一时间转出结果来。

    ——可是好恶心。

    只有这五个字,飘过脑袋。

    以及,被点燃的隐密情绪:

    那种期待爱的情绪转为愤怒,逐渐变成冲天的熊熊怒火,烧这个恶心的人,也烧自己。

    无能。

    无能。

    无能至极。

    ……

    马香英看着倒水喝的崔钰,小心地问道:“那咱今天晚上……还给小成补课?刚好你也可以复习。”

    “那天要上课,走得急没来得及说。”

    她从水壶旁边摸了根皮筋,扎起乱蓬蓬的头发,看向马香英,房间的朝向原因,没有阳光落进来,非常阴凉,这阴凉里笼罩着她平静的话。

    “我十三了,不是傻子。崔文军很恶心,你明明知道。你怎么不让他帮你检查身体?你爸会这样帮你检查吗?”

    “你也很恶心。出去。”

    马香英讪讪离开。

    崔钰倚着桌子,面上很淡,牙关却咬得死紧。

    恨不能咬断生活的喉咙-

    梁弋周再次见到崔钰,是半个月后。

    在他几乎都想不起这个人的时候,又在长乐中学的南教学楼二楼看见了她。

    他是初三生,平时用北教楼,今天偶然过来。

    崔钰是这学校的?居然是中学生?!

    诧异之余,有点烦。

    梁弋周打算去其他卫生间,余光扫到她跌坐在女厕门口洗手池的地儿,动也不动。

    她的校服湿透,头发也狼狈的一塌糊涂,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旁边的水桶空了。

    显然,不可能是自己浇的自己。

    “怎么,还在收贷,叫人揍了?”

    鬼使神差地,梁弋周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及时收手吧。”

    如果她找自己帮忙,帮是不帮呢?

    懒得多管闲事,但弄成这样也挺搞笑的。

    梁弋周正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就听见对面忽然开了口,语气没什么起伏。

    “你。”

    “嗯。”

    “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崔钰擡起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锐利生猛,透明的烈焰从瞳孔深处倏然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