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科考龙虎斗启示录
江两鬓领着乔装成监察御史的熊浣纱一行人往里走,没过第一个回廊,就收到了李蓬蒿的传话。
传话来自李、江耳上佩戴的同声传译器,这设备为方便穿梭时空的刑事任务,有通讯的功能。
“江两鬓,江两鬓——”传译器那头李蓬蒿低声叫唤,有很剧烈的气音,显然是刻意压住喉咙,避免为旁人所听。
“听得到,什么事。”江两鬓一面带路,一面简短回应。
李蓬蒿:“你们可能调查不了那八个人了。”
江两鬓骤然停下脚步。
“为什么?”
那边声音空了两顷,似是在确认周遭环境的安全。
“那些副考官似乎有问题。”李蓬蒿道,“适才你走后,窦尧又进去和他们谈了一会儿,出来就把我、权鹤一和裴陡行给放了,让我们回到座位继续考试。”
江两鬓瞳眸一缩,脚上的步子立时就停了下来;后面跟随的三人也跟着止住,扬头向他看去。
“你意思是,那六个副考官怕被我们查,联合窦尧一起遮掩?”
“对。”李蓬蒿应道。
江两鬓略一思索,当即否决:“不对,窦尧是‘权知贡举’,不是真正的‘知贡举’,这场考试原本应该是礼部侍郎吕渭主持,他窦尧临时受托,就算其他副考官出了事,他也应该不会被牵扯,没有帮他们遮掩的必要。”
“不一定。”李蓬蒿声调毅然道,“你想得太简单了。第一,六个副考官中,吏部郎中和考功员外郎都是他吏部的人,不能排除是他自家门内着了火;第二,大唐律法规定,‘权知贡举’和‘知贡举’一样负有统监全场的职责,副考官出了事,他就算是‘权知贡举’,也算失职,要一并接受审讯调查;第三,窦尧和吕渭关系一直不好,窦尧又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如果他的场内有吕渭给他埋下的雷,他自己没弄清楚之前,是不会让你们查的。”
江两鬓登时缄默下来。
“总之你们想想办法,窦尧可能会使尽手段阻止你们调查。”李蓬蒿音喉低哑道,“有胥吏过来了,先到这里。”
语毕,“哐”一个电流声,李蓬蒿那边再没了声息。
江两鬓把扶着传译器的右手放下,身后传来熊浣纱的发问:“出什么事?”
她用了变声器,声线做粗,听着有如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
江两鬓:“李蓬蒿透露,那些副考官可能有问题——窦尧为了帮他们遮掩避免连带,或许会阻止我们调查。”
“窦尧?那个监考的官么?”说话的是张树,此时他就立在熊浣纱右侧,品字形队伍左后方的位置。
“张同志,说话尽量用唐音。”位于品字形最前方的人提醒道。
林羌笛,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汉语史研究方向的博士生,深谙大唐官话,本次行动充当语言前锋的一号伪装人员。
张树受他一挑,面子有些挂不住,瘪瘪嘴仍旧认错道:“知道了,林博士。”
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来回过后,江两鬓赶忙抓紧说明当前的处境:“这个窦尧是临时受命来充当‘权知贡举’的,根据李蓬蒿的说法,副考官中有他吏部的人,如果出事他得承担和‘知贡举’一样的责任,而且他和原本的‘知贡举’礼部侍郎吕渭关系不好,不排除是那个吕渭为了构陷他设下的局——窦尧生性谨慎,没弄清楚之前,不会让我们查。”
将话转述完毕,所有人静了少顷,后面的熊浣纱才犹疑着开了口:“这些都是李蓬蒿刚刚跟你说的?”
江两鬓点了点头。
见状,熊浣纱扬唇一笑,道:“看来我们找他还真找对了。”
旁边的张树率先沉不住气:“不是熊主任,您先别急着夸人,咱现在该如何是好?咱这个御史台的权力,能不能盖过他吏部尚书?能不能直接调查?”
“当然可以。”前方的林羌笛插口道,“御史台察院的职责,就是分察百僚、巡按郡县,只要掌握了他吏部尚书的犯罪事实,照样可以弹劾他。”
听了这话,张树和江两鬓的脸色微有些松动,然而熊浣纱却摇了摇头:“你们的思路有问题。我们的目的,不是跟窦尧斗,而是调查。”
“得想办法,让他放下对我们的戒心,觉得即便是让我们查了,也危害不到他和他的副考官——换句话说,得让他觉得我们是他的朋友。”
这个不好办。
唐朝官僚对御史台的忌惮,是刻在骨子里的。早先各朝代的御史,只监察官吏个人,并没有系统化到监察政府的行政机构。到了唐朝,却特意设置了“六察官”,专门来监控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
“兴元元年,以第一人察吏部、礼部,兼监祭使;第二人察兵部、工部,兼馆驿使;第三人察户部、刑部。岁终议殿最······元和中,以新人不出使无以观能否,乃命专察尚书省,号曰六察官。”
御史台分三院:台、殿、察。这“六察官”都属察院,下察六部官僚,上对皇帝一人负责,一旦失职,还有贬官、罚俸的风险。
因此御史台三院就属察院名声最坏,最孤单,最没有朋友。
“跟御史台察院成为朋友,意味着不怕他们查。”林羌笛道,“可御史台查,相当于今上在查,能有人不怕今上查的么······”
林羌笛这话思路一勾,当即勾得江两鬓灵光一闪:“除非——”
然而有一个声音先他之前抢了出来:“除非此人与今上也是朋友!”
声音不从他们四人当中发出。
齐刷刷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阑珊的一个回廊,隔三两步下来些半清半浊的月光,夜风里成了帷帘。来者从回廊尽头来,影子投在帘子上,一步步走近,一帐帐的将帷帘揭开,隐现着来到他们面前。
是裴陡行。
站定了。一张笑脸,恰有冷色的月照在上面,像结了霜的蛾子,一颤一颤,却随时能扑到别人眼睛里。
江两鬓等人静静地看着他,空气一时间里黏稠起来。
“除非此人与今上也是朋友。”口上又重复了一遍。
“比如我父亲。”他肆意笑道。
见到裴陡行,江两鬓第一句话问的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君理当在考场内考试。”江两鬓凛色道,“没有考官允许,不得私自离开。”
裴陡行斜了他一眼。
“我就离开了,怎的。”语调轻,然而十足的不屑,“抓我,敢么?——不敢,就老老实实闭嘴。”
见此情状,如果江两鬓是这唐朝吏部的一个小胥吏,忌于裴陡行父亲的威名,只能乖乖噤声;而他身作一个一千两百年后的刑事鉴定人员,为了任务的顺利进行,且不影响历史叙事,除了忍气吞声,也无旁的办法。
可他是江两鬓。
忍这个字,并不在他的个人字典之中。
只两弹指的功夫,裴陡行就屈膝跪在他的面前;甚至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嘴巴甫一张开,江两鬓已将一团纸塞了进去。
一时下半身跪着,两手被江两鬓剪在背后,嘴上咬着一团纸,说不出话,只能嗯嗯唔唔,下巴抖得筛子似的,哈喇子哗哗腻到胸前。
林羌笛嫌恶地后退两步;张树先是愣怔,后伸手将自己嘴巴阖上,擡眼望向江两鬓,满目都是崇拜;熊浣纱大落落一笑,道:“快点,免得被瞧见了。”
江两鬓蹲下身去,贴着裴陡行的耳朵悄声道:“劝你在没弄清楚我的身份之前,注意下说话的言辞。”
“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不归你们管,不怕你们皇帝,更不怕你爹。如果一时兴起,把你给废了,你们也抓不着我。”
“你过来这里,想说话,就好好说。再触我跟前摆架子,我这人手黑,下一回捏碎你哪里,可不负责背你去医馆。”
“听懂了,就点头。”
裴陡行纵然跋扈,到底是个识时务的,听到对方连天家都敢上嘴,登时吓得脸都青了,哪敢再逞威,连连几下颔首,眼泪都从眶里涌了出来。
“帮你把纸拿掉,不准喊。”语毕,江两鬓伸手将纸团抽出;裴陡行当即躬作虾状,瘫在地上做了好几下干呕,才堪堪捡过魂来。
熊浣纱上前一步道:“你刚才说,你父亲和今上是朋友,所以呢?”
江两鬓插声道:“他父亲和窦尧是亲家。”
闻言,熊浣纱略感惊讶地捂了捂嘴,凝眉忖思:“所以窦尧可以利用裴延龄的关系,躲过御史台的弹劾——不对呀,既然这样,他何必害怕被我们查?”
“他不会、不会用我父亲关系的——”裴陡行一面在地上咳,一面缓缓直起了腰,“至少明面上不会。”
“为什么?”熊浣纱。
裴陡行渐渐站立起来,手还捂在脖子那里,上上下下地摩挲。
“窦在朝中是个异类,不上不下不奸不忠,左右逢迎八面玲珑,从不选边站队。”
“女儿已经许配与我,但这老滑头深谙制衡之道,一直盯着朝上的风声——都知道我父亲裴延龄是靠着谄媚今上才得了如今的位置,朝中大把的清流良臣都看着要把他拖下来,他窦尧可精明,不一味投我父亲的势力,也从不参与那些清明之士的上奏弹劾,一会儿挨挨这边,一会儿捅捅那边,哪边也不沾,呵,看起来就他一个人最干净。”
“刚才在考场,你也看到了,我是他女婿,有用么?他不顾的,发起疯来,谁也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招。但这吏部尚书,除了他,没人能行——这手和稀泥的功夫,掺水加土,分寸把握得那叫个恰到好处,碰上哪边,都得卖这老滑头几分面子。”
话到这里,江两鬓径直打断道:“够了,不是听你来吹嘘他的。”
裴陡行略为忌惮地看了他两眼,语气稍踏实了些,继续道:“还有一点,他这人心眼小,处处都要提防。”
“今年‘知贡举’礼部侍郎吕渭,跟他是老死合不上拍。三天前,吕渭托家里头有事,把‘知贡举’辞掉了——吊诡的是,这厮居然跟今上举荐了窦。”
熊浣纱点点头:“所以窦尚书才要提防,吕渭给他留了个烂摊子。”
“何止是烂摊子。”裴陡行勾唇笑道,“我手底下的人适才查出来了,吕渭做知贡举的时候,抓到副考官里有人收贿泄露考题。”
“巧的是,吕渭抓到的时候,那些副考官刚刚收到贿金,题目还没来得及给出去——这姓吕的也是个人物,知道这情况,不通报御史台,不上奏今上,怎么做?辞职举荐,推给窦尧了!”
林羌笛这时接口道:“《唐律疏议·职制》第一百零九条,诸漏泄大事应密者,绞。非大事应密者,徒一年半;……非大事,勿论。”
“泄露科举考题,按照唐律解释,虽然算不上‘大事应密者’,但也是个不小的罪行。”
裴陡行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两下林,笑道:“这位御史,法条背得很熟啊!”
熊浣纱:“那些副考官不知道自己的罪行被吕侍郎发现了么?窦尚书来做‘权知贡举’,他们还敢继续?”
“你以为他们把考题卖给谁?他们卖题,图的什么?不就这个么!”说着,裴陡行掂起腰间的银袋,“能买题的,非富即贵——贿金都收了,突然说买卖不做,那些买家什么想法?保不齐一个个举报出去,这些人的官帽子都不必戴了。”
一语毕,江两鬓人等都自沉默。不为别的,纷纷想到自己的时代去了。这官商勾结、官官相护的情节,千年前的戏台在演,千年后上了液晶荧幕,照样为大众喜闻乐见。
“所以说,这老滑头,是铁定不会让你们御史台掺和进去的。”
说到这里,顿了顿,裴陡行话锋突然一转:“但我有法子,可助你们。”
听者倏忽间擡头,眸光闪动。
“讲。”江两鬓。
裴陡行阴赳赳一笑:“你们进去,见到窦尧,第一句话:别紧张;”
“第二句话:我父亲裴延龄已经跟你们御史台打过了招呼;”
“第三句话:怀疑礼部侍郎吕渭和中书舍人权德舆设计构陷,所以重点追查此二人:权鹤一和李蓬蒿——其他一律从轻。”
三句话,句句玄机。
江两鬓微一咀嚼,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你想借刀杀人。”
熊浣纱:“不止,他还想把窦尧和裴延龄绑在一起。”
前两句话很明显了,窦尧摊上麻烦,裴家父子利用这个机会替他打点、卖他人情,也因此持住相互的把柄——
裴知道窦有科举泄题的连带隐患,窦知道裴收买勾结御史台,自此站在同一艘船上。但这只是两句话——裴家父子其实没有打点、没有招呼、什么也没做——就简简两句话,收了心也拉了人。
至于第三句话,对窦尧,起的是定心丸的作用,让他误以为御史台知道他的清白,从而放松门关;对御史台,门关松了,他们想怎么查都可以,且还给了他们方向,不会查到窦尧头上去;对吕渭、权德舆、李蓬蒿、权鹤一,就是一把刀,一把砍上了,还叫不了疼的刀。
一箭三雕。
林羌笛忍不住感慨:“这般脑子,可惜了。”
张树则愤然道:“这不是拿我们当工具使唤么,我们可不会成人之美!”
江两鬓不语,熊浣纱同样静默了少顷,却道:“这个法子可行。”
张树:“熊——呃蒋御史!您切莫信了他的一面之词!是不是吕侍郎知情不报、故意陷害,还不一定呢!说不准就是窦尧本人勾结其他副考官,现在咱们御史台来了,他们才联合编了这么一出戏本,故意误导我们的调查方向!”
熊浣纱应道:“能突破窦尚书进去查人,就是可行的。”
言下之意,能查到那八个嫌疑犯,就是可行的办法。
窦尧的诉求,是阻止御史台查到吕渭给他埋下的雷,避免最后和那些副考官一起承担连带责罚;裴陡行的诉求,是将窦尧彻底拉到他们裴家的阵营内,同时打击朝中异己,即清流良臣权德舆和吕渭;而他们的诉求——抓到从一千两百年后逃逸过来的杀人犯。这个杀人犯,就在江两鬓所推断的八个人之中。
采纳裴陡行的法子,和他们的诉求并不冲突。
然而——
江两鬓转头看向裴陡行:“你想针对的,其实只有李蓬蒿吧。”
闻言,裴陡行微感惊愕,面上不动声色,并不作答,但江两鬓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的寒芒乍放。
“诸位御史,你们可得好好查啊。”他轻咬牙关道。
三个回廊、两个小院过后,就到了礼部贡院往来迎送的中堂。
江两鬓几步跨到,轻一扣门,报:“御史台察院三位监察御史已带到。”
屋内传来回话,是窦尧本人的声语:“进。”
吱呀一声,门开;趋步向前,穿门而入。
一进去,被白昼似的灯烛当头一耀,迎面见到这样一排人:为首一个老头,披头散发、赤足裸膊,穿一件肥大的袍子,衣襟还大开,好似对竹林七贤的丑仿;第二个是个侏儒,手伸进裤裆里去掏,好像在抓痒,抓完了还将手放到鼻子下嗅,感慨自己的阳刚之味;第三看似正常,却一直捂巾帕咳嗽,料来身有肺疾;第四个起初坐着还是个高大威猛的好样子,站起来走两步,立时就叫人扼腕叹息——是个瘸的。
第五个,黑,黑得铛亮,活似个昆仑奴;第六个却反了过来,白得跟纸似的,且眉眼柔媚,颇有狐貍之态;第七个正啃着东西,不是肉不是菜,竟是那刚削下的桑树皮,吭噌吭噌咬一片,嚼几下就吞了下去,直呼美味;他是个胖子,胖却矮,在他旁边那个,则是高而瘦,简直嶙峋,像一根竹竿挑着一身衣服,手上有个团扇,扇书“镜中别墅”四字。
八个人,当真是老弱病残、黑白胖瘦。
八个人,正是江两鬓从考场上依靠笔迹鉴定推断出的八个嫌疑犯。
“诸位御史深夜来访,辛苦辛苦!”窦尧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知诸位定是忧心适才科场那把火,才忡忡赶到;我也一样,火一起,我就担心有诈,火灭了,我便着手探查,果不其然,让我查出有这么几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欸!趁着科场火动乱期间,交相传义、勾结舞弊!那火就是掩人耳目,幸得我等发现得早啊!不然这大唐选举良才的问缨之地,倒成了他们兴风作浪的所在!”
微一停顿,最后结话:
“现今,那趁乱舞弊的八人,我都纠集在此处,诸位御史,你们——”
“尽管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