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高铁站外见到齐刷刷站着的四位中年人的时候,我还是本能地虎躯一震。
尤其是在南方这么湿冷的天里,两位男士还穿了西装的时候,我突然生出一种“这不是来接人回家,是来接人结婚”的感觉。
许阿姨眼尖第一时间看见我,拢了拢身上的貂皮,连连招手,还不忘跟另外几位聊天的通报,“出来了出来了。”
许嘉允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嘴上说着“别怕”,实际自己掌心也满是汗。
相比于其他几位的欢天喜地,老赵就显得格外镇定,当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时,更是一脸复杂。
在小辈界有条铁律:任你多入长辈眼,只要你的身份变成了女婿,多少好感都得尽数败完,最后不过是从头再来。
这条铁律的覆盖程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很显然漏网之鱼里没有老赵。
我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欢天喜地地迎上去一通叫人,最后把许嘉允拉着的行李箱递给老赵。
老赵的脸果然多云转晴,拉着少女粉的箱子一脸得意地看了许嘉允一眼。
我跟老赵的相处之道就是大事不找他,小事放着他来。
我看过一个理论,说的是家长在孩子长大以后会有一种失落感。尤其是孩子可以独当一面好好生活的时候,会生出一种矛盾的情绪,这种矛盾感在孩子成家后直线加剧。因为人有了伴侣以后,在亲密关系中寻求满足的对象也会从父母顺势转移到伴侣身上。于是他们一方面为孩子可以独立感到骄傲自豪,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没法给孩子做些什么而恐慌焦虑。
任一种亲密关系中的被需要感都是很重要的。
我跟许嘉允分坐两车,一伙人乌泱泱的来,又乌泱泱的走。
喻女士上来就揪我的脸,咬牙切齿的,“你真是长本事,这么大事儿不跟家里说,要反啊?”
“对对对。”老赵在一边帮腔,“什么人你就谈,不怕人面兽心啊。”
“哎,那倒也不能这么说。”喻女士松了手,迅速反驳,“许嘉允那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在我们家吃饭,四舍五入,就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人面兽心是在造谣。”
老赵被堵了个正着,哼哼唧唧的,“那谁知道,男人很容易被别的东西诱惑的,谁知道大城市这几年他有没有学坏啊。”
“我说你怎么回事,在家跟我数落还不算,顶嘴顶到这儿来了?”
老赵梗了脖子,“我这怎么是顶嘴,我是在分析情况。”
“你歇会儿吧,你就是觉得女儿要走人,留不住了,心里膈应呢吧。”喻女士铁面无情,丝毫不顾及老赵的面子,“我说至于吗?你以前不是说巴不得津津就在洛镇街道找个人吗?人现在找的就住楼下,比你说的范围更小,怎么你又擡杠了?”
“你懂个屁!”
“嗯?”喻女士蹙起眉,“你说什么?”
老赵从善如流地改口,“我说你不懂。”
喻女士冷笑,“我不懂,就你懂。但我现在让你闭嘴,你懂了吗?”
作为我们家绝对的掌权者,喻女士在夫妻相处之道上颇有经验,只要不涉及整个家庭动荡的事情,全由她一手包圆。这么些年,老赵都被压制的服服帖帖,毫无怨言。
“行,现在问你。”喻女士十分满意自己的镇压效果,“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谁先提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除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没法说实话以外,另外两个我可以说是对答如流,场景也好、言语也好,润色的那是相当到位。
“你俩相处咋样?你是认真跟人家好的吧?”
“那还用说?”这种问题上,我可得拿出自己的态度来,“我俩相处好的不行。你想啊,我们这都认识多少年了,省去多少了解的环节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有的人做朋友跟恋爱还是不大一样的。”
老赵又回头插嘴,毫不意外又被喻女士瞪了一眼,“开你的车,一家老小性命全搁你手里呢。”
“对啊,我可不也这么想的吗?”我顺着老赵的话头往下说,“所以啊,一开始我没声张,不就是想着,谈的好就谈,谈不好就崩吗?不然我要是说了,你们做家长的认真了,到时候拦着不让我俩分手那多尴尬啊。”
真好,圆回来了。要不然让他们知道我是垂涎美色福利才不肯说的,肯定要给我腿打断。
感谢老赵话多,给了我个绝佳的张良梯。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俩要是真的合不来,我们也不能真的按着你俩谈。”喻女士该为自己正名的时候反应还是很快的。
“怪我,把你们想狭隘了。”我懊恼地摇头,不留痕迹地吹捧一番,又继续说,“后面我俩磨合的确实还可以,我也挺喜欢他的,他也挺喜欢我的,我就立马要跟你们汇报的。但那话怎么说来着,‘近乡情怯’。越到要跟你们说实话的时候,我越紧张,想着你们不接受许嘉允怎么办,许叔叔许阿姨不接受我怎么办。所以我就可劲儿铺垫啊,本来也就准备寒假前把话说开了。谁知道凑巧了,我这可不就跟你们说了吗?”
“行吧,勉强说得过去。”喻女士听的眉飞色舞,压抑狂喜感叹,“不过许嘉允这样的,绝对人中龙凤。你不亏。”
“你评价也太高了吧,我难道不是人中龙凤吗?”
“你当然是!”老赵可算是逮到了话头,“你都不知道,我跟你妈在店里做生意,人家看到柜台底下你照片都嚷嚷着要给你做媒,夸你漂亮看起来就有福气。”
“真的吗?”
“那可不,后来我说你还在读大学,人家说她手里也有大学生的路子。我就说你在庆大读书。”老赵提到这儿又傻乐,“人家跟着就讲那不能耽误你。”
“你得得得,打住吧。”喻女士看不过眼,“我跟她说话,你老打岔干什么,烦死人了。”
老赵委屈死了,又小声为自己辩驳,结果换来喻女士持续的输出。
伴随着一路嘴炮连天,我们可算是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来到了——饭店。
“我们不回家吗?”
“回什么,见家长懂不懂?”喻女士扬手就给我从车里薅了下来,上前跟许嘉允家打招呼,“津津,快叫许叔叔许阿姨。”
我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大哥,刚刚不是打过招呼了吗?还有我们这都认识多少年了,怎么今天还客气了起来。就是谈了个恋爱,至于吗我的天。
不过吐槽归吐槽,我还是乖乖巧巧地叫了人。
这场饭可以记载到我的人生十大尴尬回忆里。我和许嘉允倒是自然,尴尬的是父母们。
明明就是天天搁家吹牛不打草稿也不怕被拆穿的朋友,如今换了个场景以后一个两个都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尤其是许叔叔,对着老赵都称呼上您了。互相碰杯喝饮料的时候,杯子都争相往地下走,那腰弯的,简直不要太恭敬。
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话无外乎都是“我家有福气”“你家受苦”“我家性格冷”“你家脾气好”之类。
眼看着场面一路走低,我实在看不过眼了,“大哥们,放轻松,真实点好吗?”
包厢里一度沉默,喻女士最快反应过来,横眉冷对,“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
没大没小就对了,在我们两家小二十年的相处里,没大没小才是最真实的情况。
许阿姨也已经忍够了刚才的荒唐,笑着拍了拍喻女士,“哪儿的话,津津这样就很好,一点不像嘉允,死气沉沉的。”
“你才哪儿的话,嘉允这样的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喻女士夸奖回去,“我是真的没想到这俩孩子能走到一块儿。”
她在讲屁话,当时明里暗里撺掇着我下手的,可不就是她本人。
许阿姨捂了嘴笑,“那我跟你不一样,我早就猜到了。我们家这个可是惦记津津好久了。”
“妈。”许嘉允罕见的加入到话局里,“菜要凉了。”
“好好好,菜要凉了。”许阿姨笑意更甚,“咱们别搞这些客套了,先把饭吃了吧。”
我刚被勾起些兴趣,被许嘉允这一打断是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了,不由得恨恨地掐了把他大腿,“你干嘛不让阿姨说啊。”
许嘉允面上不显,在桌子底下扣住我的手,“当事人就在你旁边,你听我妈瞎说干嘛?”
“你懂什么,旁观者清知不知道。可能你对我早就有想法了,早期自己察觉不到,许阿姨却看得分明呢?”
他摇摇头,“不会,我妈知道是因为我没遮掩。我要是真的藏起来,保准她猜不到。”
“啧,给你厉害死了是吧?”我翻手挠了挠他的掌心。
就在他要继续吹牛为自己说话的时候,喻女士突然拔高了音量,“问你俩话呢?发什么愣啊?赵喻津,你太没礼貌了吧?”
“啊?”我像上课传纸条被老师逮到了一样,慌里慌张立马就要缩手,却被许嘉允紧紧攥住,挣脱不开。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淡定极了,借口更是信手拈来,“啊,我们刚讲论文来着,没听清。”
对着未来女婿,喻女士整个人都柔和不少,点点头,“哦,论文呀。蛮好的,年轻人就是要时刻不忘学习才能上进。”
这双标双的,以后许嘉允找她告状,绝对一告一个准。
“我们刚刚是问,你们俩要不要现在就把事情定下来。”许阿姨接过话茬说。
“定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俩结婚的事情。”喻女士云淡风轻。
“哈?”我惊了,我们俩这谁都没到法定婚龄呢,怎么就要定下来了?
许叔叔开口解释,“是这样,我们想着趁现在房价还行,两家一起凑凑钱,给你们在省城交个首付什么的。所以就想问问你们关于结婚的意见,是现在定下来呢,还是等再大一点儿。”
“哈?”我更加错愕了,“不是。买房就太早了吧。”
“不早了。”老赵接着上场,“我和你妈年纪也大了,再过个几年的店开不动了,就更搞不到什么钱了,趁着现在把钱一掏,后面还能督促着自己多挣点。”
“你等等啊。”我挥手示意大家先别说话,组织了一下语言重新开口,“首先哈,买房,尤其是我们两家一起买房,很复杂的。法律上什么效力认定啊,本上写谁名字啊,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堆。现在考虑呢,什么硬性身份条件的都没有,也太早了吧。”
“再说了,我们俩都年轻力壮的,还是更想自己努努力试个几年,不想让你们一下子把大半辈子积蓄拿出来。你们往后年纪大了,赚钱的途径少了,这钱你们自己拿着才更好。”我强迫自己尽量冷静下来。
这些问题我跟许嘉允也偶尔有聊到过,就直接表态不想花家里人的钱。
洛镇消费水平很低的,他们那点子积蓄攒了大半辈子,撑死也就只能在县城里全款买个房。许嘉允爸妈是职工,退休了还有钱拿;老赵跟喻女士充其量只能算个纳税人,等年纪大了店门一关,就靠着积蓄过活呢在。
而我们,年纪轻轻,也没什么旁的负担,买房子也不急切,先工作几年自己试着攒攒再说呗。
也许这些想法听起来天真又莽撞,但却都是我现在最真实盼望着的追求。
至于许嘉允,他敢对我的说法有意见?
“你们还小,现在这社会钱不好挣的。”
“这房价都高的不得了的,光你们俩要挣多久啊。”
“对呀,而且现在房子也不好买的,我看新闻后面估计还要涨的呢。”
“房本没关系的呀,我跟你许阿姨都商量好了的,房本上只填你一个人名字。”
我赶紧打断,“哎呀,真的不用的。如果你们买房子是为了以后升值,可以转手或者养老啥的,那我没意见,这要是给我们准备的,真的没必要的。”
我挨个观点分析,各个击破,“你们看啊,我们俩学校出身都不错,成绩也好,知识掌握也挺牢靠,找个好点的工作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而且做金融做律师的,收入都还不错,我努努力要是有出息点混成大律,房子首付兴许一年就攒起来了呢。”
“而且我准备申请保研,再读几年书。许嘉允呢,开学就去实习了。我们往后工作什么的估计还是留在庆市附近,在省城买房子真的没必要,我们要是年纪也大了,肯定就回洛镇来了,空气清新,郁郁葱葱的多原生态啊。啊,不好意思,扯远了。就,你们要是实在想给我们花钱,那就等结婚的时候,给我们多包点就好啦。”
我说的口干舌燥,场子有些冷。
许嘉允适时地递给我饮料,不动声色地接茬,“叔叔阿姨,虽然房子现在没必要买,但是定下来这事儿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我险些被呛到。
家长们本来就被我说服的差不多了,经他这么一打岔果然开始转移话题正儿八经地讨论起黄道吉日起来。
只是这种事情商量起来什么都要想,一时半会儿的什么结论也没得出。他们也很快意识到考虑的东西太少,最后还是喻女士大手一挥,干脆下次再聊。
眼瞧着家长依次走到车边,我借口要消食要溜达回去。许嘉允自告奋勇留下来陪同,几位家长看破不说破,说说笑笑地讲着准备回去打几圈麻将。
在喻女士的强权之下,老赵忍痛收拾出了储藏室改成了麻将屋。
天儿冷还飘了毛毛雨,落在身上倒没太大感受,但是洛镇歇息的早,连广场舞阿姨们都将活动时间调整到了五点半,主街上只余两边路灯依然兢兢业业,这温度低的,连狗都懒得叫。
我凑近打趣许嘉允,“刚刚说定下来,干嘛?这么怕我跑了啊?”
许嘉允贴过来,抓住我的手,“对呀,你这么漂亮我可不就怕你跑了吗?”
“啧,什么意思,我只有漂亮哦。”
“当然不是,但是这么说你高兴。”
好家伙,拿捏住夸人的精髓了。我嘴角一翘,装作冷淡地“哼”了一声。
“我还没问你,保研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许嘉允似乎有些不高兴。
“也是最近才做的决定。”
我有些心虚,其实说起来保研这事儿是一时兴起。我们院每年硕士招生比例里,保研的占了一半,在这些同学里本校的又占了一半。我的绩点什么都也都达标了,运气好又多发了几篇论文,先前指导我的专业课老师就来问我考不考虑保研。
虽然本科学校好,但是这起点想混成大律师还是有的熬。我现在年纪也不大,多读几年书出来也还是年轻人。左右这么一合计,我也就答应了下来,前后不过几天的事情,自然还没来得及告诉许嘉允。
“你生气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生气你不告诉我。至于你以后要做什么,读书也好,工作也好,只要你高兴都可以,我没意见。”
空旷街道风声猎猎,昏暗的路灯晕出一块圆,一块块的光芒明暗交接,影子跟着跨入不同区域时短时长。
我停下来钻到他怀里,瓮声瓮气的,“你这么好啊。”
“别忘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跟你在一起的,不对你好点,你跑了怎么办?”他笑着,用外套将我裹住。
“不会跑的。我这么喜欢你,才不会跑的。”我重复强调,“许嘉允,你不要总是担心我会跑,我很乖的。只要你不绿我,不打我,不说不喜欢我了,我就不会跑的。就像你以前说的,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这世上,不会有比我们更适合对方的了。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总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我喜欢你,超级超级喜欢你。”
或许他永远不明白,在我的人生里自己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
从那辆老破旧的尴尬里将我救出,小心翼翼地保护我青春期里虚有其表的可笑自尊,不论哪一次永远坚定的将我放在可见的第一位。
无数的人羡慕我自信,夸我勇敢。但很少有人知道,有一个从小陪着我长大的许嘉允,在无数可以触发我敏感情绪的时刻,只轻描淡写就将我拉回。
和他比起来,我做的太少了。为了弥补他的损失,我早就想好要把余生的几十年通通赔给他。
许嘉允将我的头发捋到耳后,目光如水般温柔,“我才不会不喜欢你。”
“那我们这就达成共识了哦。”我伸长脖子,“好了,那盖章。”
他笑,低下头亲了亲我的嘴唇。
“好了,刚刚我是发出要约,你现在这个叫承诺。一经承诺,合同就生效了。你不能反悔了,要是反悔,我就能拿起······”等等,恋爱属于法外空间,好像没啥法律武器能保护。
“不会后悔。”他摇摇头,将我抱得更紧。
天空漆黑如墨,擡头只有顶上路灯,像是悬在半空的一轮圆月,光束底下是密密麻麻水汽,飘下来的时候就像是雪。
树影婆娑,风将叶子撞在一起挠出“沙沙”声。突然有沙粒落地的“夸嚓”细响,大块轻盈的白莹夹杂在水汽里跌落云端。
真的下雪了。
后来我们又一起看过很多场雪。
从狭小拥挤的单身公寓,一直到宽敞明亮的两居室,依偎在他怀里看窗外纷飞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前二十几年里经历过的几场雪。
第一次是高二。雪花又细又小,我捧着地瓜心头火热,却又被委屈失落打垮,咬牙切齿暗想: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第二次是大一。六角冰晶落在他掌心很快消融不见,他走过来,远比夜色温柔。我鼓起勇气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最后一次是那个寻常极了的寒假。我们在无人的街边,紧紧拥抱,时间一点点被拉的好慢好长。周遭出奇安静,雪落下的时候缓慢又清脆。
我将下巴搁在他的脖侧,突发奇想道:不如等我念完研,就敲证吧。
现在我毕业五年了。
从身后包裹住我的,依然是那个熟悉的清冽干净怀抱。
我反手掐了把他的腰,拽过他的手仔细把玩,故作惊奇:天呐,许嘉允。好巧哇,你的婚戒跟我的是一对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