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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七章 八十步寻凶蒙太奇

    第七章八十步寻凶蒙太奇

    李蓬蒿从后门进夜试考场,要回到他的座位,大概得走八十步——第一步迈出,他就开始观察。

    首先看的,是东西靠壁的“天”“黄”两列座位。

    这进士科考场的座位排列,是照着千字文来的,全考场座位统共四列一百三十行——四个列,就叫“天地玄黄”。

    李蓬蒿所坐的,是“玄”字列的“尊”字座;他所观察的“天”列和“黄”列,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都在最边上靠着墙壁,因此他特意选了“地”、“玄”之间的过道,可以将视野平均。

    八十步的观察时间,一步也不能浪费。

    全场统共五百一十七名考生。四分而坐,一列约摸也有过百来数,就算八十步走全,最后回到自己座位,也只能大概看到全考场的一半——至于另一半,乍然几眼,连头也望不见,更别提全揽进眼里了。

    因此,李蓬蒿在头二十步里,着重去看——“天”“黄”两列座位上那些较为遮僻的角落。

    比如被柱子挡住的位置。

    半炷香前,廊屋内,江两鬓开始与李蓬蒿讲述:他用以识别枪手的方法。

    “我想直接代考的枪手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以此为谋生,追求可持续发展,而非一次性盈利;第二种,以此为权宜,不打算长久谋划,只是一时经营——总而言之,就是职业和非职业之分。”

    “第一种职业枪手,他们的客户大多不以‘进士及第’为目标、只为应考而代考,所以收益低,风险低,枪手要价自然也低,业务可以细水长流。”

    “第二种,非职业——也就是只干一次。这一类我猜测,应该是以最终‘进士及第’为目标的,业务难度大,风险也大,往往枪手本身有极高的才干,否则也不敢保证一次完成。”

    区分完毕,江两鬓微微躬身,向眼前的倾听者抛出第一个问题。

    “但不管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他们都会害怕同一件事——你觉得,这件事是什么?”

    话到这里,稍作停顿,等李蓬蒿的回答。

    李蓬蒿一下子紧张起来,颇有在书塾上学时,被夫子提问的劲头。

    “最怕什么······最怕······最怕——被人记住?”

    “被谁记住?”

    “考官,或者巡场胥吏?”

    回答正确。

    首先看第一种枪手,他们以此为业,年复一年代人枪替,也就意味着,年复一年他们所用的身份都各自不同。

    如果有一年,因某些行为举止,给考官或胥吏留下特别印象,被记住了,下一年再来——考官不一定是去年那位,但胥吏大抵没有变化,一看枪手今年的身份文书,怎与印象中去年的不同——即刻就要露馅。

    “然后第二种非职业枪手——他们以‘进士及第’作为业务目标,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帮原主上春榜。”江两鬓揣测道,“一旦登榜,我记得,新进士是有一些集会活动要参加的。”

    李蓬蒿点点头:“既要拜谢座主,还要‘过堂’——参谒宰相,后面还有曲江宴、杏园探花宴、看佛牙、月灯、樱桃等许多宴集。”

    江两鬓:“既然这样,如果第二类枪手在考试期间,被考官或者胥吏记住,等后面进士及第了,原主去参加那些拜谒宴集,考官胥吏们发现他和考场上的人脸完全不同——”

    李蓬蒿恍然:“所以,这第二种枪手也是一样的:必须小心翼翼,避免举止张扬,为考官胥吏所记。”

    找到了共同点,紧接着就是第二个问题。

    “既如此,为防止考官胥吏记住他们,他们应该怎么做?”

    闻言,李蓬蒿眉头蹙起,开始思索起来。江两鬓眼见时间紧迫,遂不再等他答案,直接说道:

    “我们平常记人,一是记脸,二是记名字,三是将脸与名字对应,这样才算记住。考官或者胥吏,可以对这些枪手的脸有印象,可以对他们枪替的原主姓名有印象,但一定不可以把脸和名字对应起来——”

    “所以,他们要么隐藏自己的脸,要么,就是隐藏自己的原主姓名。”

    “隐藏自己的脸?”李蓬蒿质疑道,“这如何做得?考场是不允许有人佩戴面纱的。”

    “并非显而易见的隐藏,只要有所遮挡,不为人所经常注意就行。”江两鬓道,“进士科考的座位是考生随意选择的——只要选对了座,就可以达到遮挡的目的。”

    首先,最容易的遮挡,就是选东西两侧靠壁的“天”“黄”两列——利用墙壁,可以挡掉一边的侧脸。

    其次,在“天”“黄”两列中,还有一些特殊的角落,可以把正脸也一起挡掉。

    “那些有柱子遮挡的座位,就是绝佳的所在。”

    礼部贡院面阔十三间,纵深八间,即东西向十四根柱子,南北向九根柱子,柱间距三丈,约合九个座位——

    即,每隔九个座位,就会竖出一根柱子来;柱子后面紧挨着,照常设座。

    李蓬蒿着重看的,就是东西靠壁的“天”“黄”两列、“柱后座”上的那些考生。

    他走的是“地”“玄”列间过道,从他的方位看过去,一个个不是后脑勺,就是个下弦月的侧脸,尤其到了夜间,光影飘忽,一颤一晃的,更看不清楚面容。

    江两鬓所言不假。

    “藏好了脸,接下来就是藏自己的姓名了。”江两鬓继续道,“你们的身份信息,都在随身携带的文解、家状上,这是进考场必备的,把关的胥吏要检查。”

    “等进了考场,这些状书就无关紧要了,但也极少有人会将它们特意收起来——因为到那时候,注意力全在发布的试题上,这状书并不大,随便往桌上边角一搁,就不会去管了。”

    “只有枪手这类有心人,才会特意把状书收起来——因为那状书封面,直接写了他们代考原主的姓名。”

    统共八十步——大概第二十步开始,李蓬蒿就转变观察目标,去看较邻近的“柱后座”考生的案面。

    文解、家状和《切韵》一样,都是经折装设计——这经折装,和传统的卷轴书、以及后来的线装本不一样,是将一长方纸,折叠成一面一面方块,阅读时,就将它展开,还是从右往左的一连叠长条,不过有了一道道此起彼伏的折痕,就类似公文上奏的“奏折”——没翻开时,都是小小的一个方块,《切韵》是黄封面,状书是蓝封面。

    遍看其他座位的考生,案面上往往有黄有蓝,都在一隅边角,方便随时取用。

    而邻近“柱后座”考生案面,那些方块经折里,只有黄,没有蓝。

    当真是藏了起来——又说中一项。

    “坐在最东和最西的“天”、“黄”两列,可以依靠墙壁挡掉一边的侧脸;坐在柱子后面,又可以挡掉正脸,这样一来,他们的全脸就是模糊的,考官和胥吏很难留有印象。”

    “第一时间收好个人状书,避免暴露代考原主的姓名,也就减少了这名字被考官胥吏记住的可能,后面即使阅卷时看到,也联想不起来长相——脸和名字对应不上,被记住的风险大大降低,也就影响不到后面再替别人代考了。”

    “综上所述——”江两鬓总结道,“藏脸、藏名,就是所有枪手共有的特征。”

    但是到这里,李蓬蒿的观察还没有结束。

    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千年后逃逸而来的杀人犯,而非真正的科举枪手。

    因此,紧接着——到了第四十步的位置,李蓬蒿将他的目光从那些靠壁的“柱后座”移开,投向了“地”、“玄”两列。

    “他虽然也伪装成枪手,但和其他所有枪手都不一样——”江两鬓凛声道,“他是从千年之后穿越来的,真正目的是犯罪,不是替人代考,更不用帮他的原主‘进士及第’。”

    “所以,他压根就不用瞻前顾后,又藏脸又藏名——他可以大大咧咧,毫无忌惮地坐在最显目、最坦白的位置。”

    听毕,李蓬蒿眉头皱得更深了:“也就是说,这个凶犯,身上并没有枪手的共有特征。”

    “对。”

    “他的行为举止,与其他所有考生一样,都是大大方方直接考试——可能比正规考生还大方,因他压根没有及第的需求。”

    “对。”

    “那你还怎么把他找出来?”李蓬蒿声调骤然拔高,“前面将枪手分析了那么一大通,有何作用?根本没有共通所在。”

    江两鬓抿抿下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转头,将手指沾上桌面的一点煤屑,而后就着黑,开始涂画。

    他先画了一个圈。

    “这是正常的两类枪手。”

    指尖微移,又画了一个圈。

    “这是我们要找的杀人犯。”

    手停,只见那两个圈,并非相互分离,也非堪堪相切,而是出现了小部分的相交。

    江两鬓指了指那一部分相交:“我们只要找到这个地方,就能根据相同的和不同的,将杀人犯找出来。”

    李蓬蒿:“嗯,所以这个部分,是什么?”

    江两鬓:“你应该知道,进场考试前,把关的胥吏除了搜身、检查状书,还有一个方法,查证考生的身份。”

    “那就是让他说话,听他口音。”

    到了夜试时间,许多考生已将五言诗作答完毕,只差一篇赋要写。写赋,更要重音律,因此一个个都自低声念诵,唯恐一字不慎,韵部出错,整篇文章都要大打折扣。

    李蓬蒿走在“地”“玄”列间,清晰听到两侧许多细碎的诵声。仔细点听,这个口腔扁平,卷舌不灵,岭南道的;那个声调油滑,多走鼻息,陇右道的;江南东道的婉转,河南道的清亮,再特别一点的,连具体的州县都能听出来。

    这些文人,写诗写赋全靠《切韵》的官话为基本,而这《切韵》的音系来源,是五胡乱华前汉晋的洛阳正音,跟全国各地读书人的方言相差很大,所以,大家到京城来考试,说的是一样的官话,但各有各的特色,细耳一听,就能辨出七八分来。

    进士科考,就靠这一口特色作为身份辨别的指标,有时辨不出来,还会直接让考生说方言。

    “找人枪替,很难找到跟自己口音相似的枪手;我们要抓的凶犯就更不用说了,他来自一千多年以后,连你们的官话都不一定说得利索。”江两鬓道。

    “所以,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害怕把关胥吏的口音查验。”说着,他指尖一顿,落在两个圈的相交部分上。

    李蓬蒿忖思道:“口音查验是免不了的,他们不可能不开口,除非把关的胥吏自己不想查······”

    话意到了,思路自然就到。李蓬蒿登时瞳眸一亮,大有柳暗花明之感,大声喜道:“若我是他们,我就排在入场查验队伍的最后首!”

    江两鬓赞许地笑了笑:“开窍了。”

    要入场考试的,共有五百一十七个考生,往往天还没亮,礼部就让考生在门前排队,开始入场查验。五百一十七人一一查验过去,约摸得一个多时辰,期间还会不断有错漏、意外发生,耗时又耗力。

    因此,越到后面临近开考,时间紧,把关的胥吏就越是松懈。几百个人查验过去,他们实在是累,且随着进场的考生增多,一些长官都自入场去巡视,在外围盯着的就少了,他们压力骤减,更是松散得不成样子——

    搜身就只随性拍两下,状书瞅两眼就能过去,至于口音查验,只要一张口,就算过,跟看牙没什么两样。

    “所以,枪手和杀人犯,一定会抓住这个漏洞,排在队伍的最后,这样等轮到他们,就是查验最松的时候。”江两鬓。

    李蓬蒿点点头。他自己从来没有枪替的念头,平日里也不爱观察生活,甚至有些云里雾里的,连被人偷了书、塞了纸条都不知道——就更别说了解这些门道了。

    “这样一来,那些排在队伍最后、成功躲过口音查验的人里面,就有可能混着枪手和那个凶犯。”李蓬蒿喃喃道,“等这些躲过口音查验的人进了考场,就会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的人,专挑遮僻的位置坐,隐藏自己的状书,这些人就是枪手。”

    “而第二部分,会仍旧如常,坐在显眼的位置,不会收起状书——这部分人里面,就有你要找的凶犯······”

    水落石出。

    江两鬓一打响指,赞许李蓬蒿正中靶心。

    “所以,你已经找到,第二部分的人了么?”李蓬蒿道。

    江两鬓点头:“大概有八个人,都有嫌疑。”

    “你确定,凶犯就在这八个人里面么。”李蓬蒿微皱起眉头,“我总觉得,依照目前的法子,得出的结果并不一定精准······”

    “当然不精准。”江两鬓斩钉截铁道。

    “那你还——”

    “上述的方法,只是缩小范围,从五百一十七人,缩小到三十几人。”江两鬓有条不紊地说,“最后确定这八个人,还得有其他方法辅助。”

    “是什么。”李蓬蒿。

    “时间紧迫,说不了那么详细,后面跟你解释。”江两鬓转移话锋道,“接下来,我们该谈谈,如何从这八个人里,揪出那个真正的凶犯了。”

    八十步结束,李蓬蒿回到自己座位;与此同时,他的心跳也骤然加快。

    就要实施了,江两鬓的计划。

    这个计划,说来也简单,就是李蓬蒿装病,突发心悸、大闹一场,引考场骚乱;等稍微平稳后,江两鬓挺身而出,以他的胥吏身份,指认考场上有八个人趁乱“传义”舞弊——这八个人,就是他所怀疑的那八个。

    计划简单粗暴,但是有效。八个人一旦有了舞弊嫌疑,就不得不自证清白,其中包括自己的身份。届时,哪个是凶犯,一目了然。

    就是有一个问题。

    “装病,要如何装?”李蓬蒿虚心请教道。

    江两鬓:“······你就,捂住胸口,大声喊疼就行了,实在做不来,稍微有个样子就行,不需要很夸张的动作。”

    他担心李蓬蒿,可惜担心错了方向。

    “那我可以面目狰狞些吗?”

    “······可以。”

    “可以蹬桌子吗?”

    “······可以。”

    “可以撕扯领口以致衣衫不整吗?”

    “······可以。”

    “谢谢。”

    李蓬蒿十分满意——可以大饱戏瘾了。

    因此,听到进场足音时,他往后回望,与较晚一步进场的江两鬓对视一眼,两人微微颔首,表示计划开始——准备表演。

    可惜他没有想到,裴陡行会抢在他前面喊出那一句话。

    “报!我要举报!有人舞弊!!!”

    “就是他!陇西成纪举子李蓬蒿!传义舞弊,全在那《切韵》之中!”

    计划戛然而止。

    情况骤变复杂,一切都得从头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