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上弦月篇(十五)浮出水面
老马和大朱是县衙的刑狱公人,经过一夜严刑拷打,丁霸没怎么样,他俩却是累得够呛。
大朱累瘫在椅上,汗出多了,衣服上净是盐渍,舔舔嘴角都是咸的,“不打了,不打了,这哪是刑讯犯人,给咱俩上刑差不多。”
“上头说问不出来就一直打。”
“上头?哪个上头?还不是咱们那个没事找事的大小姐自作主张。拷问了一夜,纵是铁人也受不了,歇歇怎么了,她有意见,大不了咱到县令面前说理去。”
“你还敢要县令评理,上次姓金那个愣头青到县令跟前告她黑状,被她查出来暗地里整多惨你又不是没看到。”
“呸!”大朱啐一口唾沫,“一个女人,不去嫁人也不在闺阁里头绣花,成天净掺和衙门里的事,一群人受她管制,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两人说着话,刑房的门突然打开,李纤凝手托香炉走进来。后面跟着吏房文书陈敬元。
前一秒还喊累喋喋不休抱怨的大朱立马起身,咧开嘴送上一朵笑花,“小姐来了,这犯人皮糙肉厚,嘴不好撬。不过料他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们再加把劲,今天,不,晌午之前——”
“不用了。”李纤凝打断他,“把人擡到刑台上。”言罢,放下香炉,炉内雾气袅袅,燃着醒神开窍的龙脑香。
文书自寻座位坐下,准备笔墨。
大朱和老马解下吊着的丁霸,合力把人擡到刑台上,泼了几碗水,好教他清醒些。
丁霸确实被打的不轻,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李纤凝往他身旁一站,居高临下问,“还记得我吗?”
“贱人,悔不当初直接拧断你的脖子,好叫你有机会暗算大爷!”
李纤凝对他这份精气神十分赞赏,“很好,很清醒。”边说边走到刑具旁,看着眼花缭乱的刑具问,“你喜欢斧头还是锤子?”
“我喜欢扯断你的胳膊腿,再把你大卸八块,扔到山上喂狼,不光你,还有你的父母兄弟,我要他们个个不得好死!”
“斧子吧。”李纤凝拣起一把约四十斤重的斧头在手上掂了掂,觉得很趁手,“不过我闻不得血腥味,还是锤子吧。”站着想了一会儿,“还是斧头吧,斧头痛快。”
李纤凝拎着斧头走回来,斧头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原本不断叫骂的丁霸听到这声音竟然出奇的安静下来,随着摩擦声渐近,他的脸上头一次流露恐惧的表情,“你要干什么?”
“你不喜欢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
李纤凝走到刑台前观摩丁霸的身体。
“臂还是腿?或者细分一下,左臂还是右臂,左腿还是右腿?”
丁霸不明白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几时变得这样可怕。他的瞳孔里写满了惊恐,呼吸渐渐变得浊重。
大朱和老马也害怕极了,眼前的小姐似乎和他们平时看到的小姐不太一样。她平静到没有一丝波动的语气使人毛骨悚然。
两人光顾着害怕,连李纤凝的话也没听见,直到李纤凝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他二人方慌不叠地架起丁霸的胳膊,防止他乱动。
“还是右腿吧,砍起来方便。”李纤凝此时此刻看起来像无情的阎罗。
丁霸的惊恐达到顶峰,“等一下——”
李纤凝没等他说完,挥起斧头劈下,正中膝盖骨,入骨极深。丁霸的哀嚎声几欲掀翻屋顶,震得瓦砾颤颤。大朱老马两个使出吃奶的力气方才固定住他,没教他挣脱。
斧头嵌进骨头,李纤凝花了点时间取出来,趁此间隙,叮嘱丁霸,“大夫在外面候着,随时可以进来医治,只要你开口。”
丁霸脖子上血管暴起,紧咬牙关不放。
第二斧落下。
一斧接一斧。
李纤凝准头极差,很少砍中同一个位置。七八斧头下去,丁霸的腿几乎成烂肉一坨,创口参差不齐,极深极怖,骨头碎在肉里,腥红里裹着惨白,骇人眼目。丁霸被巨痛接连攻击,身上汗出如浆,瞳孔放大,伴随着阵阵哀嚎,精神已逼至极限。
“曹腾……”
“什么?”
“他叫曹腾……”
李纤凝移近香炉,汹涌的香雾渗入周身毛孔,精神亢奋已极,想昏死亦是不能。
丁霸知道这些不够,从头至尾讲述他与曹腾的渊源。他原是山西定襄县人氏,元和九年,家中遭遇变故,只身前来长安投奔表亲曹腾。曹腾安顿他住下,见他每日好酒好肉,心中起疑,逼问之下丁霸吐露实情,原来经过小合山地界时,他见财起意,砍翻了两个路人,截获了财物。曹腾是公门中人,丁霸做好被拉去杀头的准备,只求曹腾晚些告发,叫他把银子花光,也不枉抢了这一回。谁知曹腾打量他人高马大,膘肥体壮,动起了歪心思,不仅没告发他,甚至伙同他一起劫掠,十数年间,为害不浅。
曹腾心思缜密,害怕事情败露,牵连到他,这么多年也没给丁霸落户,是以丁霸一直是个浮户。曹腾叮嘱丁霸在外面谨言慎行,切不可露了形迹。作案时只选单身路人,不留活口,这样即使尸骨被发现外人也只当其迷路,困饿至死,不会往杀人劫财上想。
得益于曹腾的谨慎,他们劫掠多年,杀人无数,一直没被发现,直到白骨案事发。丁霸担心败露,嚷嚷着洗手不干,要回老家。曹腾痛斥他没出息,叫他稳住,还说查不到他们身上来。果然,不出几日就出了个替罪羊。
案子稀里糊涂了结,他们安分了一年,一年后待人们忘却此事,他们故态复萌。小合山上又不知多了多少具白骨。这次翻案,远在他们预料之外,曹腾出于一贯的谨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最近切勿行动。
丁霸在小合山脚下有间茅屋,他平时伪装成猎户,观察过往路人。那天他看到李纤凝一行人,被李纤凝身上的金翠宝贝吸引,鬼使神差尾随在他们后面。他知道曹腾的规矩,不留活口,做不到就不能动手。可是后来李纤凝居然脱离了队伍,还迷了路,简直是天赐良机。这时候不动手岂不是推开了上天拱手相送的富贵?他断不会做辜负上苍美意的傻事。事成之后,把人埋了,神不知鬼不觉,连曹腾也要佩服他的机智果敢。
假如一切不是圈套。
……
丁霸交待完这一切,体力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
“早说不就没事了,好好的一条腿。”李纤凝深表惋惜,“骨头碎了,只剩下一层皮肉相连,腿保不住了,大夫未必有我利落,你且忍住了。”
李纤凝最后一斧相当干脆,仅剩的连接也斩断。丁霸力竭昏死。
李纤凝扔开斧头,询问陈敬元丁霸的供词可曾录下,得到肯定答复后吩咐他拿到仇璋处立成文案,再到县令处盖章。说她立等着要,不可误了。
陈敬元出去,解小菲带着大夫进来给丁霸止血。
空气里腥气弥漫,李纤凝一刻不愿多呆,又似乎忘了什么事,站着想了一会儿,笑眯眯吩咐老马大朱,“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遮掩,今天的事不准给县令县丞知道。我可不想挨骂哦。”
老马大朱早骇得腿软筋麻,闻言点头如捣蒜。
出来时撞上韩杞,少年眸子漆黑,浓墨一般望不到底。大抵是目睹了刑房一幕,眸底反射着恐惧与厌恶的光。
李纤凝走到他面前,似欲说什么,嘴巴才张开,早晨吃进去的食物跟着涌出来,吐了韩杞一身污秽。
李纤凝回内宅整理好仪容回来,公文也已经准备好,由陈敬元亲自呈给她。李纤凝粗看一遍,问:“仇县丞看到供词可有说什么?”
“仇县丞看过供词,问‘这么快招了?’。”
“你怎么回的?”
“属下回‘是’。”
李纤凝露出嘉许的笑容。
陈敬元同解小菲一样,是她的心腹。同解小菲不一样,陈敬元惜墨如金,沉稳可靠。李纤凝尤其欣赏他这点。
“曹腾,竟是他?”
“魏县丞知道此人?”
魏斯年点点头,“他是吏房的文书,刀笔吏,为人谦和儒雅,在衙中人缘颇佳,想不到背后竟做出这种勾当,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眼下拿人要紧,魏县丞休顾着感慨。”
“李小姐提醒的是,我们这便出发。”说到此节,魏斯年露出几分窘色,“说来忏愧,李小姐可否多带几个衙役,以备不时之需。”
魏斯年得罪了韦从安,被韦从安暗地里架空,衙里的差役他半个调遣不动。李纤凝纵有公文在手,只怕韦从安未必配合。
李纤凝深谙其处境,选派几个精锐衙役带去。
韦县令如所料那般不配合。
“万年县的威风当真不小,先是诬本官断错了案,招呼不打一声移交大理寺,这会儿又说什么真凶在我衙里,赶明儿是不是还要说我是白骨案的幕后主使,他李含章是什么东西,也敢欺负到我头上!”
韦县令气汹汹把公文掷回李纤凝脚下。
魏斯年见韦县令骂的难听,试图缓和殿上气氛,不料才说了一句话,韦县令指着他鼻子骂起来,“吃里扒外的叛徒,吃着长安县的俸禄,当着万年县的差,你当我看不出你的算计,想把我拉下马取而代之,魏斯年你想得美!纵算我不做这个长安县令也轮不着你,你等着瞧吧,待尘埃落定,看我韦家怎么与你秋后算账!”
韦县令这一顿骂是彻底和魏斯年撕破脸了,以后魏斯年再难在长安县立足,本衙官吏不禁同情地看向他。魏斯年默默静立,饱经沧桑的脸上隐隐泛白,没有过多表情。
“韦县令。”李纤凝捡起公文,语调不疾不徐,“韦县令不信,何不叫来曹腾对质。”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命令本县令?”
“小人只是万年县一小小衙役,说这话并非命令大人,只是希望事情及早解决。小人奉上命,不带走曹腾绝不离开。希望大人好好考虑小人的提议。”
“绝不离开?”韦县令“嗤”地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绝不离开,来人啊,给我打,狠狠地打!”
两班衙役正要动手,万年县衙役个个剑拔弩张,腰刀半出鞘护在李纤凝身侧。魏斯年拦在李纤凝和本衙衙役中间,“万万不可,一旦交起手来,有伤两县和气。韦县令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韦县令猛砸惊堂木,“把当中那衙役给我拖出来打,他万年县的人胆敢阻拦,一律按扰乱公堂论处,打死勿论!”
此言一出,堂上登时乱作一团,眼看一场械斗无法避免,忽闻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两县衙役闻这声威吓不自觉停手。李纤凝无需回头也知来者是谁,嘴角微微上扬。众人让开一条道,仇璋走上前来,经过李纤凝身旁,瞥了她一眼,暗含恼意。
李纤凝以衙役的身份如何压得住韦从安,仇璋还坐在廨宇里等她来请,不料她已经带人走了。他还生着她的气,她自是不愿这个时候送到他面前给他拿捏,反正求与不求他都会来,她何必费那个事。事后给他赔罪就是了。
仇璋应付这种场面得心应手,与韦县令见过礼,不提堂上发生的事,只是陈述利弊,说了长长一篇话,中心思想不外乎断错案子实属常见,但是知错不改,枉纵真凶就是极大的罪过了。他句句不实指,却又句句戳在韦县令心头,激不起韦县令半分攻击的念头,反而使其陷入深思。
“韦县令?”仇璋见韦县令思索的有点久,出言提醒。
韦县令难得和悦起来,“仇县丞说的在理,来人,把曹腾叫来。”
“不用了,这小子正打算逃,被我捉个正着。”
李纤凝料到和韦县令必有拉锯,叫解小菲盯住吏房,防止曹腾闻风而逃。
“什么?!”韦县令叫起来。
“县令明鉴,我不是逃,只是出去一趟,就被万年县的衙役扣住。”
韦县令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限制我衙官员进出,你万年县的人管得未免太宽。”
“谨慎点是好事,万一真跑了,谁也担待不起。”仇璋一语带过,接着罗列了曹腾的罪状,问他可认。
曹腾当然不认。
仇璋顺理成章提出请来他的父母妻子对质,并搜查其住处。
曹腾面露慌色,请求韦县令为他做主。韦县令早烦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只想早点结束回后堂用饭,“不就是搜查住处,叫他们搜去,搜不出来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曹腾见阻拦不下,只得同意。
韦县令当即点派人手。谁知曹腾突然疾步上前,“大人,我还有一桩事,需私下禀明。”
两旁皆是自己人,谁也没防他,由他信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匕首抵住了韦县令的咽喉。
“都不准动,谁动我立马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