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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十章 笔迹追踪拍案惊奇

    第十章笔迹追踪拍案惊奇

    贞元十二年的考场,一个来自一千两百年后的刑侦人员,向监考考官指出了八名涉嫌“传义舞弊”的考生。

    那个与他同时代穿梭过来的、连犯八起无头尸案的杀人犯,就在这八名举子当中。

    前文提到,在廊屋里,江两鬓通过寻找目标凶犯与正常枪手的异同,向李蓬蒿解释了他缩小嫌犯范围的方法:

    凶犯为掩藏自己现代人的口音,在胥吏把关查验身份的时候,和其他枪手一样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首;但和枪手不同,他无需担心自己的身份被考官记住,不需要模仿其他枪手,通过遮僻座位、隐藏状书来保护自己,因此一旦进入贡院,他们就会和其他枪手区别开来——

    暴露在江两鬓眼前。

    这是传统的推理。通过上述方法,可以将嫌犯范围缩小到三十余人,再往下,就无计可施了。

    最终确定江两鬓向窦尧举报的这八个,还需要另一番手段辅助。

    来自2048年的、李蓬蒿作为一个中唐进士考生难以料想的、现代人的手段。

    “笔迹同一认定?!”

    火场已经收拾齐整。考生在胥吏的看管下都自侁侁复归原位,为防灯火再失,他们自带的油灯脂烛都被收起,胥吏穿梭在行列之间,每到一个十字路口,点一盏三彩足盘陶灯。这样座位相邻的四个考生就从原先各自照明,变成只能共享同一处光源。整个考场下来,火烛使用大大省俭,但也更显得晦暗了,夜风一过,满堂都只是影子轮廓。

    都堂前首较亮些,那里是香案帷帘,帘子后坐着一众考官,用的火烛多,出来的影子投在帷帘上,山一样大。李、权、裴三人就候在帘子外十步远的地方,等那“权知贡举”窦尚书发落:李蓬蒿独自在西,东边是权鹤一、裴陡行,他们身边各有胥吏看守,因此权鹤一没法到李这边来,只好和裴陡行相看两厌。

    看守李蓬蒿的胥吏就是江两鬓。后者将八名“嫌犯”的座位编号写在纸上,进到帘内交给窦尧;而后退回到李蓬蒿身边,低声告诉了他自己所用的方法。

    “前面我跟你提过,第八具尸体的手掌心,凶犯刻了一段文字,告诉我们他会在贞元十二年的科举考场再次犯罪。我们就是循着这条信息来到这里。”

    李蓬蒿难以置信地微阖起双眼。他擡起手腕,去扶耳廓里并未脱落的传译器,疑心自己听错似的,喉头滚了两滚,终是反问确认道:

    “你的意思是,你根据凶犯在第八具尸体手掌心留下的字迹,跟这考场中嫌疑考生的字迹进行比对,以此缩小自己的怀疑范围?”

    江两鬓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这项技术,在我们时代叫‘笔迹鉴定’,可用于嫌疑人与犯罪者的同一认定。”

    笔迹鉴定学源于1609年的欧洲。在这一年,一个名叫弗兰克尼·迪尔的法国人写出了世界上最早的笔迹鉴定论文。后来米尚出现,作为“欧洲笔迹学之父”,他相继出版的《笔迹学的体系》、《笔迹学方法》等书,奠定了笔迹学发展的基础,这门学问从此受到西方学者重视并为世人瞩目,一步步开枝散叶出去。

    中国这边是在1949年建国之后,才开始向前苏联引进相关的技术原理。1956年,中国公安部三局请来一名前苏联专家授课,培养出新中国第一批文件检验人才,到1958年出版国内第一本《文件检验教材》,后面又多次再版。到90年代,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和中国刑事技术协会编撰出新的教材,分别是《文件检验学教程》,《中国刑事科学技术大全·文件检验》,归纳整理了前期笔迹检验的理论和实践经验,成功架起了这门学科的根基——到2048,中国在这门学科的世界排名已达前五,技术实践更是远臻成熟。

    成熟到,用它来抓人,准确率可达百分之九十九。

    “放在二三十年前,这个准确率是在65%到75%之间,那时候用多光谱成像、薄层色谱的法子,主要的思路是‘定性’;后来人工智能起来,开始用深度学习技术建立全连接神经网络模型,慢慢地笔迹鉴定就‘量化’了,到现在在司法鉴定方面几乎是零失误。”江两鬓道。

    闻言,李蓬蒿饶有兴味地一挑眉梢:“既如此,为何你不能直接锁定凶犯,还得挑出那八个人来——莫不是功夫不到家,心里没底生怕露怯,只能嘴上吹嘘吧。”

    一席话,气得江两鬓就要翻白眼:“笔迹鉴定是一门现代技术,要达到相当的准确率,需要相关的技术设备辅助。我现在身在你们唐朝的考场,只能用最传统的‘观察法’,能挑出八个人已经不容易。”

    李蓬蒿压住嘴角的笑意,应:“好,你厉害。”心下大悦:摆了这臭刑警一道。

    然而回过神来细想:也就是说,江两鬓是纯靠肉眼和记忆,将现场看到的嫌疑考生的笔迹,和脑海中凶犯刻在第八具尸体手掌心的笔迹作比对——过往用传统“观察法”的鉴定人员,好歹是将检材笔迹和样本笔迹同放在眼前研究,两份笔迹都是实实在在摸在手里的——江两鬓这出,当真是个新闻。

    “还是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下。”李蓬蒿环顾四围,灯火飘忽的一个所在,只有通红的眼,和瘦鸡爪似的抓笔的颤手,心下更是纳罕,“好恐怖的本事。”

    江两鬓望了望帷帘那首,见帘后考官还没有其他动作,便继续对李蓬蒿说道:“笔迹鉴定做同一认定的大致逻辑,就是通过对检材笔迹特征做分析,从而进一步推断书写人的书写习惯。一般来说,笔迹特征在大方向有八种:概貌、局部安排、写法、单字、运笔、细节、指示、言语,这里面每个大方向又可以往下细分。”

    “但是——这里有一点要说明——那八具尸体手掌心的文字,不是写而是刻上去的,或者说:‘划’上去更为恰当。凶犯为了避免我们做笔迹鉴定,特意用这种方式掩盖他的笔迹特征。”

    “意思是,用笔一下一下地把字‘划’出来么?”

    “对,相当于把笔画拆开,非连续地写。”

    李蓬蒿“噢”了一声,道:“是我的话,我就用刀子刻;用笔,多多少少还是会暴露自己的书写习惯。”

    江两鬓没有理会他,犹自低声往下道:“根据对尸体手掌心检材笔迹的分析,我们推断出凶犯笔迹有以下几个典型特征。”

    “第一是定位点,在写左右结构字体的时候,凶犯右部偏旁起笔低于左部,而左部偏旁的拉长大于右部;”

    “第二是笔顺,在书写速度加快的情况下,写一个内外结构的字,凶犯可能出现‘先外后内’的非规范笔顺;”

    “第三是起收笔的运笔,主要是横笔画,是典型的右向上提折笔,大致的运笔走向是起于9点钟,折于4点钟,收于2点钟;”

    “第四是笔压,也就是写字时所用的力量,凶犯在第八具尸体手掌心用的笔具是普通的圆珠笔,笔压在二百四十到二百四十五之间,推测凶犯用毛笔书写的笔压应当是一百八十到两百;”

    “第五是角度,根据我们对比观察,凶犯笔迹横撇夹角小于45度,横竖夹角大于45度,顿点与水平夹角介于30度到15度之间。”

    一连串下来,江两鬓贴心地止住口,回头去看李蓬蒿发懵的神情。

    肯定要懵的,这什么跟什么呀。

    李蓬蒿犹在愣神,对面看守权、裴的胥吏突然来到江两鬓跟前,说自己要去解手,劳烦他代为看管。

    这位同僚走后,江两鬓给对面的权鹤一使了个威赫的眼色,慑住对方企图往这边过来的举动,而后继续回过头,等待李蓬蒿的反应。

    “凭手掌心的一段字,你们就得出了这些信息么······”李蓬蒿愕然道。

    “远远不止,刚刚说的只是典型特征,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不确定的细节。”江两鬓道,“如果字不是‘划’上去的,暴露的信息还会更多。”

    说到这里,他满意地再看一眼李蓬蒿吃惊的表情,而后微将眼神错开,嘴角不自觉地勾扬起来。

    奇怪,很爽。适才在廊屋里,与李蓬蒿讲了“仙槎一号”、时空穿行等物,对方兴致盎然,一派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却并无勾起江两鬓多少感觉。

    现在只不过在笔迹鉴定方面小小露了一手,看到能把李蓬蒿唬住,那登时心中又是得意又是膨胀的,简直都不是他江两鬓本人了。

    大概是已渐渐熟络的缘故。

    “也就是说,你所怀疑的那八个人,他们的笔迹都有你刚才说的那些特征。”李蓬蒿。

    “嗯。”江两鬓点头。

    “就没有一个动摇的?”

    “有,有一个人我动摇了。”

    “真的?说说看。”李蓬蒿语气明显振奋起来:好啊,终于逮到你把握不足的时候了。

    江两鬓斜身向堂中一众考生望去:“‘玄’字列,‘善’字座,那人把笔插在诗筒里了。”

    “插在诗筒?······什么意思。”李蓬蒿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唐人用的‘笔套’,不是那种细长的、只够塞进一根毛笔的长条筒么?”江两鬓指了指最前首“天”字列“天”字座案上的笔套,“那才是用来装笔的吧。旁边那个比较粗的圆柱筒,看着跟我们现代人用的笔筒很像,但其实是用来装诗的。”

    唐朝读书人大多随身携带诗筒,方便一旦灵光乍现,即刻记录在纸,投入筒中,留待有空闲的时候整理。这诗筒和装笔的“笔套”不同,看着口径更粗,但只装诗,不装笔。现代人所用的大口径笔筒,要到明清才有。

    “我看‘玄’字列‘善’字座那人误用,本想着,他是不是就是穿越来的——毕竟身在唐朝,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区别。但转念一想,他在进贡院接受查验的时候,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如果不是像那些枪手一样故意这么做,那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今天出门出迟了。”

    “出门迟,仓皇之下忘记带‘笔套’,只能将笔塞进随身的诗筒里——这样推断,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加上他书写水平很高,字形结构中正,笔顺规范,连笔角度与凶犯典型特征不一样,笔压也有出入——”

    “综上几点,是凶犯的可能性很低,我也就没有把他归入怀疑对象里。”

    有理有据,无可挑剔。

    挑刺失败,李蓬蒿只好讪讪岔开话题:“你让小鹤在那边待着,他可好生无聊,不如放他过来,与我们侃上几句。”

    江两鬓知道他的心思,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仍旧凛着:“是挺无聊,不如让裴陡行一块过来。”

    李蓬蒿噤声了。

    这时屋子外首忽有脚步疾走——一阵阵近到门前,哐,门推开了,人前倾身子探头进来,是名金吾卫,目光在屋内游走梭巡,神色敛肃眉毛紧蹙,似是出了急事要来通报。

    江两鬓见状,立即动身上前:“怎么了?”

    “窦尚书在不在?!”金吾卫沉喉问道,“御史台来人了!”

    听到“御史台”三字,李蓬蒿心脏一紧,正回身望去,却见江两鬓面对金吾卫一脸轻快的神色,口舌平淡道:“应当是考场起火、裴陡行举报等事惊动了他们,依照职责过来监察了。”

    微一推测,又反问:“来的是哪一院?什么身份?”

    “说是察院的,来了三个人,都是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金吾卫答道,“窦尚书在哪,得快些禀报他!”

    “行,我这就去。”江两鬓作一安抚,而后即刻转身,向那香案帷帘后走去。

    经过李蓬蒿的时候,李蓬蒿不确定地低声问了一句:“御史台的人来了?”

    “嗯。”江两鬓压下声喉回道,“我们的人来了。”

    一听到御史台来人,纵是吏部尚书的窦尧也坐不住了,本还悠然坐在帷帘后和其他考官讨论着回纥女子还是新罗女子更显风情,现在两手在空气里一抓,不用人扶就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帷帘外,气颤颤地问江两鬓道:“人呢?人到哪儿了?”

    江两鬓正要答,忽听帷帘后一阵响动,竟是那同监考的考功员外郎、膳部郎中、吏部郎中、祠部郎中、库部郎中、兵部郎中都坐立不住,一个个跟在窦尧后面追了出来,都自神情惶恐,仿佛那御史已经查到了他家头上。

    “都回去都回去!”窦尧气得连连摆手,“跟见鬼了似的!被他们御史看见了像什么样子?!这里是考场不是官场!都给我回去监考!”

    这帮官员遭了训斥,这才一个个缩头缩脑回到帘内。窦尧转身回看向江两鬓,后者立即躬身回禀道:“据金吾卫的传报,应当是已经在贡院门口了。”

    “几个人?确定是三个人?”

    “是。”

    “你去,去请进来。”窦尧刚一出口,立觉失言,赶忙改口道,“噢不对这里是考场——请到后面的厅堂吧,备上一些果品糕点,我马上就到。”

    江两鬓应过,立即飞身出屋,一步步向贡院大门掠去。

    十弹指过后,江两鬓出现在贡院门口,向守门的金吾卫问道:

    “验过堂帖了么?”

    一面问,一面回头,望向门外的雪色天地。剔透的一片夜天,底下是枯槁的长安城,亭台楼阁一时都成了坟碑,礼部贡院是其中一个新砌的丘。

    没有生气的雪地里,三个人在丘前死桩一样站着,品字形,一个在前,两个在后,都是猩红色的大斗篷。

    “验过了,是中书门下的堂印,没有问题。”把门的金吾卫应道。

    他举着火把,脸上一半是跳动的火光,一半是青蓝的月辉。

    “好,有劳了,窦尚书让我带他们进去。”江两鬓报之一笑。

    金吾卫点点头,侧身向旁边让开,挥手向前方的同僚道:

    “放行!”

    就在这把关的金吾卫向两侧让开的时刻,江两鬓静静地擡起眼,向那品字形立着的御史台三人望去。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死桩似的三人也缓缓仰起头来。这时一阵风夹带着老树上的雪簇吹过,三两下掀掉了右后方立着的人的蓬帽,露出了熊浣纱的面容。

    江两鬓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