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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九章 唐尚书症候式分析

    第九章唐尚书症候式分析

    草草回忆,倒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国子监门口还是一株皂荚一株古槐,推门出入,带起的风能引好多的婆娑声——窦尧到国子监办事,遇到了正在读书的李蓬蒿。知了高叫的午后,读的是阮籍的《大人先生传》。

    就此结识,忘年交,后订立姻亲。贞元三年,李父遭贬,主动向窦家提出废约,窦家同意。

    最后一面,是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窦尧回京述职,升迁在望,而李家一行车马则瑀瑀相对,正是行装整备完毕,要赶往滁州的时候。两驾车马,一向外走,一向内走,错开了,见面也只短短一瞬。李蓬蒿遥遥望见端坐车上的窦尧,官服挺拔,面门焕发。无端的,忽地就想起“春非我春,冬非我冬”八个字来。

    这回再遇。贞元十二年的科举考场,一个是考官,一个是考生,再没有泰山东床的关系。因此其他举子见到窦尧,多只是惊异:怎么礼部主管的进士科考试,考官却成了吏部的尚书;而在李蓬蒿,却还很有些别的体味在其中,大火刚灭、明暗飘忽的一瞬间,窦尧的声音传出,一时像有一阵风吹在李蓬蒿的脸上——一半是科举夜场的脂烛光影,一半是国子监门口皂树与古槐的婆娑声,穿越了十年的光阴,扑面而来。

    这边犹恍惚在婆娑声里,那边已经有喝令响起,一字一句都是当朝三品官员的威重声喉。

    “日入二刻进来报告说火起,一直到三刻都还闹哄哄,现今几刻?四刻!整顿个火场你们用了整整两刻时间!吕侍郎不在,当我窦尧眼花耳聋是不是!”

    字句铿锵,落地惊雷。

    这话显然是在问罪礼部的胥吏。然而胥吏们完全不敢上前去回话。他们是礼部的人,对这位吏部窦尚书的脾性并不熟悉,又兼内疚自卑,重威之下,竟一一噤声。

    其实不必这样。依李蓬蒿的认识,眼前这位掌管官员选拔、任命、升迁、贬谪的三品高级文官,气势震慑、声威赫赫是一面,暗里波涛、内外不一又是另一面——这会儿吼着,看着凶,其实心底里可能别有颜色。

    果不其然——李蓬蒿这边思绪刚下,那边就听窦尚书一转威赫声喉,用一副温煦的语气,来柔声唤人了:

    “来,那边那位俊俏的郎君,你过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为这突转的腔调,为这诡异的呼唤;所有人都将头迟迟转过,朝向被唤的那人——发现正是个胥吏,长了颗硕大的乌鸡痣在左颊上。

    乌鸡痣颤巍着举手,指向自己;得到窦尧肯定的点头后,他咽了口唾,作视死如归状,垂首耸肩,一步步踱出,最终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战战立定。

    其间还有三步的距离。窦尧眼睛紧盯乌鸡痣,脚上三步连迈,直接欺到了后者跟前。

    他发问了。开口:

    “小郎君,贵姓?”

    乌鸡痣声喉发抖道:“某姓卢。”

    “噢,卢郎——籍贯何处?”

    “回、回窦尚书,某是郴、郴州人。”

    “嗯,郴州,衡山之南,很有名。”

    “是、是······”

    “依道家说法,你们郴州,在南岭三分之二的地方,北来的中原‘清淑之气’,在你们那里被南岭阻挡,就滞留下来,盘旋郁积。郴州遂饱受其气,自成地灵——想来,你也当是个人杰。”

    “谢、谢窦尚书·····”

    “家中有几人?”

    “回窦尚书,父母健在,还、还有两个,两个弟弟。”

    “那不算多。今年多少岁数?”

    “二、二十有三。”

    “嗯,可——婚配否?”

    乌鸡痣一愣,但还是支吾回答:“回······回窦尚书,未、未婚配。”

    “那可有私约?”

    “也······也未有私约。”

    闻言,窦尧满意地点了点头,下一瞬,竟听他话锋突转,轻声发问道:“既未婚配也未有约,奴恰有小女,许与你,你可娶她?”

    这话一出,满室噤然,好像一个个都咬断了舌头。也有人胆子大,扭了脖子去看裴陡行的反应,却见后者也是脸色刷白、双唇紧闭,似塞了个黄莲在嘴里,想吐吐不出,还发作不得。

    满场的焦点这时都到了乌鸡痣身上。他毕竟是个小吏,脑子跌破也想不明白,堂堂吏部尚书何以忽然发癫,当着未来女婿的面,问这种问题。不会答,但不得不答,一张口,舌头都绞作一团,呖呖咯咯一通话出来,让人以为是在拌口水:

    “不不不不不敢、窦窦窦窦窦窦娘子千千千千千金之躯,某某某某某岂敢,岂敢高高高高高高攀——”

    再拌口水,也能听得清大意。然而窦尧却故意俯下身子,贴近耳朵,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乌鸡痣唇口微张,又要再答,却见窦尧将袖子一扬,竟直指着人群中的裴陡行,喝问乌鸡痣道:“我看这小子不顺眼,想转而许配与你,你要,还是不要!?”

    一疯未平,一疯又起。

    这回没人敢扭头去看裴陡行了,生怕因为看到后者的窘状,自此被铭记于心,往后行走长安,处处遭到报复。

    乌鸡痣已经吓软得行将趴下。窦尧伸手,一寸寸对着他的脸颊抚上去,柔声,轻吐出两个字:“请答。”

    “回回回回窦尚书,某知知知知悉,窦娘子与裴裴裴裴裴郎婚、婚约已定,某不不不不敢,不敢僭越——”

    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不敢!你不敢娶我女儿!倒敢松散救火,怠慢科考,延误这五百一十七个大唐举子的进仕大业!——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

    扑通一响,乌鸡痣已经跪倒在地。

    窗户被掀起,大片风雪灌了进来,纱幔帘帐飘飞,还有纸张哗哗哗一道旋在其中。咚的一下,似乎谁的烛台被吹倒,隐约有再起火的危险,但没人敢看,在这时还闹心,声响太多了些。

    全场没一个人敢声语,都自屏息,连袖子都拘紧了,生怕被风吹动发出声响,让这气氛更加难堪。

    在这气氛中,窦尧缓缓立直了身板,挺胸,昂首,还伸手整理自己的衣衽,两个袖子拍一拍,最后又扶了扶自己的幞头,好似刚洗浴出来,烨然若神人。

    “都回自己原座,继续考试。”

    “适才举报舞弊,和被举报舞弊的,那三个人,跟随我来。”

    言下之意,指的是裴陡行、李蓬蒿、权鹤一三人。

    考生不待胥吏驱赶,一个个都自转头,闷声寻座位回去。好几个甚或踮起脚,踩在棉花里似的,唯恐发出声响,引得那位疯癫不作人样的吏部尚书注意;胥吏们也都服帖了,头不敢擡眼也不敢往上斜,过去一个胆大的,要将瘫软在地的乌鸡痣搀走,近到窦尧被灯火拉长的阴影里,竟也害怕得发起抖来,好不容易将人拖开了,一步一步都好像跪在荆棘地里,恨不得当场埋下去。

    就在这当口,一个声音破空响起。

    “报窦尚书,起火期间,有人趁乱传义舞弊。”

    所有行动迟迟的考生与胥吏都僵住了。他们回头,看见一个胥吏英姿拔萃地站在窦尧面前。

    是江两鬓。

    关于吏部尚书的这一出发癫,李蓬蒿很是了解。这是窦尧一贯的路数——要想不被人唬,就得先行唬人。

    吕侍郎不在,他一个吏部尚书来礼部的省试,显然是临时受托,以“权知贡举”的身份到这考场中。上面换了人,下面的不熟悉,配合起来运行起来势必有很多不方便,但这是科举,没多少时间再去细细磨合,所以先立个官威最要紧。

    还有个更要紧的考虑,就是裴陡行。唐朝科考规定,考官与考生不得有任何私关系,否则为了避嫌,相关考生应去参加“别头试”,是不可以和有亲故关系的考官在同一考场内的。

    窦尧这下临危受命,撞上自家女婿,又来不及转到别头试去,不出事还好,一出事难免要落人口舌。偏偏这裴陡行还真的作妖,闹了一出科考举报,报的还是自己的前女婿——两女婿缠斗,他窦尧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有点进退维谷的意思。

    为今之计,得让全场的考生和胥吏闭嘴。能出去嚼舌根的,只有这帮人。得让他们出去了,无话可说,即便要说,也不是着眼于他和裴陡行以亲故身份出现在同一考场内,而是说些别的——别的,能够盖过这所谓徇私之嫌的事情。

    因此这出戏就来了。狂言狂语,抓一个胥吏,当着未来女婿的面,说要另许婚事。这让人出去说,一开口,也便会是:那窦家的尚书简直是个疯的;窦尧看不起裴延龄的儿子嘞;科考考场上说的,要另配给别人呢,我看,这婚铁定成不了。

    说这些“别的”,也就盖过了身份敏感的问题;即便真提到,也是一副势不两立的印象,很难想到这两人会暗通关节。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亲家——裴延龄的颜面就被害了。但依窦尧的个性,真会顾虑裴延龄的脸面么?

    还真说不准。

    李蓬蒿苦笑,心中暗想:这么些年了,还是没有变。

    他想起了父亲对这位吏部尚书的评价:“看不懂。跟他同僚再长时间,也看不懂。朝堂上若有一百个裴延龄,倒也罢了,一百个裴延龄,定是互相啃噬,共残而尽。可他窦尧——一个就足够,兴许百年也只能出他这一个。不上也不下,不奸也不忠,有时痴呆愚钝,有时还发疯,但他就是一直能在那里,各种刀枪剑戟,斗完了,全部都倒塌下,唯他还在那里,干干净净,独善其身,不上也不下,不奸也不忠,有时痴呆愚钝,有时还发疯——看不懂,看不懂。”

    日入五刻,天已经全部黑尽。江两鬓挺身上前,向窦尧报告了所谓“趁乱传义舞弊”的八人。

    “你意思是,这八个人,在适才火起的时候,趁乱传递,将自己写好的诗赋,给了其他的考生?”

    窦尧一字字问道,眼睛锥一样咬在江两鬓身上。

    “是。”江两鬓沉喉回答。

    “你怀疑他们是枪手?”

    “是,入场替人作答的枪手。”

    “你记住他们了?”

    “是。”

    “怎么记住的?”

    江两鬓没有接上。

    “火起的时候,全场大乱,胥吏和金吾卫都自救火,考生一个个纷窜,如此多人,如此混乱,你怎么记住的?”窦尧继续发问,刀一样,把把刺向江两鬓要害。

    又紧跟一问,直击心脏。

    “你哪里人,口音很怪。”

    江两鬓说的是洛阳正音的大唐官话。自从加入特案组、接到前哨任务,他就开始了这官话的学习。可惜时间有限,即便穿越过来后在吏部耳濡目染了好些时日,还是很不如意,说出来一口一千两百年后普通话和东北口音混杂的味道。

    窦尧供职吏部多年,全唐的官吏几乎都跟他打过交道,一个人的官话对不对头,其中口音来自何处,一听就知道——但他听不出江两鬓的,难怪要起疑。

    见此情状,另一边的李蓬蒿暗自担心:被窦尧盯上,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脱身的。这些人老于官场,但凡有些蹊跷,都不会轻易放过,何况这是科举。

    正忐忑间,已听见江两鬓开口回答:“说到我这口音,贞元六年吏部流外铨,我偶然遇到前吏部尚书刘公;刘公当时听到我的官话,对我的口音倍感亲切,和我交谈了几句,并鼓励我顺利通过小选。可惜最后发挥失利,到底没能通过。但一直以来,还是感念他老人家的好意。”

    这一席话听完,李蓬蒿登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句话里包含着丰富的意味。首先,这所谓“前吏部尚书刘公”,指的就是窦尧的前任“刘滋”。此人以门荫入仕,曾经担任谏官,贞元二年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使职而成为宰相,声望很高,是个大人物。

    江两鬓之所以提到他,重点在于,这样一位声望很高的大人物,已经在贞元十年,也就是两年前去世了——这在当时是件满朝同悲的事情。

    因此,江两鬓拿他来当挡箭牌,好处在于:一来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二来这人死后声望依旧很高,现今丧期未过,悼念他、维护他的还大有人在,死者为大,窦尧不好当众提出有关他的质疑,免得被扣上不敬的帽子。且那还是他的前任。

    另外,江两鬓这回答,看似回答了窦尧的问题——暗示自己和刘滋是老乡——但其实很模糊,简直等于没答:“对我的口音倍感亲切”,什么叫“口音亲切”?“口音亲切”就一定是同个籍贯的么?说不准刘滋恰好就乐乎这一口,跟是不是老乡没关系。

    所以,事后如若败露,窦尧再追问,说当时你亲口说自己和刘滋刘尚书是老乡,江两鬓大可坦然回复:“窦尚书,足下有所错闻,我只是说口音亲切,并没有承认是同个地方。”对方立即哑口。

    至于真相——刘滋是徐州彭城人,放在一千两百年后就是江浙口音,跟江两鬓八竿子打不着,所以那一席话就是江说谎瞎编的——但由于上述的原因,窦尧纵使怀疑,也没办法揭破他。

    能够在瞬息间做出这个答案,理当是早有准备。李蓬蒿心想:但能准备到这个地步,也实在不容易——

    这千年后的刑侦专家,果真是有些手段。

    李蓬蒿不知道的是,江两鬓的手段还不止如此。

    “火起时,我的职责是维护考场的秩序。”江两鬓道,“重点是‘地’字列和‘玄’字列,从‘惟’‘鞠’座到‘貌’‘辨’座的区域。”

    “当我企图阻止他们拥挤攒动的时候,我发现了第一个‘传义’舞弊之人。”

    “很快我便意识,这场莫名的科场火,很可能就是这些枪手们为了传递抄义,刻意制造的动乱。”

    “因而我便不再疏导人群,采取放虎归山的策略,让他们一个个原形毕露,而我便暗中观察,记住了他们。”

    自此,两个问题回答完毕,不仅让窦尧无法再怀疑他,还将火事的源头从自己身上移开,引到那所谓的“传义舞弊”的八人之中。

    现在,只需要指出那八人即可。

    至于江两鬓是如何锁定这八个人作为他的嫌疑对象的——其中的手段,就是李蓬蒿作为一个中唐读书人所难以料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