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宫苑御史问讯秘笈
奇形怪状的八个人。老的丑仿竹林七贤,弱的幼童一般体量,病的两个肺要咳出血来,残的有半条裤管都是空的;后面黑白胖瘦也各有姿态,但一样的懵、痴、乖、凛,白日走到街上都使人森然。
八个嫌犯,就这样站在江两鬓一行人面前。
先前的推断全数坍塌。窦尧没有阻止他们调查,还把人亲自送到他们面前!
江、熊等人犹在愣神之际,后面跟随的裴陡行先沉不住气了,几个箭步挺身前来,目光眈眈直视窦尧道:“泰——窦,窦主司,怎么就这八人?我也举报了人的不是?那李蓬蒿和权鹤一,他们私通勾结、传递韵书,也该叫过来,窦公你看,是否是这个理?”
那窦尧正端坐在席,手上捏个朱砂沁玉器在把玩,本自笑吟吟,见到裴陡行进来,整个面堂霎时间里黑下。
这副神态一出,裴陡行登时就吓住,下唇一个哆嗦发起白来,颤巍着回过头,去看江两鬓后面立着的三位御史,指望他们说点什么——然而八位嫌犯俱在跟前,先前那三句说辞也便没了出口的必要,熊浣纱等人于是都是木木的,只语不发。
见此情状,裴陡行顿时急得满头大汗:想把家父裴延龄搬出,苦于屋子那头立着八个外人,无法光明声张;想凑过去耳语,见窦尧那森严的派头,魂都丢没了,哪还有动口舌的气力。
正自焦心,忽就听窦尧悠悠说道:“我有说没叫他们么?”话音未落,又听屋子另一首紧跟着抢上来一句:“裴郎真是念我们念得紧啊。”倏然回首,正是李蓬蒿和权鹤一款款行来。
两人来到立定,面上俱是笑意。权鹤一多是挑衅,站好了,手上还要动作,比作刀状,在脖颈间一划,做杀人封喉的示意,自以为有模有样,实在是像极了稚气未脱的顽性少年。
旁边的李蓬蒿倒好些,一直都是温吞如水的一对眼,只是电光火石间错了一错,与江两鬓暗自交了个眼神,两人心领神会,都凛起色来,预备应对接下来的事变。
见到这两人出现,裴陡行脸色微有松动,勉强牵起嘴角,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道:“来了是吧。”尾音未落,身子已回转过去,向着三位御史道:“就是他们,私传韵书,一个李蓬蒿,父亲是滁州刺史,一个权鹤一,家世不用我说诸位想必清楚——多出来的《切韵》,就在这李蓬蒿袖子里,御史们,你们尽管查,我亲眼看见的!”
他这边刚讲完,那边窦尧便高声喝道:“没大没小!你大人教你的礼数哪里去了?!三位御史犹未落座,未交流职称名讳,你小子在这里叫喊些什么?命令谁呢?!”
这一喝,登时像一鞭子抽在裴陡行的后脊梁上,他一哆嗦,作受惊的猫状连连后退,嘴上要道歉,一出口就支吾了,呜呜囔囔一串音,直退到屋子西首的厅壁记前才堪堪站稳。
整治完这一头,窦尧将目光转过,望向熊浣纱等人,眉开眼笑道:“诸位御史,未请教尊姓大名。”
语言前锋林羌笛率先应话:“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越下风。”
熊浣纱:“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蒋兴朝。”
张树:“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陆看潮。”
都是当前在职的监察御史名字,被吏部记录入案,江两鬓前两天暗潜得到,立即传递给了他们。那通过贡院门卡的中书门下堂帖也是伪造的,用的是2048年的三维打印技术。
他们伪装御史潜入贡院,为的就是协助江两鬓,在那八个嫌疑人中找出真正的凶犯——这一点,单靠江两鬓一人的检举是不够的,一个胥吏并无那么大的份量。要使这考场主司配合,就得请出更大的来压他们——御史台是最好的选择。
不成想,才进贡院,就被告知窦尧将竭尽全力阻止调查;更不成想,等到真正见面,没有阻止,反而列成一排在那里恭候。
真应了那句话:这位吏部尚书会走什么路数,确乎是难以料想。
窦尚书开始说话了:“察院喔——你们那边啊,八位监察御史,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在中央好好待着的没几个,老往地方州县跑,老夫一个吏部尚书,都认你们不全。”
紧接着一问:“不过老夫倒记得一位,你们有个同僚,白锦江是吧——他啊,以前我们吏部的,后来我将他转到你们御史台了。这小子不错,这几年不知道怎么样,我听说他儿子通过同州的考试了是不是?嗯?”
这一问出来,旁的人还没什么反应,李蓬蒿先暗自锁起了眉。御史台察院八位监察御史,不仅监察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还得巡查地方州县,因此多有迁徙,平日里很难见上一面。好巧不巧,窦尧提到的白锦江,李蓬蒿在入京前恰好见过,正是在滁州,白锦江路过视察来拜访李父,两人就在官衙里见上了。几句寒暄,倒也了解了白的基本情况——
四十三岁,单身汉一个,压根没有子嗣。
既然没有,窦尧为什么那么问。
旋即之间,李蓬蒿就明白了窦尧的意图:他是在试探!
既然熟识,窦尧肯定知道白锦江没有儿子,他作此问,是要探熊浣纱等人的虚实:同一个察院的不可能不了解,如果熊浣纱顺着他的话意下去,必定要惹上怀疑!
思及此,李蓬蒿赶忙开口道:“窦主司,足下怕是记错了,白御史这些年忙着为大唐效力,辗转各地州县,至今还是赤条条一人,哪来通过同州考试的儿子?”
熊浣纱林羌笛本来受了窦尧的问正自犹疑,听到李蓬蒿这一句话,立时反应是怎么回事,两人对视一眼,林羌笛看到对方轻舔下唇,明白是让自己回话,于是清一清嗓,以一口纯正的唐音回复道:“白御史——喔白御史,适才我还寻思着,怎么白御史还多了个儿子呢?!这不是瞒着我们,闷声发大财嘛。”
窦尧笑笑,斜了李蓬蒿一眼,说:“那是我记错了。人一老,着实有些不中用。”
林羌笛笑道:“公说笑,公健朗着呢。公也知晓,我们御史台察院,干的一向是得罪人的差事,这朝中的同僚,恨不得百步开外见到我们就躲。这次过来,我等还怕惊动了公,见公这般配合,我等就踏实了。”
窦尧摆手道:“哎呦呦,这什么话!出去打听,谁都怕你们御史台,我窦尧怕么?只要身子正,就不怕影子斜,对吧?欸——脚正不怕鞋歪!都是为朝廷效命,都是为了大唐好,这科举是给今上选拔良才的地方,你们要查,我敢不配合么?”
两个回合下来,都是官场阿语。林羌笛是汉语史研究生,有古文化储备,唐话说得好,久在团委帮手,那些个逢场来回也多有掌握。因此这回熊浣纱让他充当前锋,不至露了马脚。但他毕竟是个一千两百年后的现代人,话多了难免要疏漏,所以林羌笛不再周旋,单刀直入道:
“既如此,我们御史台察院更得好好办事,不能负了公这一片心!”说着,望向李蓬蒿,“李郎是否?这科场上的检举,有足下的一份,正是那边那位裴郎发起的。请李郎一并来这边,我们从你先开始。”
李蓬蒿张口要应,那边窦尧却先他回道:“那个——越御史啊!对这李蓬蒿的举报呢,是说他和旁边这位权郎私通,权郎把自己的韵书给了他,说是那韵书上面啊,可能有我们考官泄露出去的题目。”
“但是啊,适才在你们赶到之前,我们就先对这李郎和权郎做过搜查了,李郎的袖子里啊,确实藏了一本书,不过不是《切韵》,而是一卷白册!啊,空白的册子!那权郎呢,我们也查过了,人家那《切韵》就好端端的在他那袖子里头,里面的内容我们也检查了,没什么不合适的。”
“所以说,是这个举报,出错了。”
几番话下来,全场空寂了几顷。
还是裴陡行最先反应过来,咻的一下已经蹿到窦尧跟前,两眼勾勾,直视着对方切声道:“窦、窦主司?——你、你——不是——”语无伦次,急得转身要去扒李蓬蒿的袖子,“切韵——是切韵!怎么可能不是——切韵,就是切韵——”
李蓬蒿后退两步,躲过裴陡行的扑抓,手背在身后,凛然正色道:“裴郎,窦主司已经亲自查过了,我与权郎是不是私通韵书,一会儿交由几位御史裁定便知,阁下可别失了体面。”
裴陡行猛一擡头,恶狠狠瞪视道:“你换了是不是?!你换了!御史!——越御史,蒋御史!他换了,他偷偷换了!就是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偷偷换过来的!”
权鹤一在旁不屑道:“姓裴的,你这什么样子啊?咬不到人还急了是吧?家里狗粮没吃够别出来冲人龇牙啊!丢不丢人?!”
他这话一激,跋扈惯了的裴陡行哪受得了这起,拳骨梆梆一捏,霎时间里就要揍上去,幸而窦尧一声呼喝:“住手!”才将他骇得止在原地。
“像个什么样子?!啊?!”窦尧怒道,“几位御史都在这里,你在做什么?裴陡行,你是御史台的?是你在干监察?要不你过去,请几位御史把官服脱了,交由你来办?”
裴陡行瑟瑟的,不敢应话。
林羌笛道:“窦公,别动气。”
窦尧仍旧虎着脸,恶声道:“你过来!”
裴陡行没有动弹。
窦尧:“我数到三——”
话音未落,“三”字还没出,裴陡行已经站到了窦尧身后。
权鹤一向李蓬蒿看了一眼,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他与裴陡行交恶惯了,得以盖过一回,还是在对方自家岳父的面前,更平添了成就之感。
“你,跟我到偏屋去,别打扰几位御史办事。”窦尧侧过脸,对裴陡行沉喉说道。
林羌笛上前一步,看了李蓬蒿和权鹤一一眼,对窦尧道:“窦公,这李郎与权郎洗脱了嫌疑,是好事。不过,我们还得按程序走,让他们做一些记录,所以······”
“越御史,看你方便,啊!不用管我。”未等林羌笛语毕,窦尧已经摆手打断,“我到偏屋去,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说着,身子已经起来,向着门首踱步过去;出去四五步,发现身后空空,刷地就回头,瞋视着犹在原位的裴陡行,一语不发,只一副渐黑的面堂。
咚的一声,裴陡行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快紧几步,终于跟到窦尧身后,躬身交手,枯萎的姿态。
“诸位御史,先行告退。”语毕,窦尧已拉着裴陡行跨到屋外,吱呀一响,闭上门关。
“所以,窦尧为什么放了你和权鹤一?”
“我也在想。刚才我跟你传音后不久,他就把我叫过去,要我把袖子里的韵书给他。那书我不是给你了么,我就说没有,他不信,动手来搜没搜到,居然反手给我塞了一本白册。还交代说,一会儿监察御史过来,一定要配合好他,咬死袖子里的就是白册,没有其他——权鹤一也被他叫了,估计说的内容跟我差不多。”
“你不是说,他会阻止我们调查么,为什么把这八人交出来?”
“我猜测,窦尧可能已经知道,那些副考官里是谁有问题了。他肯定已经摸清了情况,确定你怀疑的这八个人里面没有干系,才肯放手让你来查。当然,不排除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讲。”
“你这个胥吏,已经被他怀疑了······”
中堂出来,一条蔼蔼的雪路,底下是青石砖,因此这路看起来黑白交间。青砖铺出去一丈远,出现分岔,一岔向东南,一岔向正南,一岔向西南;一只瘦鼠在分叉口出现,火燎的白癞疤,枯长的尾巴,也正自犹疑,忽听见喀嚓一瓷碗的碎响,西南向的动静,于是便循声过去,到那西南的偏屋门首,正待要钻,门咿呀一下开了,踏出来一个人的脚,立时将这丑物当场踩死。
那脚正是裴陡行的。他被窦尧的摔碗惊到,恐外面有人听到响动过来,于是开门来探,谁知一出就踩中老鼠。本来他那脚没踩实,来得及避,可是他心头无名火正旺,见到能碾压的物事,自然不放过,足下发狠,碾了个痛快,终了还在那块死肉上跺了几下。
他闭上门,回过身,看向屋子正中端坐的窦尧,不得已又换上一副盈盈的笑脸,说:“泰山,你消消气,是我不对,我不该——”
“你啊,没什么不该。”窦尧声气作怪道,“你是裴延龄的儿子,想见谁,岂是我小小一个吏部尚书拦得了的。”
裴陡行就差给他跪下了。他声带哭腔道:“泰山,我、我知错了,我不该——不该私自去见御史,不该和他们编排你——我不好,我不对!”
一面说着,一面提手一扇,连给了自己几个小耳刮子。
“那个胥吏,你认识么?”窦尧冷眼一眯,像看着裴陡行,又像看着某个茫渺的所在。
“胥吏?胥、胥吏——噢!胥吏——他!”裴陡行辗转几下思维,终于明白窦尧的所问,“我不认识,泰山,我怎么会认识一个小小的胥吏······”
“这厮不简单,估计是御史台的人。”
闻言,裴陡行懵然一怔:“御史台的人?御史台派人假扮成胥吏?”
窦尧点点头。
裴陡行道:“泰、泰山,小婿愚钝,你是怎么······”
“呵,他们这些基层的文员啊,参加不了科考,当不了官,一个个都是混日子的,你当他们那么勤勤恳恳,啊?来科场做个巡场胥吏,起火了,还那么尽忠职守,帮上头的人留意——谁传义、谁舞弊,他们图什么?”
裴陡行眉眼下垂,显然已在思索。
“还有,这三个监察御史,来得也太快了。”窦尧一面说,一面摘下腕上的佛串,捏手里一颗颗咬着,“那火烧在贡院科场,外面有墙挡着,理该看不到。他们看不到火,却能那么快得到消息——我这边可还来不及派人去通报。”
裴陡行:“泰山意思是,有人给他们传递了消息。”
窦尧不语。
裴陡行:“可是,御史台为什么要安插自己人在科场?”话刚落,立时想到江两鬓检举的那八个嫌犯,“那八个人——不会吧,难道说,是什么官宦之······”
窦尧摇了摇头:“不是,真要是有官家背景,我怎么可能放他去查。”
“那到底是······”
“不知。”窦尧凛色道,“我已经叫人去盯了。”
这头话落,算是暂告一阶段,因也思想不出个结果。然而裴陡行一时也想不到别的话来接,所以沉默下来,只不过假作眉头紧锁状,好似真苦苦求解着。
窦尧识破了他的伪装,冷笑一声,再开一语道:“不过,我却知道,这御史台为何要来科场盯我。”
裴陡行猛一仰起:“盯你?!不是,泰山有所不知,我收到线报,说的是那几个副考官里面有人受贿泄题,那礼部侍郎吕渭知道这起事,但他故意不说,推给泰山来收拾——真要盯,也是盯那些个郎中。”
这席话说毕,窦尧噗嗤一下,好似听到了个大诙谐:“你是说,吕侍郎要害我?——不不不,他呀,拉拢我还来不及。”
极限反转的一句话。
“什、什么意思,拉拢?······”裴陡行诧然道,“吕渭是出了名的清流犟骨头,他怎么可能——泰山,我不是那个意思,泰山两袖清风,自然也是清流,只是、只是那吕渭······”
不过窦尧并不听他,径直打断,另发一问:“行儿,我且问你,都说当朝这三个宰相,贾耽一心要告老,卢迈和赵璟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是时候,咱们大唐的宰相,得换些人了。”
“你觉得,会换谁?”
这一问,问的正是当前朝野最为关注的新闻——
宰相任选。
裴陡行声喉恳切道:“换谁——贾耽虽告老,但今上从未应允,最有可能换掉的,便是卢迈和赵璟。换两人、填两人,今上素信我父亲声语,宰相人选,定会听从我父亲意见——那我父亲,我父亲自然是推举泰山啊!”
裴延龄身任户部尚书兼判度支,位高权重,深受皇帝宠幸,要选宰相,他必然插得上话;裴家与窦家联姻,窦尧又是当朝吏部尚书,一手人事大权握在手里,裴替窦说话,是不难理解的。
然而——
“你错了,你父亲,还有一个人选。”窦尧勾唇一笑,“而且我听说,他已经向今上推荐了。”
话未道罢,裴陡行已经大惊失色,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这位泰山面前:“泰山多虑!!!我父亲与泰山多年交好,怎可能将你弃置,去推举旁人!!!”
窦尧笑道:“怎不可能,你家大人有别的算计,不是好事么?反正我们两家已经联姻,他料定我不敢偏离他太远。如果栓死在我这一棵树上,对他来讲,回旋的空间就小了。”
鞭辟入里的一句话。
裴陡行已将头埋到了土里去,唯恐稍一擡起,当面就是一道天雷劈下。
“不过啊,我也算幸运——你爹不推举,幸亏还有别的人看得上我这小小的吏部尚书。”
响赫赫的一道天雷。
裴陡行不得不悚然擡头:“谁?”
啪嗒一响,窦尧收起了佛串,微一俯身,凑到了裴陡行耳边。
“权德舆。”
裴陡行的脸色瞬间惨白。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御史台要来盯我了吧。”窦尧笑嘻嘻地重新直回身子。
“他们得替今上来看看,我窦尧配不配——”
“当这个宰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