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废诗赋取士脉络考
夜试铜锣敲响后,权鹤一即刻找到金吾卫,反映李蓬蒿失踪的情况。
如第二章末尾行文所述,权鹤一只身去寻那知贡举吕侍郎,要李蓬蒿候在原地。这一寻过了半炷香时间,他再回来,东南角第三柱,早不见李蓬蒿身影。
乍然看不见人,他还是镇定的。虽说已经有三四年不见,但对李蓬蒿的了解,并没有因此见淡。在他看来,李蓬蒿这人,最是任性不受拘束,来往自在,不由旁骛,很多时候都爱凭空消失,叫人兀自担心。这会儿也是一样,理当是找到了有关偷书人的新线索,自顾着查去了。
知道这是常态,他就没有走开,仍守在那柱子下等李蓬蒿回来。然而眼见那日头压完了,整个院子都暗落下去,举子们各打起油灯脂烛,光影惚惚,一下下晃在他的眼前,引得他心底也开始明暗不定,纵知外围有金吾卫把守,贡院里头出不了事,也免不了一阵阵心慌。
所以夜试一开始,他就按捺不住,找到先前他和李蓬蒿告状的金吾卫,两句话将情况草草交代,考场也不进了,硬是拉着对方要去搜人。
一开始金吾卫还不答应:“夜试已经开始,我只管巡逻守扈,可没有帮你找人的责任。”
权鹤一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人是我的至交,他才干拔萃品行高洁,将来定是朝中栋梁。现今不知被哪个鼠辈构陷,韵书丢了,人也不见了,这要是耽误到他后面的考试,今年中榜无望,对朝廷可是个大损失!”
金吾卫:“不行,不帮。”
权鹤一:“拜托了官爷。”
金吾卫:“不行就是不行。”
权鹤一:“真的不帮?”
金吾卫:“不帮。”
权鹤一:“我的父亲权德舆是西掖禁省的中书舍人,他和你们的上将军十分相熟。你现在不依,后面我的好友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上将军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
直接恐吓。
那金吾卫哪见过这么大官威,顿时腰间一软,只面上还逞强着,一面兢兢战战,一面假逞威风地跟着权鹤一去寻人。
然而,他们刚找过前院,还在过回廊的时候,遥遥就看见对面一道茭白色的身影,夜色里透出,飘悠悠的,像一袅炉烟被风吹着就送了过来,细看那面容,不是李蓬蒿是谁。
权鹤一“咦”一声,立即迎上去,还有大半丈距离,就忍不住怪道:“哪儿去了你?”
李蓬蒿见他满脸焦急,心知回话不能太松散,于是特意沉了沉喉咙,语气凝重道:“对不住,刚有事耽搁了一下,害你······担心了。”
“谁担心你了?!”权鹤一矢口就驳,但究竟掩不住关切,又问,“《切韵》呢?找到没有?那个偷书的还没出现?”
李蓬蒿点点头,为了不辜负对方的挂念,脸上故意显出点为难之色。
正当为难着,手上忽觉一紧,竟是一本《切韵》已经捏在了手中。惊异间擡头,只见身侧的权鹤一神色自若道:“考官不肯通融,你就用我的吧。”
李蓬蒿当即就要还他:“别说笑,这是科举!”
然而手到一半,就被权鹤一拦住了。擡眼,见对方很肃穆的神色,压低声喉道:“我没说笑,你拿着。我上午的诗写砸了,今年肯定没戏的。”
“那也不行······”李蓬蒿眼神微偏,斜了斜十步开外的金吾卫,意思是暗示权鹤一:考场私自交换韵书,恐有舞弊传义的嫌疑。
“你们俩快点——还去不去夜试了?!”那金吾卫提声道——不知看见权鹤一的举动没有。
“拿好了,不许动!”权鹤一低声呵斥。声调很低,金吾卫理当听不见,但语气十分威武,骇得李蓬蒿一下子怔在原地。
“听好了,你袖子里面那本韵书,就是你李蓬蒿的。你现在拿着它,回考场去考试,把还没写的赋文给写了,然后交卷,出考场,一切就结束。”权鹤一一字一句咬道,“其他的不许说,不许问。”
威严十足的一句话。
李蓬蒿艰涩地咽了咽唾,在恍然间努力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眼前的少年成长作这般模样。
权鹤一与他要好,这他知道。只是这份好,到底是怎样的深浅,他却不大明白。真要去忆,也只是些零落的印象,记得他小自己近十岁,总很青稚的模样,跟在人的后首,不爱讲话;记得他从假山上摔下来,落入水池,一身漉漉的就被国子监监丞罚站,托了自己的求情,才得以去换了干衣;记得他究竟不太聪明,每每考试总是垫底,因此总不欲展示自己的成绩榜单,恐遭他李蓬蒿的讪笑。
两人到底隔了很多年岁。交好,但到底比不上同年,只是权鹤一素来爱和他们年岁大的往来,这才熟络。所以在李蓬蒿看来,权鹤一总是个弟弟,这印象一直没变,直到今天,这个弟弟面对他,高他半个肩头,眉宇深沉声喉淳厚,语气还威赫有命令之意,真真是叫人生出恍惚之感。
不接受权鹤一的韵书,一方面是确实不合规矩,也不愿看到这个弟弟自暴自弃;另一方面,其实他自己的《切韵》已经到手,就拢在袖中,早先出廊屋时江两鬓就还给了他,这平白多拿一本,不仅多余,而且等到夜试结束出场搜身,难免会惹人怀疑。
“赶紧的赶紧的!”回廊另一头的金吾卫复又催促,“过一盏烛,可就进不了夜试考场了!”
“走罢。”权鹤一悄声道,语气和缓了许多,“再争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到考场还有段路,路中权鹤一与李蓬蒿说起了设宴小聚的事情。
“就明晚,在我家。”权鹤一压抑不住语气的喜悦,“宣阳坊的那个宅子。”
“怎么选在明晚?”李蓬蒿问。
权鹤一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后者没有想破这一层:“这‘杂文’试我是过不了了,不趁着明晚聚,难道还等你们一个个都金榜题名后,我再苦苦央求你们么?”
李蓬蒿于是领悟:前文提过,这唐朝进士科考是逐科淘汰的,杂文、帖经、试策三个科目,一科考过了才能进下一科。眼下权鹤一是已全然放弃,因而将宴聚抢在“杂文”科放榜之前,免得成绩出来,大家存了攀比高低的另眼,人聚不齐,吃酒也不畅快。
“行,都有谁。”李蓬蒿。
“就以前太学那帮人,陆法言、杨秋实、白敏初他们,听说你今年来京应考,都很想见你。”权鹤一。
这些人当中无一不是官宦背景:国子监祭酒的孙子、学士院翰林待诏的子侄、史馆史官的女婿,还有去年刚过了吏部铨选,成为秘书省校书郎的——
“敏初兄去年进秘书省了你知道么?恰好有个校书郎的缺,他就补上了,不像别人还得等好几年。但他同我说,好像他现在也是个闲职,很多他的工作,今上都让集贤校理做了。”
唐朝有“官”与“职”之分,“官”即职事官,有官品,列九品三十阶,是正规编制;“职”为使职,无官品,大多由于皇帝与臣子的私关系产生,担任使职者往往有自己的原本官位,只是多添加了一份职务,展现皇帝的亲信。
校书郎即是职事官,集贤校理则为使职。唐朝行政管理需要,使职就渐次多了,大有侵夺职事官的势头,这校书郎和集贤校理就是一例。两者的工作都是校理书籍抄本,帮君主读书,本来是正式编制的校书郎来做,但因为校书郎所在的秘书省藏书楼,离皇帝大明宫还有七八公里那么远,传唤临驾都不方便,所以又设了个“聚书集贤殿”,养一批集贤校理来替代——这才有了权鹤一上面的那番话。
“他也不是一辈子做校书郎,这个起点已然不错,毕竟是‘文士起家之良选’。”李蓬蒿应道。
进士及第、通过吏部铨选已经不容易,能再补上这个职位的,简直寥寥无几。而今他的这些同年,七八年前还与李蓬蒿同窗就学,如今已经各有所奔,前程十分漂亮,再去和他们对坐,虽说心中没有慕艳的意思,总归有些束手束脚,要是再听他们说些相互阿奉的话,那可真就是如坐针毡,自找不痛快了。
不过,为了一个人,他还是要去的。
“有叫上裴陡行么?”李蓬蒿直接问道。
旁边的权鹤一脚步一滞,显然有些意外。
“叫他做什么?”权鹤一皱眉道,“煞风景。”
“叫上吧。”李蓬蒿伸手去挟对方的袖子,“毕竟同是太学出身,当年也算交好,没叫他,传出去也不好听。而且,指不准他这回进士及第,他父亲权大势大,给他安排个好官职,往后我们再想攀上他,就难了。”
他这一挟袖子,权鹤一便虎不下脸来,只好撇嘴应承:“罢罢罢,你自己要上赶着,我也不拦你。”
紧跟着,话锋一转,说了一句让李蓬蒿晴天霹雳的话。
“就他那样还进士及第——他要是没找人枪替,能不能挺到最后一门‘试策’都难说。”
李蓬蒿瞬间整个人僵了下来。
“你说什么?”他讶言问道,“枪替?”
“嗯。”权鹤一见他这吃惊情状,反倒有些不解起来,“这有何足怪?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父亲裴延龄是什么人物?本来就可以门荫入仕的,是因为门荫讨不到好职位,且名声不好,他才被迫来考这进士——但他那个样子,能有什么作为?不枪替还能怎么?”
李蓬蒿紧促问道:“怎么枪替的?我看他似乎没什么异常。”
权鹤一:“那枪手就坐在他邻座,应该是靠‘传义’。今天考‘杂文’倒罢了,下一科‘帖经’才是他裴陡行最要命的,这家伙对经义一窍不通,全仰赖那个枪手授人以鱼了。”
李蓬蒿奇道:“经义不通,可以‘赎帖’,不至于如此吧?”
“赎帖”是进士科举子在“帖经”落选的时候,用试诗来挽救的考试方式。广为流传的“特招生”阎济美就是以此方式通过了“帖经”。试诗要求才名和作品兼备,即便裴陡行个人文才不足,也有“行卷”、“通榜”等多种渠道来打通关节,这是当时公众默认的,比起考场枪替,风险要低上很多。
“你久不在京可能不知道。”权鹤一解释道,“今年的知贡举——礼部侍郎吕渭最恨诗赋取士。他早先就模仿先帝朝的杨侍郎上疏,要求改革科举,以‘试策’为主,重儒家经义,把那考诗赋的‘杂文’给废掉。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裴陡行不考‘帖经’,靠一首诗蒙混过关。”
权鹤一所说的杨侍郎,指的是代宗时期的名相杨绾。这人在当礼部侍郎的时候,上疏痛述进士科诗赋取士的弊端,认为重诗赋轻经义,导致这大唐的读书人“《六经》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一个个追慕才名,导致士风浮薄,“露才扬己,喧腾于当世”。所以他想改革科举,废进士,像汉代察举那样,用孝廉来选举人才——这是开历史倒车,自然不得行的。
显然,现今这位吕侍郎也继承了他的衣钵。
只是,李蓬蒿疑虑的,全在那“枪替”上。他想起自己和江两鬓的计划,胸口不由得怦然起来。
那计划说缜密也缜密,说疏漏也疏漏,全凭那江两鬓的一双眼,和他李蓬蒿的个人识断。
江两鬓不在身边。不是走了,只是慢他们几步。出廊屋时,两人就商量好,现在已经有人知道他李蓬蒿的书被一个胥吏打扮的人偷走,他俩如果同行出现,就得引很多口舌去解释,纠缠不清,不如一个先走,一个慢走,等先后进了考场,再作打算。
一进考场,计划就开始了。
李蓬蒿懵然着想那个计划。真的有用么?会不会误伤,将那些并非直接代考、使用自己身份的枪手给卷了进来?——比如裴陡行的那一位。
再一转念:真卷进来了怎么办?枪替在科举不是稀罕事儿,一下子指认那么一大帮人,场面怎么应付?会不会被扣上扰乱科考的帽子,直接剔除资格?
百转千回,不得一解。
纠缠间,忽听前面足音一顿,是那带路的金吾卫停了下来。
“到了。”他说。
进场了,影影惚惚的一大堂。还是那副情状,都自埋头伏案,各自写着诗与赋,不过浸在夜色里,只一盏盏灯火烛光托起,便有了些妖冶的意味,瘦鸡爪似的五指,脸惨白,发蓬乱,通红的要掉下来的眼珠子,都自在光影里一隐一灭,鬼幢幢的,疑心是前朝的坟场。
坐下,擎笔,然而眼擡起,扫望四围。
五百一十七人。五百一十七个考生。就在这五百一十七个呕心沥血的身影里,他们要找出来——那个从千年后逃窜而来的,犯下八起无头裸尸案的凶徒。
又有进场足音。李蓬蒿偏脸回望,正看到胥吏打扮的江两鬓走进堂中。
两人对视一眼,都自微微颔首——计划开始。
然而就在这当时——就在李蓬蒿即将出声的这当时,有一个声音抢在他前面喊了出来。
“报!我要举报!有人舞弊!!!”
李蓬蒿震诧地回过眼,看到后方与他相隔六个座位的裴陡行,正将手高举起,唇口大张,呼喝状,而那双眼,锐利如锥,就锥在他李蓬蒿身上。
“就是他!陇西成纪举子李蓬蒿!传义舞弊,全在那《切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