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击鼓传花侦探游戏
诸葛率先发问,算是起尘领跑;然而跑出丈余,后面却并没有人跟上——不是低头忖思,就是左右梭视,一个个防人的心思更多,要他们去进攻,看起来还存有些疑虑。
譬如那曲肱枕,且刚且直的性子,头一个就受不了起来抗议:“你们先是说我们八个‘传义舞弊’,将我们传唤至此,一一登记毕,人不放,又弄出来个‘枪手’由头,还要我们相互检举——我且问三位监察御史,你弭如此行径,可有切实的凭据?无凭据,白白将我们耽误,可是这大唐官僚已经横行如此?!我等不是旁人,是来这里问缨应举的,若清白之身被你们拖累,误了科考时辰最终落第——这责,检举与你御史台,你御史台可受理?!”
他这边声落,那边即刻就有人接上,声喉故作粗野,实则是柔细的底子:“曲郎所言即是。窦主司乃今年科考‘权知贡举’,你们御史台将我们一应考生审断,他理当要在现场。现今不在,不能不算是御史台的‘一言堂’——刚刚那李蓬蒿和权鹤一,随我们同时被传唤,当下却已洗刷嫌疑重返科场,某斗胆想问,他们的清白又是凭什么依据,可是凭他们是官家子弟?!”
应声者,正是那最末出声、掩藏女子身份的卢肝照。
两人道罢,后面没有人再接口。不附和,并不意味不认同——除了打头阵的诸葛麒麟,被掀了阶下不来台;以及见惯官场习气的晏梓人,在心底冷笑不知天高地厚——其他人,口头上不说,实则心里都支持,乐见有人替他们抒发怨尤。但毕竟忌惮御史台的官威,只能选择闭口作壁上观,这边不应声,那边也不作配合。
场面顿时陷入窘境。
林羌笛笑道:“两位阁下说的,我们都理解。其一,关于这科考延误,适才已经说过,早检举,早放人,得证清白者,我们会与窦主司商讨适当延其科考时间;其二,关于窦主司,他已明白将场子交与我们,且御史台查案,窦主司按律法是要避嫌的;其三,关于李蓬蒿与权鹤一,他们的事由我们不日将会有公文呈报,个中曲折,诸位可到文中去获悉。”
说完,那曲肱枕血气一涌,上身倾起又有话说,林羌笛紧跟一语,将他后面的话阻断:“诸位要是配合,其实这流程很是简单,你们就是说说话,我们御史就是听听话,做好判断就放你们过去了;要是不配合,呵,诸位大可在事后去告发我们官行不端,滥用职权——但到那时,今年的科考,你们也肯定是没戏了——孰轻孰重,在场都是聪明人,且掂量着。”
且掂量着——曲肱枕身子顿僵,脸上表情纠结在一处,喉头上下翻滚,可见气肯定是不顺的。只是他再没话说。
熊浣纱巡视一圈,见都是隐忍情状,当下立知时机已到,便趁热打铁道:“诸位郎君要是觉得,检举他人非君子所为,那就由我们三个御史来做这个恶人罢——”
说着,轻一拍手,身后江两鬓听令上前,众人一时齐齐向他看去。
江两鬓走到恰当位置,立定,将手上端着的物事示与众人: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筒玉筹,一筒铜签;两筒之间,还有一个手鼓,一株金花。
熊浣纱:“单是说话太过无趣,既然有酒,不如——”
“我们来行酒令吧。”
唐时行酒令有三样,分别叫做律令、骰盘令和抛打令。
律令,只需动口无需动手,文雅些的,便对诗文,粗俗些的,说两句绕口令也能玩到一起;骰盘令,顾名思义——掷骰子的。那时的骰子与一千两百年后的并无太大不同,都是六面体,还用来下“双陆”棋——把骰子掷在盘子里,看得采多少,以此决定谁劝酒、谁罚酒、罚几杯。
熊浣纱决定玩的,是最后一个:抛打令。这抛打令不仅动口动手,还得将脚也用上——第一步是“击鼓传花”,“花”可以是香球杯盏,也可以是酒筹花枝;筵席间就以这些器物巡传于宾客之间,配合乐曲巡传始终,乐曲结束,器物在谁那里,谁就是行令之人——也便是要来劝酒的。
“我们今天玩的,第一步还是一样,以这枝金花为巡传器物。”说着,熊浣纱走到江两鬓跟前,将后者托盘中的金花拈起,“至于乐曲——我们这位胥吏,会击打手鼓,诸位只需配合手鼓节拍进行传递,手鼓一停,巡传结束,手拈金花未递出者,就得帮我们劝酒了。”
接着是第二步。按照寻常抛打令,行令之人确定,第二步就要他立起,选择劝酒对象,以“送、摇、招”等动作跳一支“抛打舞”,以此进行劝酒。
不过,熊浣纱想玩的,则稍有不同。
“‘抛打舞’就不必跳了,我们换成发问——谁劝酒,谁就站起来,对着他怀疑的人,问出自己的问题,就像诸葛郎君刚刚对韩郎做的那样。”熊浣纱娓娓说道,“注意,劝酒者的问题,须带有自己怀疑的客观依据。还是那句话,‘理由充分,论据充足’,问题太过牵强,在我们御史这里,是过不了关的。”
抛打令第三步,劝酒对象——即被行令之人选定的饮酒者,这时候得站起来,作“摇”动作表示推辞,就像刘颁在《中山诗话》写的那样:“唐人饮酒,以令为罚……大都欲以酒劝,故始言送,而继承者辞之,摇首接舞之属,皆却之也。”
为了纠人,熊浣纱同样对第三步做了更改。
“被劝酒者跟着立起,不必动作,要做的,就是回应劝酒行令者发出的提问。”
“回答也是那八个字,‘理由充分,论据充足’,如果回答有漏洞,劝酒者可以继续追问,直到对方答不上来为止——真答不上来,劝酒者劝几杯,被劝的就喝几杯。”
“但是被劝酒的不是只能被动回答,我们要补充一条规则。”熊浣纱加重了咬字,“在回答劝酒人问题的基础上,被劝酒者也可以进行反向提问,当然,不能超过击鼓时间——一般劝酒和被劝酒人确定之后,击鼓会持续三十五响,两人的互问互答,必须在这三十五响的时间之内——如果回答不上被劝者的反向提问,劝酒者落败,这杯酒由劝者自行消受。”
这条规则一出来,在座举子的脸色更显凝重。
也就是说,劝酒行令人在选择自己劝酒对象的时候,必须慎之又慎。首先当然是要保证自己能说出合理的怀疑理由;其次,还得估量对方对自己的怀疑程度,如果碰上个打算反咬的,自己辩解不清,那可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有劝酒成功或防备成功的,得玉筹一枝;劝酒失败或防备失败的,得铜签一枝。”熊浣纱敲了敲托盘上的两个竹筒。
“最后结算,玉筹多于铜签者,回场续考;铜签多于玉筹者,弃考待审。”
这个规则,防备方面的奖惩好理解,反倒是劝酒方面——为何劝酒成败也要奖惩?
在熊浣纱的侦探游戏下,劝酒实则就是纠人疑点。要纠得好,必须得有一层:自己是清白之身,这样才能心无旁骛;真要心里有鬼,满心思想的都是如何防备,压根关注不到别人身上去。自己的疑点如数家珍,但要去纠别人的就难了。
所以,好的发问,往往比好的回答更为要切。
规则制定完毕,还得确定下酒局的管理角色。行酒令一般要设三个人,一个“明府”,由资历最高的人担任,可以决定每轮酒令的始终时间;一个“席纠”,负责行酒过程的具体组织与操作;最后一个“主罚录事”,负责跑腿倒酒,谁输了,就上去把谁的酒杯灌满。
“我来做‘明府。’”熊浣纱道,“越御史和陆御史做‘席纠’,这位礼部的胥吏郎君,就辛苦点,做‘主罚录事’,帮忙击鼓和罚酒。”
到此一切宣读完毕,残余规则,只待场上变数再作补充。
江两鬓将托盘上的金花交给了座位靠外的张龟寿;后者战战兢兢接过,两指拈花,颤个不停,好似是把淌血的刀;林羌笛也离开座位,捧着玉筹铜签,立在八人正中的位置,端端然像个宣旨的,那八人犹自坐着,却像匍匐在他面前。
谁会是第一个劝酒——他会劝谁?他劝的,就是他怀疑的人么?
会不会有人劝我?如若被劝,我该如何应对?如若被劝,我要不要反诘问回去?
一连叠的问题,纷繁浮在八人心头。
一记口哨亮起——是熊浣纱撮嘴发出。
“御史台诘问抛打行酒——”
“现在开始!”
一十七下击打响过,鼓声戛然而止,第一轮金花落在了元疫走手里。
他懵懵然地立起身来。
“我——我要找人发问是么?”手里颤颤捏着金花,不知所措地望向熊浣纱,口舌因为紧张已经结巴起来。
江两鬓的鼓声再度响起。
“你只有三十五响的时间!”林羌笛提醒道——话声甫落,已经过去五响。
元疫走立时着慌,身体环绕四下巡视;然而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埋头,没人愿意应承。
“还剩二十五响!”林羌笛喝道。
“武武武陵源——”终于,第十一响,元疫走喊出了一个名字。
“妈的。”被劝酒者骂咧咧地站起了身。
“赶紧发问,记得说劝酒分量!”林羌笛。
元疫走俯视对方,磕磕绊绊将问题拼凑出来:“你你你你家娘子,为、为何,为何会死心塌地于——于你,劝、劝十分。”
“十分”就是整杯,“五分”减半,“二十分”翻倍。
在元疫走看来,女人无不是声色势利之徒,武陵源这般样貌能娶得糟糠之妻,实在超乎他的三观。
“什、什么为何,这哪有为何?我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我俩在一块过日子,我对她好,她敬重我,为何不能对我死心塌地?!”
“可、可是,你——你是个,是个侏儒。”
“侏儒怎么了?啊?病罐子,家里的娘们出去偷男人,你就思想变态,看谁都不顺眼,啊?!我武陵源顶天立地,负责任讲担当,家里那个嫁我八年,我没叫她挑过一次木炭、碰过一次洗碗水,什么活都我干,有我一口吃,就决不让他娘俩饿着!这叫个什么?这才叫个男人!”
“侏儒怎么了?你出去街上看看,那些个七尺八尺男儿,你抓过来,能做到我这田地,有几个?嗯?!侏儒,侏儒——元四郎,武大我告诉你,给你冷眼、瞧你不起的,那都是外头人,啊,知冷着热,彼此知道短处,彼此扶持互相照顾,这才叫个夫妻,你懂不懂明不明白?!你那心胸真就巴掌点那么大,被个娘们一耍还真就见不得别人好了,啊——”
话未落,旁边晏梓人立即应声:“武大!说得好!”
三十五响在这时全部结束——林羌笛:“时间到,元疫走落败,自罚十分,吃铜签;武陵源胜,领玉筹一枝。”
这一来回,众人看在眼里:元疫走不懂争先抢机,全给武大牵着走了。于是也都得了如下的认识:若被人劝酒,可以学武大,长篇大论累累牍牍,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若是接了金花劝酒,决不能像元疫走那样,傻愣在那里都不知道打断,一定要把问话先机牢牢握在手里。
江两鬓监视元疫走吃下酒、拿好铜签后,回身转过,几下踱步走开,悄悄用传译器说道:“这个元疫走,基本可以排除了。”
“嗯。”熊浣纱端坐在自己座席低声回应,“怎么看‘刽子手’都不会是他这样的人,唯唯诺诺畏首畏尾,如果是演出来的,那就太厉害了。”
“那那个武大呢?”张树在这时插了进来,“元疫走怀疑他作为侏儒根本娶不到老婆,其实这武陵源交给礼部的文解家状,也并没有注明他是个侏儒,会不会真是冒充的?”
“一般那些文书上面都会写明身高的,这个武大的没有么?”江两鬓道。
“写明身高的位置,被一滩墨迹盖掉了。”张树道。
江两鬓略一忖思,道:“我找人问问。”
第二轮金花在辗转了二十一声鼓响后,当啷啷落入卢肝照怀中。
这也是个心软的主,捏着金花立起巡望了两圈,鼓声敲过三下,仍找不到劝酒对象。这时江两鬓一面击鼓,一面走到她身后,暗地里将武陵源的状书塞给了她。
卢肝照见到,立即会意,张口再次喊了武陵源的名字;后者复又暗骂一声,不情不愿歪歪扭扭地立起身来。
“你的家状上有很大一滩墨迹,恰好将你的体长数字给盖掉了,你跟在场诸君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劝四十分。”
四十分,也就是四杯。
武大听过此问,哎呀一声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啧啧叹道:“那墨迹!欸!诸位诸位,听我武大一言,是这样,咱都是乡贡来的,都知道,这文解家状,进京后都得交到礼部去,是吧?——那天我去了,放到那个案头,旁边有个书办,欸他在磨墨,我估摸着这小子是个新手,手生得很,这墨磨完了要端过去,他怎么样,他手抖!啪,全糊那桌上去了,欸!恰好我这家状就——”
“没人见到当时实况,你武陵源要怎样编撰都可以。”卢肝照吸取元疫走的教训,没有让武大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要知道,画皮容易画骨难,如果你是枪手,想要假冒武陵源的身份,别的容易伪装,单单这个体长是办不到的——”
“你是说,真正的武陵源本不是侏儒,是我为替他当枪手,把家状上面的体长给抹掉了······”
“正是这个意思。”卢肝照凛色道。
“哎哟!”武大噗嗤一笑,“卢郎,卢郎,我——谢谢你啊,真的,多少年了,我都在想,要不是现今这个样子,那该多好——”
“请你正面回答。”卢肝照。
武大神色一敛:“你上礼部公廨,去打听,那个书办还在不在,他可以替我作证——当天就是他打翻了墨,把我家状的体长数字给盖掉了。”
“再说,卢郎,你对这枪手有所不知啊,枪手代考,学识才华倒是其次,这体貌是首先要注意的,绝对不能跟原主差太多;你去外面说找个我这样的当枪手,你看看谁要!”
这头说完,卢肝照正在思量如何追问,没想到对面武大话锋一转,竟直接反诘回来:“真要说来,卢郎,我倒也有一杯要来劝你——”
“我的座位在你的斜后方,因此对你的举止颇有察觉。你今日自进考场后,就一直手捧下腹,弯腰屈身,几乎要蜷作一团,那样子,分明是在衣下腹部藏了什么东西!”
“你敢不敢当着在场诸君的面,将那样物事,展示展示!”
语落,江、熊、林、张全部变色,因转瞬就明白其中关窍:
前文说过,卢肝照的草木灰有血凝结,草木灰来自她身上的月经带,月经带有血,还能是什么情况!
她手捧下腹、弯腰屈身,分明是月事来临强作忍耐,那武陵源不知详情,反当作是私藏了违禁物事。这厢被问起,卢肝照面色一红,心思百般旋转,竟不知怎么去答。
还没等江两鬓开口解围,另一边的晏梓人早抢声说道:“武大,得饶人处且饶人。”
顷刻之间,鼓声已停,卢肝照没了辩驳的机会。林羌笛出声宣道:“卢肝照落败,自罚四十分,吃铜签;武陵源胜,领玉筹一枝。”
武陵源得意坐下,短短两回合间,他已经领走两枝玉筹。
江两鬓手举托盘走到卢肝照身后,悄声说道:“抱歉,那四杯酒,我替你喝。”
卢肝照轻道一声“不必”,直接夺过托盘上的月白瓷注子,瓶身一斜就往自己杯中去倒;杯满了,将注子放好,正要去端,却见眼前黑影一晃,竟是江两鬓抢在她之前将杯子捋走,转瞬已举到了唇际。
“欸——”卢肝照急唤。
江两鬓正要灌饮,忽觉手腕一僵。低眼去看,竟是那晏梓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将他的动作阻下。
“晏某已经婚配,不能替卢郎挡酒,但是替吏爷分担几杯,还是说得过去的。”晏梓人压喉笑道。
闻言,江两鬓心中顿生纳罕:这人知道卢肝照是女儿身!
然而,还没等他回过神,旁边的卢肝照已经抢过他手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就是一连串抓注子,倒酒,饮,抓注子,倒酒,饮——连连三轮,凭一己之力将四十分罚酒吃完了。
晏梓人与江两鬓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卢肝照微打了个嗝,手伸进竹筒,抽走一根铜签,而后对着眼前两个男人毅然说道:“我自己可以喝,不用你们操心。”
说着,她将自己的手抚上早已绯红的脸颊。
像探进一面倒映落霞的湖。
“第三轮开始,都自回位坐好!”
行酒令到了这步景况,已渐入化境。两轮玩过,众人对于熊浣纱这侦探游戏玩的是什么、该怎么去玩,心中已大概有数。
这当时,张龟寿赚那两轮空档,定好了自己的劝酒对象以及被劝的防词,胸有成竹,脸上的神色松快不少;武陵源,赢两轮拿了两枝玉筹在手,那脸上的笑意再掩饰不住,正是春风时候;元疫走垂眼看自己的铜签,丢魂一般;晏梓人在座位自顾吃起了下酒菜,眼神倒看着卢肝照那边;卢肝照也是垂眼,只是面露疲态,料来是那四杯酒让她有些难以消受;曲肱枕思量着举报御史台的计划;最后两人——诸葛麒麟,韩提子,都自岿然不动,然而隐然有个风眼,已在他们之间形成。
击鼓开始。第三十三响时,韩提子拈到了金花。
鼓声还没停,还有第三十四、第三十五响——可是韩提子再没把金花给出去。
所有人都惊诧地向这位慈眉善目的胖医生看来。
终于,江两鬓停下了击鼓。众人看着韩提子笑眯眯地从座位上拈花站起。
“不容易吼,到我了。”他嘻嘻笑道,“诸葛郎君,且站起来罢。”
顿了顿,又说:
“有一杯七分的酒,我想邀你来吃。”