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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八章 忠与奸与火的演义

    第八章忠与奸与火的演义

    裴陡行一声呼喝,即刻引来全场考生与胥吏的目光。

    这些目光先到裴陡行,而后自然而然,移转到李蓬蒿那边。起初震惊,都自静默,然而静默只有两须臾,很快大片议声涌起,嘈嘈切切,全围着这两人此起彼伏。

    其中对这两人都认识的,自然看懂其中的趣味;只认识裴、不认识李的,免不了要追问:那“尊”字座的是哪位“高士”,能耐这么大,竟让裴延龄之子针锋相对;知情的就要告诉他,那是李鹔的儿子——

    李鹔,建中年间在御史台供职,当御史中丞,正五品上,后来被贬出京,去做滁州刺史——这一走,儿子的亲事也跟着被连累,原订的是吏部尚书窦尧的亲闺女,现在废了,昔日的儿媳妇入了裴延龄的门庭,不日就要成他裴陡行的内人啦。

    一传十,十传百,全考场都知道了李与裴的纠葛,兴味更大了,议声也自起伏不停。

    在这故事里,李蓬蒿自然是屈辱的一方。然而他坐在那里,不卑不亢,镇定自若,无事人一样。自知裴陡行向来看自己不顺眼,这会儿定是抓住了把柄,要好好发挥,因此他并没有多少讶异,内心只缠绕一件事:

    抓凶的计划施展不开了。

    他很想错眼去看一下江两鬓,眼神示意,问该怎么办。然而当下被裴陡行诬陷,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目下,稍微不慎,就会被过度解读,更影响后面的行动。所以左右掂量,还是决定岿然不动,等待时机回转。

    “江两鬓定会想办法的。”他心下暗道。

    就在这全场举子议论、李蓬蒿心神不定的关头,裴陡行意气风发,直接从座位上立起,指着前首的李蓬蒿,声调铿锵,大义凛然地陈述他指控的理由:

    “这李蓬蒿,与我曾同为国子监太学的生徒,我们俩颇有些渊源,所以这次科考,我坐在他后面,就多留意了一下。”

    “他今早从落座开始,就左右顾盼,像是找人借东西,哺时放饭后,又去找了金吾卫,好像有什么紧急情况;我特意去问了那金吾卫,才知道,原来他是把这《切韵》给丢失了。”

    一面说,一面拿起自己案上的《切韵》,前后旋身,展示一番,很是怡然自得的风范。

    “但是适才他夜试迟到,和那权鹤一匆匆进场,等落座时,我却分明看到,他拿了一本《切韵》在手,可在他袖中,另有一本《切韵》拢在里面!——”

    “两本韵书!”

    李蓬蒿心脏顿时揪紧:百密一疏。

    周围议声顿显。好几个人还探头探脑,要来看李蓬蒿的衣袖,看到个书角,立即作出兴奋情状,转头告与旁人,于是又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科举考场更热闹了。

    “试问一下,这两本韵书从何而来?一本,自然是他自己的,他自己有,何必要引左右邻座和金吾卫误会,当他韵书丢失?!原因很简单——他在演,演得自己好似真的丢书了一样,如此一来,别人就能名正言顺,把自己的韵书借给他了!——也因此,他有了两本《切韵》!”

    “至于另一本借来的,上面干不干净,谁知道?借他书的人,又干不干净,谁知道?”

    语惊四座。

    此话一出,又引出一个“借书的人”。

    按照裴陡行的推断,此人与李蓬蒿串通,后者假装丢失韵书,让前者得了理由,将自己的借出;而借出的那本上,很有可能就私藏试题答案,成为这两人舞弊的证据。

    这人跟李蓬蒿这么密切,定是要携同行动的——携同行动,还能是谁?

    所有议论者身子一滞,下一瞬,全部纷纷调转目光,看向另一个所在。

    “天”字列,“秋”字座——权鹤一倏然立起。

    从听到裴陡行指控李蓬蒿开始,他就捏紧拳骨,拼命按捺住自己回击的冲动。然而到这当时,裴陡行一言一语牵引到他身上,全场考生也骤然将目光聚集过来,他再也忍不住,直接挺身,一站起,立即怒目圆睁,大有分庭抗礼的姿态。

    李蓬蒿轻轻扶住额头,大感头疼。

    把权鹤一卷入,这闹剧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裴延龄纵然掌控大唐经济命脉,势大熏天,那权鹤一的父亲权德舆也不是好惹的。贞元八年,权德舆当了门下省的谏官“左补阙”,同年七月,裴延龄恃宠成了“判度支”,权德舆立马发挥他谏官的职责,连上两疏,一篇《论度支上疏》,一篇《论裴延龄不应复判度支疏》,直接大骂裴延龄,要今上明断。

    所以,裴、权这两人的父亲,一个使职“判度支”,一个使职“掌诰命”,一个管钱财,一个管写诰,一个奸,一个忠,在朝上掐得那是有来有往,难解难分。

    父辈在朝堂上掐,子辈也互相看不顺眼,加上裴与李的纠葛,权鹤一更厌透了裴陡行,平日里就多有冲撞,这下子在科场上被影射,哪还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然而,权鹤一从座位起身,甫一立定,第一束目光,明显往李蓬蒿的方位偏了偏。

    这目光倾斜,别人看不明白,李蓬蒿却心知肚明。要知道,进这夜试考场前,他为了省去解释的关节,隐瞒了权鹤一,没有说江两鬓已经将韵书归还。也正是因为这样,权鹤一才借了自己的给他。当下被裴陡行揪出两本韵书,完全就出于当时的不坦诚,也无怪乎权鹤一有疑问了。

    有疑问,但还不是说的时候。权鹤一年纪虽小,也知道当前的要紧所在,于是目光捋直了,咧咧盯着裴陡行,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你把话挑明了说,谁不干净?”

    裴陡行自然也不怕他:“谁跟李蓬蒿一起进的考场,谁现在又站了起来,你说我说的是谁?”

    权鹤一身子一拱,登时就要发作,好在旁边的胥吏眼利,扑上去钳住了他。

    见他这副气急的样子,裴陡行更是风长火势,放肆笑道:“说中了!瞧瞧,说中了!”

    一转头,望向他们辖区的胥吏:“禀报主司吕侍郎没有?!有人舞弊,私传《韵书》互通,大不韪呀!”

    那些胥吏知道他父亲的权势,因此都不敢顶撞,只支支吾吾回道:“已经差人去报了,正在等主司答复。”

    “等主司答复?”裴陡行夸张声调道,“等什么主司答复?!他还等你们呢!一个个愣着做什么?去搜!书,在他袖子里,搜出来,上面就有权鹤一和李蓬蒿私通透题的罪证!”

    “还有那权鹤一,你们搜他,他现在身上定没有《切韵》,这不就呼应了么?物证在手,你们破了好大一案子,吕侍郎要赏你们的!”

    另一头权鹤一嘶声叫道:“我看谁敢动我?!——停!我叫你停!”显然,钳制他的胥吏已经动手。

    而李蓬蒿这边——早在裴陡行放出第一声呼喊时,就有胥吏守在他的两侧。

    “李郎,且立起身来,让我们搜搜吧。”身侧的胥吏声喉凛冽道。

    李蓬蒿纹丝不动,内心已急如火焚。

    不能被搜!

    袖子里那本《切韵》,上面有江两鬓为胁迫他写的“隐字”,一旦被发现,全部都得完蛋!

    不能被搜!

    思绪飞转,冷汗直冒,胥吏的手已经一寸寸伸来。

    裴陡行犹在火上浇油:“搜他!赶紧的!科举舞弊,你们知道是什么罪责么?指不准还涉及考题泄露,这可涉及全场举子的考试公平!你们不动手,等着那御史台的人过来,将你们一个个贴条问责么!!!”

    胥吏的手已经欺到胸前。

    “江两鬓!想办法啊!!!”李蓬蒿无声呐喊。

    就在这当口——就在胥吏的手即将揪住李蓬蒿衣领的这当口。

    “——火!!!火!!!着火唔哇啊啊啊!!!火火火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另一声更尖更利更突袭人心的呼喝,划破长夜。

    在李蓬蒿与胥吏紧张对峙的生死关头,一把火悄无声息地在考场后方烧了起来。

    礼部贡院着火是极凶险的事情。不仅因为其中案牍书卷众多,还因为这是科举考生的问缨之地——读书人考取仕途的地方烧了,那寓意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火势一起,立即就有胥吏抢到外首,去通报金吾卫打水抢救。但这火烧得实在是快,从后墙烧起,不过弹指来间,已经欺出两丈之远,座位后排的考生自然是坐不住了,救了自己的诗文,踉踉跄跄就往前跑;稍前些的考生被他们一冲撞,也都慌了神,纷纷从座上起来收拾,也一副预备要跑的姿势;叫人发笑的是,后面的往前跑,前面的反倒往后面来,凑热闹似的,一个个前排的考生都自撇了座位,拥过来看火了,一下子来回对冲,场面十分混乱。

    场面乱,胥吏也乱,一批去擡水,一批去指挥,一批去救书,一批去通报,就剩一批在整顿,喊些喝令,要考生安静,回归原座,保持秩序,可是没人听他的。大家都自兴奋着,科举考场着火,有生以来的第一回,仿佛烧的不是这贡院的砖墙,而是近千年来压死人的经史子集,多少辛酸愤恨,都在那燎燎之中。

    李蓬蒿座位居中,不至于被烧,但从叫火开始,他就迅速离了座位,卷入混乱的举子群中。一开始事发突然,他的脑子也自嗡嗡的,没个定响;等到渐次镇定下来,他才有余力去分析,发现火势从考场西北角烧起,而那里原本立着的,乃是江两鬓。

    很明显,这是江两鬓放的科场火。

    他这么做的意图,李蓬蒿心里两下旋绕,也立即知晓。裴陡行突然构陷,他们装病认凶的计划也就没戏,得想别的办法;但别的办法,无非就是要一个乱,乱了,才能有充足理由发挥,后面指证嫌疑人,才能顺理成章。

    装病乱不成,那就放火吧。

    思及此,李蓬蒿心下暗自叹服,为这位千年后刑侦专家的迅疾和果断。

    感慨甫落,就觉肩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胥吏打扮的江两鬓站在他的身后。

    现今他们都处人群之中,但位置偏僻,被挤到最靠窗“天”字列的柱子边上,且所有人目光都在那火上面,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二人。

    两人相见,先是眼神碰了一下,而后各自面朝前方,佯装互不相识的样子,实则已经压低声喉,展开了对话。

    “多谢相救。”李蓬蒿。

    “你怎么会多出一本?”江两鬓。

    “说来话长。”李蓬蒿略微愧疚地看了看人群另一边的权鹤一,后者正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梭巡自己。

    眼下没有解释的空当。“下一步怎么做。”李蓬蒿问。

    “等火灭。”江两鬓道,“那本多出来的,给我。”

    闻言,李蓬蒿伸手入袖摸索起来。江两鬓补了一句:“我给你的那本。”

    交还过去后,李蓬蒿道:“给你了也没用,刚才拢在袖中,已有很多人看见了,虽然就一个书角。”

    江两鬓:“你自己不会遮一下?”

    李蓬蒿:“那样子很明显好么?君子坦荡荡,就算是有,也得装作没有。”

    江两鬓叹了口气:“一会儿我给你找一本别的替上。”

    李蓬蒿:“多谢。”

    语落,沉默了两顷,江两鬓突然问:“那个裴陡行,就是要娶你青梅的那位是么?”

    听到这话,李蓬蒿略感诧异,斜过眼去瞥了一瞥。他感觉江两鬓不像会打听这个的人。

    兴许是为了给自己找补,江两鬓紧接着又道:“后面要帮你传话,所以想多了解一些。”

    李蓬蒿点点头,随意回道:“嗯,说是明年六月。”

    答毕,听到江两鬓“哦”了一声,李蓬蒿以为就此打住,谁知对方又来一问:“你明年吏部铨选通过后,有没有打算,把婚约追回来。”

    此问简直惊人。李蓬蒿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道:“啊?”

    “我说,你明年通过吏部铨选,正式进入仕途,也算在京为官、有些前程了,打算把婚约追回来么?”

    听完,李蓬蒿还是愣了半晌,才明白江两鬓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婚约这东西,岂有一改再改的道理?”李蓬蒿哭笑不得道,“虽说当年我父亲被贬出京,为顾及窦家颜面,是我们主动废了婚约;现今窦、裴两家已经重新交订,我已经是局外人,何来我追约的说法?”

    “他们通婚书了么?”

    “······尚未,应该是立了私契,但也受法律保护的。”

    “私契而已,要是双方都不认,官家也不会追的。”江两鬓悠悠道,“大不了,你抢亲也可以。”

    李蓬蒿大感震惊地侧头望去。他难以置信身边的人如何面色自若地说出这种话。

    “说笑的。”江两鬓道,依旧是面不改色。

    见他如此情状,李蓬蒿顿感莫名,忍不住追问道:“你无端端,说这等笑话做什么?”

    “只是觉得好笑。”江两鬓道,“在我们那个时代,结婚如同儿戏:认识两天,就能订婚,要离婚,却得有三十天的冷静期;到了婚礼上,都快交换戒指了,还有的要悔婚,去跟别人私奔;还有结了婚,夫妻分房睡,大半辈子不说话那种——”

    “对比起来,你们庄重多了。”

    这一席话出来,李蓬蒿并不能全数理解。但他看江两鬓的神色,知道大多不是一个值得称道的事情,于是也没有再细问。

    过了不多时,火势渐渐扑灭,有胥吏上来要赶考生们回座。江两鬓毕竟还是胥吏穿着,刚刚混在人群中与李蓬蒿搭话,偷了个闲,现在则该走了,否则难与同僚解释。因而他上前一步,打算再拍李蓬蒿的肩膀,与其告别并做些叮嘱,谁知这时人群突然哗声大作,并有后退相让的趋势——原来是有一名考官从帘后走出,进到举子群中来了。

    “灭个火怎这样磨蹭?李太白都磨出针来了!”

    声调高亢,但不乏戏耍意味。

    考官出来,江两鬓更得赶紧离开。他拍了拍李蓬蒿的肩膀:“我过去了,一会儿他们再查你,记得说袖中没有韵书。”

    李蓬蒿没有回应。

    江两鬓皱皱眉,正想转头就走,却在回转的一瞬间,注意到李蓬蒿的脸色凝重得有些可怕。

    好像见到了什么不愿见的人事。

    与此同时,江两鬓身旁一名矮大紧的书生发出惊呼,差点没把手头握的墨瓶倾洒出来。

    “怎么他会在科举考场!”矮大紧愕声道,“他不是裴陡行的未来岳丈么?!——”

    “——吏部尚书窦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