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八仙过海田野调查(上篇)
窦尚书离了中堂,熊浣纱等人便得了地盘,时间紧,由不得再婆妈,立即就得开审。
这中堂有一面十二扇屏风,横在那里,整个室内就隔作两爿,前半爿张树摆了张桌案,请上纸笔,叫那八个嫌犯和权鹤一依次上前,各自姓字、户籍、亲族、州考地、举荐官一一写上;后半爿就是熊浣纱、林羌笛盘坐,李蓬蒿立着平张开双臂,江两鬓在他跟前假意搜身,口上将喉咙沉下去,压低了声向李蓬蒿索问。
“你这个胥吏,已经被他怀疑了······”
话到这个关节,江两鬓神色不变,端端立起身来,向后两位监察御史禀告:“没有查到多余的韵书,窦尚书所言理该不假。”
这时张树在前爿登记,与那些考生有问有答,声量渐高,加上屏风厚而宽大,可以隔音,熊浣纱便松弛了些,直接开口:“仔细一想,我们确实来得有些赶巧。”说着,擡眼向江两鬓,“怎么办,你刚才在回廊那样对裴陡行说话,他要是与自己的岳父通气,我们可就待不下去了。”
江在回廊对裴说的话,李蓬蒿并不知道。因此他闻言微愣,正待要问,已听江两鬓冷声回应:“放心,他不敢和窦尧说的。”一面应,一面回头去看李蓬蒿,“有空跟你解释。”
“你怎知他不敢?”林羌笛。
“他应该不想岳父发现,自己也是那‘传义舞弊’的一份子吧。”江两鬓道。
传义舞弊——李蓬蒿陡然一悚,想起进入夜试考场前,权鹤一说的两句话:
“这有何足怪?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父亲裴延龄是什么人物?本来就可以门荫入仕的,是因为门荫讨不到好职位,且名声不好,他才被迫来考这进士——但他那个样子,能有什么作为?不枪替还能怎么?”
“那枪手就坐在他邻座,应该是靠‘传义’。今天考‘杂文’倒罢了,下一科‘帖经’才是他裴陡行最要命的,这家伙对经义一窍不通,全仰赖那个枪手授人以鱼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李蓬蒿看向江两鬓的侧脸,微有些发愕。
“为了排查嫌犯,所有举止可疑的考生我都有留心。他和他的邻座,太明显了。”江两鬓道,“在回廊我借此警告过他,如果他敢露我的底细,今年的科举就不用考了。”
熊浣纱轻一作笑:“你一个老刑侦,怎么净来些黑社会手笔。”
她的笑意只两刹光景,很快就换了一副肃色,手擡起,扶了扶耳际的传译器,目光垂落下去,略有些叹惋道:“人脸识别有结果了。”
两盏茶前,一踏入中堂,张树即刻使用领口的袖珍照相机,将八名嫌犯的面容逐一摄下,传与贡院外围布守的刑侦人员。刑侦人员调动时空科学研究中心所有的人事资料库,启用同一认定系统进行人脸识别,两盏茶过去,熊浣纱终于得到结果——
“十一个分部的人脸信息,没有和外面那八个人相吻合的。”
初战告衰。
前文讲述,第八具无头尸体的手掌心,出现了一段提示文字。提示文字里包含精确的时空参数,这参数非专业人员不能写就,因此警方顺势怀疑,凶犯就在时空科研中心内部。这会儿结果出来,江两鬓揪的这八个人,“没有相吻合”——众人顿时静默,各自都思索:江两鬓出错了么。
只是还有一点。手掌心有时空参数,怀疑是科研中心内部人员作案,继而排查,可惜的是都不在场——全国十一个分部的在职人员一一排查,在这八起命案的案发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
因此静默不过两顷,很快就听见江两鬓沉声说道:“所以······这回过来的,真的是共犯。”
“只能是共犯了。”熊浣纱道,“亲手犯下八起命案的是一个人,协助穿航到这唐朝科考进行下一次犯罪的,是另一个人。”
双人犯罪。
林羌笛顺藤摸瓜道:“这么说来,如果外面那八个人里,真的存在一个凶犯——人脸识别比对失败,说明这个凶犯不是写下参数的、时空科研中心的人,而是——”
“八起无头尸案的直接犯罪者。”江两鬓接口道。
咚声一作,是熊浣纱从席上支起了身。她捞起案上的一个月白釉注子,稍一倾斜,漏了滩绿蚁在案面,手指贴上去,就着酒渍开始书写:“两个人,得给他们取下名字。”一笔一画,先写了个“头”字,“一个负责杀人砍头,或可叫他‘刽子手’。”指尖一提,带着一抹湿连到下一个字,形成字间牵丝,“一个负责时空穿航,把人送来送去,那就是——”
两三笔划,俄而字成;指尖微一擡起,众人看到“头”的旁边倚了一个“渡”字。
“摆渡人。”
话音一落,周遭听者眼神都是一冷。
“现在混在那八个嫌犯里面的,是‘刽子手’。”熊浣纱道,“八起命案的直接犯罪者。”
听到这里,李蓬蒿犹疑着插声道:“既如此,应该不难排除——能杀死八个人,体格定差不到哪里。外首那八个举子,有老人,有侏儒,有一个断了腿,还有一个一直咳嗽咯血,肯定是痨病——这几个,定不能是‘刽子手’吧。”
林羌笛摇头否认:“‘刽子手’来自2048,我们那个年代,即便手无缚鸡之力,要想杀人,有的是办法。”
熊浣纱:“所以八个人都不能放过,都得查。”
这时旁边暗自思忖的江两鬓突然擡眼,望向熊浣纱道:“‘摆渡人’在时空科研中心工作,他用时空飞艇把‘刽子手’送过来,应该会留下使用记录。”
熊浣纱转瞬明白他的意思:“已经查了最近所有调用‘仙槎’系列子舱的工作人员,信息还在从2048传输过来。”
时空飞艇在2048年虽还属于国家机密,但已可以量化生产。除去熊浣纱等人使用的“仙槎一号”,尚有二号、三号、四号等系列子舱,分布在全国十一个研究所分部内。使用时空舱穿航做考古研究,须得极高的品级权限,且有一长溜的审批程序要走。“摆渡人”既要动用,免不了留下痕迹。
江两鬓:“再缩小下范围,使用过时空飞艇,且近期飞艇未曾返航。”
“未曾返航”,这个推断合乎情理。江两鬓等人穿航来唐朝,那“仙槎一号”就秘密停留在京郊,等待任务结束,再将他们载回未来。凶犯也理该如此。“刽子手”穿航过来,必有一艘飞艇近期不在2048时空——
找到这艘失踪的飞艇,也便找到了“摆渡人”的真实身份。
然而熊浣纱否定了他的想法:“时空飞艇有自动返航功能。‘刽子手’留在唐朝,可以让时空飞艇自己回去。”
江两鬓又道:“那查时空参数。近期使用时空飞艇的可能很多,但使用时空飞艇来唐朝的,就有嫌疑了。”
熊浣纱再度否定:“如果‘摆渡人’违规操作,是可以让‘刽子手’中途转渡的。先让他去一个别的时空,落地后传回信号,然后再转来唐朝——这样操作的话,我们用时空参数没有办法排查。”
接连碰壁,江两鬓的脸色霎时黯淡下去。未来的法子行不通,兜了一圈,还是只能从那八名举子当中去找。这八名举子,都在入院查验的时候排在队伍末首;都堂堂正正,不择偏僻不掩名姓,坐在“地”字列与“玄”字列的显目位置;都书写独特,与那第八具尸体手掌心的划字多有重合之处。
“刽子手”混在他们中间,要找,为今之计,只有一条线索:
枪手。
这“刽子手”伪作了枪手。他用了别人的文解、状书,拿了别的考生身份,才蒙混进这考场之中。
“但不排除,其他人也有枪替的可能。像裴陡行找的那个枪手一样,坐在邻座,传个小抄,是不需要假冒原主身份的。”李蓬蒿道。
前半爿闹声依旧,后半爿则一片冷落。都是压眉凝色,苦苦思解,一时间连空气都有了重量,人在呼吸,也像在灌铅。前爿的灯余斜到这边,一剪剪影子稀碎在那里,成了枯枝残叶。屋外是凛冬,屋内也是凛冬。
见了这副情景,熊浣纱顿时抿唇一笑,配上一对眼,脉脉的,像个切开的苹果。
“这么颓丧作什么?嗯?”她将几个人看过去,带着笑眼,“放轻松,不就是人脸识别不成,多出来一个凶犯嘛。我们先抓一个,再抓另一个,咱们这么厉害,没问题的。”
都没有应声。
得不到回应,熊浣纱只好稍稍正经颜色。她将身子微往后仰,意识到没有靠背,便伸手攀住桌案边缘,把自己往回拉了拉。而后轻咳一声,扣了扣案面,声弱量重道:“我有办法,可以把‘刽子手’诈出来。”
江两鬓登时如同雀闻爆竹,倏地就挺起眼:“什么办法。”
熊浣纱神秘一笑,没有回他,反倒眼神一跃,落在李蓬蒿身上;后者经她一视,竟是脸红起来,口语支吾道:“这个办法,需要我帮忙是么?”
熊浣纱倩笑着点了点头。
见状,江两鬓眉头一紧:“你要他做什么······”话未罢,张树恰在这时闯过屏风,两个躬步,半蹲在熊浣纱案前,轻声说道:“已将那八人背景探查完毕。”
“好。”熊浣纱倏然之间,起身,穿衣,戴变声器,一俯身,抹掉案上酒渍文字,动作爽利,身姿飒爽,眉毛神宇都在瞬间庄重起来,隐透出个孝烈将军花木兰的风采。
“走,去把那‘刽子手’——诈出来。”
话说这边中堂前半爿,八名举子在张树那里登记了姓字、户籍、亲族、州考地、举荐官等信息,一一将背景交代,完后都自枯坐,等,渐等渐不耐烦,这就有人出口怨尤,说自己文章还没写完,这御史台简直害死个人;话未毕,哐啷一响,却见一十六个胥吏正步进来,前八个捧食案坐榻,后八个捧酒杯菜碟,一连过去,八个考生逐一放置。
正惊疑,欸欸疑问声不断,一十六个胥吏不应,一回身都出去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又进来,这回是熊浣纱、林羌笛、张树三人,手上捧了自己的坐榻,到达位置自己放下坐了,位上已备好酒食;后面跟个江两鬓,则是直立,不过手捧酒注子,听熊浣纱指示,走过去给八名举子面前的酒杯满上。
“陆御史,你弭这是做什么?”终于有人耐不住,一拍食案,对着张树直接发问。
拍食案的正是那瘸了半条腿的威猛汉子。这人相貌堂堂,真当得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八字:为玉的是那炯炯双目,为松的是那挺拔的腰肢,且一出口声如洪钟,郎朗有大丈夫气概。
他的名字叫晏梓人。
半炷短香前,张树在后半爿,向熊浣纱简要介绍那八人的背景情况。
为首一张,就是晏梓人。
“晋宁人,今山西临汾,属于‘乡贡’考生,参加的是长安的京兆府举送。”张树。
熊浣纱:“他是山西人,为什么参加的是京兆府的州考?”
这问题张树答不上,犹疑着看向林羌笛;林羌笛正待要说,另一边的李蓬蒿已经率先回道:“是可以跨地州考的。在长安京兆府参加解试,如果能够被成功举送,登科的希望‘十得其七八’,要比其他州府更有优势。”
林羌笛补充道:“《唐摭言》有句话说,‘以京兆为美,同、华为利市’,京兆府、同州、华州举送的乡贡考生,会被省试的知贡举格外看重,尤其京兆府——如果京兆举送的人有好几个落第,他们可以直接向贡院移交文书,请考官回复这些举子落第的原因。”
熊浣纱笑笑:“首都的就是豪横呵。”
李蓬蒿又接着说:“关于这晏梓人,我有些耳闻——打小习武,有从军志向,十七岁上下因为事故断了半条腿,成了瘸子,但人仍旧是爽朗豪放,是个身残志坚的亮节人士。”
“不过他性情太刚,犹厌矫揉。听说京兆府解试当天,他因为吃酒迟到,去了考场,见考题是《幽兰赋》,居然不愿意作——听他们转述,晏梓人原话说的是‘两个汉相对,作得此题,速改之’,那解试的考官听闻他的大名,倒也依照他的意思,给他把题目改成《渥洼马赋》。”
熊浣纱眨了眨眼:“所以,他是嫌弃原来的题目,太、太娘?”
林羌笛:“不是太娘,是对着男人,他写不出来。”
李蓬蒿:“正是此意。”
张树与林羌笛对视一眼,后者会意,替张树向晏梓人答复道:“晏郎莫要着急,且与我等吃过一杯,再来详谈不迟。”说着,将酒杯举起,示意共进。
那晏梓人听说,嫌恶地咧咧嘴,连连摆手道:“叫我晏梓人就行,晏郎晏郎,跟我娘子叫得一样,听着别扭。”说毕,也跟着举。
他首先出声发难,但举杯却很爽快。其他七人里面,还有人踌躇着一动不动。
林羌笛看着那犹未动作的两个人,笑道:“曲郎君、诸葛郎君,怎这般安静?莫不是我等哪些地方,也冒犯了两位阁下?”
“曲郎君”、“诸葛郎君”一齐擡眼看来:前者骨瘦如柴,手中持扇“镜中别墅”;后者乌黑铮亮,袖子一撸,梆梆全是肌肉青筋——正是“黑白胖瘦”中“瘦”与“黑”的那两位。
“曲肱枕,许州长社人,今河南许昌,经许州举送入京参加省考;诸葛麒麟,户籍地未知,现住地务本坊,参加华州解试,由华州举送入京省考。”
熊浣纱看向李蓬蒿道:“这两人,你有什么印象么?”
李蓬蒿:“那个曲肱枕,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听说他还是宣慈寺一个看门的门子,贞元六年去参加曲江亭一个新科进士的宴席,宴席到一半,突然有个人骑着驴闯了进来,骄横放荡,扬言要喝酒,还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有人认出,这骑驴的是中书侍郎的门客,深受宠幸、权大势大,所以当时一个个包括那新科进士,都只管低头,不敢拦阻——唯就这曲肱枕,拎一条马鞭就上去了,啪啪啪一百多鞭抽在那门客身上,直接让他滚蛋。”
“周围人看他这么狠,以为是个家里背景更硬的高官子弟,所以都拥着上去巴结——结果这曲肱枕大大方方地说,他只是个给寺庙看门的人,一身轻盈来去无牵挂,所以敢直接教训无礼之徒。”
张树在旁听得直接拍掌:“这人可以啊。”
下一个,“诸葛麒麟”——
李蓬蒿摇了摇头:“从未听说。”
张树举手道:“我跟其他考生打听了下,这人似乎有昆仑奴的血统,而且是个混鬼市的,专门买卖墓里的明器。听说是常年被官府打压生意,才来考这进士,想要以后黑白通吃。”
林羌笛道:“说得通,这人住在务本坊,《辇下岁时记》就有记载,‘长安务本坊西门是鬼市,或风雨曛晦,皆闻其喧聚之声’。”
后半句话:秋冬夜多闻卖干柴,云是枯柴精也。
熊浣纱总结道:“这两个,一个至白一个至黑,都不是会轻易听从的人,一会儿行动要多加留意,免得引他们怀疑。”
“可是这酒不合两位心意。”林羌笛道,“按道理讲,这魏家酒理该不会怠慢了二位。‘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一边诸葛麒麟手放在杯口摩挲,迟迟没有举起的意思;另一边曲肱枕盘坐在席,眼睛看都不看酒杯菜碟一眼,直接往屋子外首去探——什么也探不到,只好恹恹收回,怒视眼前人,咬牙道:“诸位御史,可是要封口?”
“封口?”林羌笛惊异道,“这是从何说起。”
曲肱枕:“窦主司呢?”
“回考场监考了,这里暂由我们做主。”
“李蓬蒿和权鹤一呢?”
“嫌疑洗净,回去继续写赋。”
“那我们还有什么嫌疑!”曲肱枕喝道,“说我们‘传义舞弊’,可有凭据?没有凭据,便早早放行——我们个个还有文章要写,没时间在这里瞎耗!”
话音甫落,那边立时有一个老涩声喉跟上,对之反击:“年青郎君,呼喝什么?魏家酒——你可知晓?开国名相魏征魏玄成,用西域法子酿出来的呀!此等好酒,岂是随便能喝到的?写文章算什么,今年没写完,明年再来咯!你们小年青,就是心急,这科举打的是长期仗,切忌心浮气躁——你看看老朽,几十年都考过来了,何惧这一时半会儿。”
“张龟寿,邢州柏仁人,今河北省邢台,六十有四,参加进士科考已经三十九年。”张树。
熊浣纱叹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六十四了,还在考。”
林羌笛:“古代‘利出一孔’,不考试,也不知道做什么,有的已经成了执念。”
“这个老考棍,应该不太可能找人枪替吧?”熊浣纱看向李蓬蒿。
李蓬蒿点点头:“是不太可能,类似这样的人,在京城考生圈是很有名的,时常引作笑谈。”顿了顿,又说,“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老人要伪装易容并不困难。”
“也是,看他那一大把白胡子,只剩个眼睛鼻子在外面,不熟的人也挺难认的。”张树。
“还有一点。”李蓬蒿补充道,“他似乎很崇拜竹林七贤,要警惕他可能吸食五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