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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十四章 八仙过海田野调查(下篇)

    第十四章八仙过海田野调查(下篇)

    张龟寿话罢,那曲肱枕仍旧是将脸觍着不声响。边上的晏梓人见到,终归是忍不住要笑侃,凭一副爽朗的性子径直开口,还捎上了在旁的另外两人:“一看这曲大,就是还没成家。等成了家,被娘子管上了,就知道要吃个酒有多难得——是吧,武大、元四!”

    听到招呼,“武大”、“元四”都徐徐偏过头,应个眼神过去,正是那“弱”与“病”的两位,一个侏儒,一个肺疾。

    两人原名分别是武陵源和元疫走。“武大”和“元四”是结合他们家中排行的密称,在唐朝是亲近之人用的,但晏梓人与他们结识还不出半个时辰——足见他这人的自来熟。

    “那是晏老弟你妻管严!我家那位,凡事可都听我的——这我要喊东,她就不敢往西!我要生仨,她就不敢生俩!”武大双手举杯铿锵回应。

    元疫走不说话。晏梓人笑嘻嘻的,见人不语,还偏要去点他:“那还是武大你行啊!回头得向兄台请教!元四——欸元四!低头作甚!你家那位怎样,管你么?放你吃酒么?”

    被叫得无奈且烦,元疫走出声要骂,一提声就动了气管,登时又是呛个不停,几乎要翻过白眼去。

    一面呛,一面用手捶胸,做痛心疾首状,满眼通红,断续着道:

    “——贱、贱婢,贱婢一个。不提,不提也罢!——”

    “这两人有相似的地方——他们来参加进士科考,好像都和他们的妻子有关。”

    熊浣纱:“说说看。”

    张树:“首先是这个武陵源,袁州宜春人,在家排行老大,家中还有个弟弟,叫个武陵春。据他亲口所说,他弟弟武陵春前些年中了进士,风风光光回乡办了个宴会,请的都是当地官员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宴会上这弟弟坐在首席,作为哥哥的武陵源到的时候,却被叫去小屋里吃饭——嫌他是侏儒,还是个田舍汉。”

    “这武陵源说,他本来不当回事,因为从小就被人看不起——他是个侏儒嘛。可谁知那晚他回到家,就被他老婆骂,说他没有羞耻心,说那武陵春是自家弟弟,自家弟弟都看不起你,你还在这里忍气吞声,不像个男人——还问他,等哪一天自己跟别的男人走了,他武陵源是不是也只能像现在这样,缩在壳里当怂包。”

    一席话说得绘声绘色,尤其最后“怂包”两字,张树落音很重,一看他连牙都咬着,可见是共情了。

    熊浣纱点点头:“是挺狠,但也是在激他。如果不想自己的丈夫好,做妻子的不会白费心思说这些话。”

    张树点点头,又接着道:“另一个元疫走——本来他和那武陵源一样,一直催我放他回考场,见我不理,他也说起他和他老婆的事情,但和武陵源完全是相反的例子。”

    “这元疫走身子骨一直不好,当年他妈给他娶这个媳妇,就是为了给他冲喜。媳妇过门没多久,老太太就死了,元疫走病也没好,科举一年年的考不上,家里越来越穷,这媳妇也就对他越来越嫌弃。”

    “然后也就是去年,元疫走说他媳妇跟别人好上,要私奔,走之前跑回家里要钱,把元疫走本来打算用来进京赶考的路费给拿了——他本身生着病,打不过偷人那男的,所以只好放这对奸夫淫妇走,关键整个乡里都知道了这起事。”

    李蓬蒿叹道:“所以他今年还是坚持要科考。不然,在乡里就永远擡不起头了。”

    经了晏梓人、武大的劝杯,曲肱枕终于不情愿地拖拖举起;另一边的诸葛麒麟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样子,摩挲杯口,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酒面看到杯底。

    见他这副情态,熊浣纱暗自对林羌笛使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朗声说道:“既然诸葛郎君有疑虑,那我们三位御史就先干为敬。”

    说着,杯口已凑到唇边,眼神余光跟着熊浣纱和张树的动作,三人步调一致,一饮而尽。

    饮毕,在手中横过杯身,杯口对着那边八人,示意一滴不剩。

    御史喝过,作为白丁考生也不敢怠慢,纷纷掩袖含杯,不多时就听见声声饮咽。那诸葛麒麟在这氛围中,对着杯口迟疑了一会儿,终了还是一把抓到嘴边,跟着众人吃尽了。

    “好酒!”张龟寿最先赞叹,白胡须上沾了几滴,竟硬生生扯下来,放到嘴里吮吸。

    那边晏梓人“啪”地将杯往案上一拍,提肘抹过嘴角,酣畅道:“酒也吃了!该说说,唤我们在这里,到底是要作甚了吧!”

    话声落地,周遭顿显静谧:曲肱枕手捏鼻翼,痛苦地盯着林羌笛三人,眼里像含着刀子;诸葛麒麟双袖撸起,左指探右脉,右指探左脉,似是确认有无毒素入体;武大打个饱嗝,元疫走又是剧咳,然而眼神都在御史三人身上;最后未出声的两个——一个笑眯眯的胖子,一个狐媚态的白面书生,也都静静地看向这边,等待,眼里出来警惕的光彩。

    酒已吃下,是该唱下一折戏了。

    熊浣纱与林羌笛对视一眼;林羌笛又转过身,向张树那边招了招手;后者领意,从身后抽出一沓白麻纸,煞有其事地摆在案头。

    八名举子面面相觑。

    “实不相瞒,适才我们御史台收到情报,你弭八人中,有枪手。”

    “枪手”音出,画面顿时生动起来——老的看残的,残的看弱的,弱的和病的互相对看,黑的不出声,白的倒“啊”一下叫,瘦的倏然立起,胖的犹自憨笑在席。

    “这一沓,是你们犹未完成的文章。”林羌笛从张树手中接过,一张张铺平了,在自己的案面,“我们要你们做的,就是互相检举——八个人,谁最有枪替嫌疑。”

    “互相检举”——画中人神态转瞬即变:老的残的霎时收回眼神;弱的和病的依旧对看,不过只是眼角余光;黑的出一声冷笑,白的吓得渐伸手去捂嘴;瘦的那个下肢发软跌坐回席,胖的则明显挺直了上半身。

    “理由充分,论据充足,就来这里抽走,回去考场接着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说不出来的,被别人检举了无话反驳的,今年咱就不必考了,随我们到御史台走一趟罢。”

    语落,最后一张恰好铺平;林羌笛向身后的江两鬓要来镇纸,压在案上。

    “现在,就请各位——开始检举罢。”

    “为了避免协商口供或者干扰证言,审问犯人都是要分开的——你把他们凑在一起,还让他们互相检举,有用么?这是刑事审讯,不是政治批斗。”

    半炷短香前,屏风后半爿,熊浣纱提出她的诈人计划,被江两鬓一票否决。

    被否了,倒也不恼,反而更兼笑色,落落地看着江两鬓道:“不知道你们20后的,有没有玩过一款桌游,叫狼人杀?”

    “我知道!”张树兴奋地举起手,“这个我妈经常和一些叔啊姨啊出去玩,就是要闭眼睛啥的然后那个狼人要去杀人!”

    被应话的人顿时僵住;林羌笛在旁忍住笑意,悠悠道:“熊主任,童言无忌呵。”

    熊浣纱并不在意,微作停顿后继续说道:“刑事审讯须分开,前提是审讯对象有串通勾结的可能——我们面对的,是八个相互之间毫无干系的科举考生,他们对彼此了解很少,分开去问,氛围很松怠,他们很难提供对我们有用的答案。”

    “凑在一起,就不同了——自己不检举,就会被别人检举;自己检举慢了,被别人占了先机,再去反驳就很被动——处于这种忧患的氛围,人的大脑会被前所未有地激发,他们肯定会绞尽脑汁,找出相互身上的疑点。”

    “这样一来,我们就相当于多了七个帮手——”

    “可是你难道要凭他们的一面之词来抓人么?”江两鬓打断道,“刑事办案重物证轻口供,他们觉得可疑的人,不一定就是‘刽子手’,何况这还有可能被‘刽子手’反向利用,来给自己洗刷嫌疑。”

    “别着急,我明白的。”熊浣纱说,“我只是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并没有说完全靠这个来抓人。”

    “那你的意思是?”

    “问你个问题,如果‘刽子手’就在这八人里面,他现在知不知道,我们三个御史,还有你,就是从2048过来抓他的?”

    此问一出,不仅李、林、张哑口,连江两鬓都在乍然间恍神,眼神一黯陷入沉思。

    “我说说我的观点,我认为他已经知道了——理由很简单,我们现在站在这里,就是他们用那段手掌心文字引我们来的;‘刽子手’知道我们会来唐朝抓他,他一定会留意考场上的异动,而迄今为止的异动——就是我们。”熊浣纱肃声道。

    江两鬓:“所以······‘刽子手’已经看出来,我和你们三个御史,都是伪装······”

    “没错。”熊浣纱道,“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对他做什么,只要是我们四个人在做,他都一定会严守门关,一丝不漏。”

    张树忍不住疑惑道:“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安排这么一出,从他的视角来看,我们努力伪装去抓他的样子,很可笑罢——”

    “弃车保卒。”江两鬓却在这短短三言两语间,明白了熊浣纱的布局,“我们已经是明棋,索性暴露到底——为下一步暗棋的出动,预留空间。”

    “正是如此。”熊浣纱笑道,“这只是引蛇出洞的第一步。”

    “真正的绝杀,还在后头。”

    “不说是‘传义舞弊’么,怎么变成冒名的枪手了?——”张龟寿第一个打破死寂。

    然而老头子声喉发抖,眼神也自飘忽,上下左右,尽是防备的意味,手上捏紧酒杯,似是当成保命的器具。

    此时场上气氛已变得怪异。都不说话,但都暗波汹涌。间或一个眼神过去,一个眼神过来,当当当几下交手,短兵相接间梁子已结下;又跳过了,往下一人去看,仔细揪他的疑点。

    一时间里刀光剑影有来有往,眼神就是凶器——风雨未到,腥味已先四散。

    枪令声已发出,现在等的,只是一个率先起跑者而已。

    果然,很快——

    “按我自己来看的话,这边这位韩阁下,就颇有些奇怪。”

    众人纷纷动作,或擡头,或回身,或侧目,循声过去——竟是诸葛麒麟。

    第一个发言的是他——林、熊、张诧异地互视一眼,暗暗敛下颜色,由林羌笛接口说道:

    “诸葛郎君,有话但说无妨,是什么地方奇怪?”

    被称呼的“韩阁下”也跟着微微斜过身子,向诸葛麒麟看去。他就是一直笑眯眯的那个胖子。

    “听说你是个医生。”诸葛麒麟咧开嘴,露出笑齿,显出可怖的意味,“既是医者,为何不去医举科,要与我等来考这‘进士’呢。”

    “韩提子,渤海蓨县人,今河南景县,颍州举送的乡贡考生,今年第四回参加礼部省试。”

    熊浣纱看着他的状书:“这是胖胖的那个······‘行医五载有余’,他是个医生?”

    “现在不是了。”张树道,“他的父亲是个闾阎医工,他本来也要考太医署的,但是——他自己说的哈——但是他认为,天下之弊不在身体发肤,而在纲常礼制,因此他决心‘弃医从文’,跑来考这进士科。”

    “唐朝版的周树人么······”熊浣纱感慨道,“理由也太牵强了些。”

    “嗯,而且我发现他身上一个很恐怖的地方。”张树突然面露惊恐道。

    “说。”

    然而张树没有续话,反而撸起右臂袖子,一直拉到肩膀处,然后侧过身,给在场众人看他的上臂。

    “看到这个了么。”他指了指臂上一个圆形的疮疤。

    众人凑近过去。“这不是打卡介苗留下的伤痕么?”林羌笛道,“我胳膊上也有。”

    “嗯。”待其他人看清后,张树将袖管放下,振振有词道,“我在韩提子的胳膊上也发现了类似的伤痕。”

    空气顷刻安静。

    卡介苗,国家免疫规划疫苗之一,新生儿须强制注射,可以防止结核分枝杆菌在人体的繁衍扩散,进而预防结核性脑膜炎和粟粒性结核等病——

    于20世纪20年代由法国细菌学家卡尔美和介林首先发明。

    “把这个人,列为重点嫌疑对象。”熊浣纱厉声道。

    被点了名,自然不能再作缄口。

    韩提子微微挪动身子,向诸葛麒麟那边道:“诸葛阁下,且听愚来坦白。”

    他生得胖,又兼一直挂笑,所以慈眉善目,温煦得像水化在水中,隐隐有弥勒的佛态。

    这厢口上说要“坦白”,身子也挪过了,人人都盯着他看,却见他带着笑默视了诸葛麒麟半晌,最终扑哧一下,憨态可掬的模样,出来三个字:“不是我。”

    眼见周遭人面露不满,他赶忙一拍大腿,高声辩道:“我这考‘进士’的原因嘞,很是简单,诸位不要想得辣么复杂嘛!医官,在场的都知道,吼!是什么?伎术官噻。医官和天文历法、阴阳卜筮一样,伎术官,欸,‘唯得本司选转,不得外叙’——什么意思?当上这医官,殿中省尚药局、太常寺太医署、太子东宫药藏局——我这辈子,只能在这三个地方待着咯,不得外叙咯!”

    “所以我嘛,想做个······正儿八经的官,也是可以的嘛,情有可原的嘛,是不是?啊,进士,唐朝读书人,谁不想考进士,是不是?这进士要不是有这么大魅力,那边那位张老丈人,何必考了这么多年嘞?是不是——所以说嘛。”

    能言巧辩,笑里藏刀。

    江两鬓在熊浣纱等人后首悄悄用同声传译器传话道:“这人不简单,留心多看看。”

    熊浣纱手指轻扣案面,扣了足足有二十来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提起声量直接发问:“适才我们在你的右臂上,发现了一个伤疤,你能说说是怎么来的么?”

    “伤疤?什么伤疤?”闻言,韩提子笑意不减,哗哗将衣袖抓起,自去检视,“噢,这个啊!这是‘艾炙’留下的呀!”

    见旁人狐疑的目光,他“欸”了一声,继续解释道:“好多年前给一个得了疟疾的做‘艾炙’,病人受不了,一直蹬,一直蹬,他家里人没给摁住,一下子啊,那点着的艾绒就戳我胳膊上来啦,这疤呀,就那时候留下的啦。”

    熊浣纱将信将疑地向林羌笛看去,后者微微拉紧衣领,用藏在领子里的传译器对熊浣纱说:“确实有这个治疗手法。”

    这时坐在韩提子旁边的白面书生忽然出声:“我可以为韩医生作证,我阿耶也做过艾炙,那种比较小的疮口就跟这个一样。”

    最后一个人,终于说话了。

    老弱病残黑白胖瘦,最后的那一个“白”。

    “噢哟,感谢卢郎哪,没想到卢郎不仅生得倜傥,心也热忱,这般景况,还替我说话,着实是感激不尽!欸,感激不尽!”韩提子。

    “分内之事,不必多礼。”白面书生微微一笑,再度缄默。

    然而另一边——

    “小郎君,小郎君?”晏梓人在这时出人意料地插口道,“别着急给别人摘清关系啊,你自己——也注意着点,可能也有污渍,正给人盯着不是?”

    听完,白面书生眼神猛一发狠,到底没有发作,冷色的寒意在眼底直压下去。

    “卢肝照,湖州吴程人,湖州解试第一名,作为乡贡考生举送长安参加礼部省试。”张树道,“这人履历平常,话也很少,问来问去就上面这几句话。”

    然而,他这边刚说完,那边江两鬓就上前两步,从腰间袋里掏出了一小撮灰末。

    “这是······草木灰?”李蓬蒿走近了端详道。

    “哪来的?”熊浣纱问。

    “卢肝照身上掉的。”

    “有什么可疑的么?”

    “你们仔细看,有些泛红。”江两鬓冷声道,“是血。”

    周遭人微一发愣,当即细睛去看——果然看到粘结处透出血色的暗红。

    “带血的草木灰,说明了什么······”熊浣纱忖思道。

    “草木灰可以吸血,在棉花引入中国种植之前,月经带里通常会放进这种东西来维持身体清洁。”

    “月经带——你、你的意思是——!!!”

    “卢肝照,他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